錦瑟無端五十弦 - 第十五弦|灼日錦鱗

我慶幸自己讀了很多野史。

其實我根本不了解魏忠賢在想什麼、要做什麼，一切都是靠著讀來的史書雜著拼湊的。

但是要我向他屈服，是不可能的事。

「現在皇帝已經病入膏肓，你要我進宮也沒用，我也不想去。至於要找什麼孕婦還是乾脆你自己當皇帝我沒意見，我只想好好當我的鄉君！」

好想這樣粗鄙的長驅直入他家，跨一隻腳在杌上，如潑婦一般拍桌大罵。

可是不行。

趁天啟想聽音樂，我隨教坊混進宮中傳信給張皇后，問她怎麼做。

「我們來演一齣戲，妳先答應他吧，本宮會阻止妳冊封的，不用擔心。」她悄悄就勢附在我耳旁說著，我們的耳璫碰擊出清脆的金石聲響。

演戲，有趣。

「廠公，就照你說的做吧。」我故作無奈：「兩千零一十五，是鬥不過九千的。」

可是你不知道，有時候這個世界靠的是乘法，不是加法。

「哈哈哈哈哈！」他聞言得意：「鄉君果然有自知之明啊。不錯，妳的確做了個好抉擇，否則，妳就要粉身碎骨了！」

「可是我有一個條件，」我咬牙：「放過娘娘，放過殿下，他們都是我的恩人。為了報恩我才不得已放下家恨聽命於你，這點事你至少要答應我。」

「可以啊，」他說：「不過如果妳在皇上大行前沒有懷上龍種，這事就不好說了。妳也知道，如果不能父死子繼，就只能兄終弟及，而咱家不可能讓這事發生。」

他說，過幾日會去請示皇命，馬上冊我為寧妃。

就等著吧。

＃

隔天早上我在院中漫步時，卻聽到外頭一陣喧鬧：

「快給我起開，一群賤蹄子！」

「夫人，您不能進來啊，奉聖夫人！」

「蕭錦瑟！妳給我出來！」

我眼珠一翻，簡直沒一日安生。

「這是濟寧鄉君府，何人敢擅闖生事！」明知來者是誰，我還是故做威嚴，意圖先聲奪人。

她被愣住了，只一頭灼目的珠翠步搖輕輕晃漾著，把她濃豔的面容盪得一明一暗。

不過堂堂客印月，是不會被我這點雕蟲小技唬住的。

「我是奉聖夫人，從來只有皇后敢對我這麼說話，妳小小鄉君這麼放肆！」她三步併兩步的跨上臺階，恨不得拿鼻孔瞪我似的盛氣凌人。

「說，妳個狐媚子是怎麼迷惑皇上的？憑妳也想進宮當皇妃？」

「妳沒跟你姘頭講好啊？」我見她無禮，也索性不管禮教端莊了：「是他威脅我進宮的，妳在這興師問罪什麼？」

原來是今早魏忠賢跟張皇后在天啟床前，辯論我進宮事宜的時候，被客印月撞見了。一時她還以為是皇帝的主意，氣得在殿前失儀不說，一出宮就往我這裡鬧。

但是也多虧她，這事算是黃了。

那個工於算計的女人，竟然也有這麼失措的時候。

我冷笑。

畢竟皇權，是她能夠如此胡作非為的唯一憑藉。而天啟對她的心理依賴，是她能掌握權力的原因。如若失去，非同小可。

當年張皇后進宮的時候，她也是這麼的不悅，於是她，把她的孩子害死了。

她走後，我只淡淡的吩咐小廝：「把地徹底洗洗，別再讓人踏髒了鄉君府的地板。」

＃

客魏集團之後對我再沒有任何動作，而時間，已經快到了。

「何謹言，依你看，皇上還有沒有希望，不，應該說，能撐多久。」我趁入宮請安，順便暗中打聽太醫院的風聲。

他面有難色，說：「這事是宮中機密，不能外流。」

「你不要對旁人說，依我看恐怕熬不過三個月吧。」我估算歷史的進程：「如果當初沒有用靈露飲，而是先用正經方式救，有希望嗎？」

「其實當初還有救。」他說：「主診太醫不是我，而是閹黨黨羽，他們覺得至少能過明年春，我也沒有辦法。」

「連太醫院也......」我大驚，救人醫病的地方，也由得他們胡來了。

「我只能盡我所能，調養好皇后的身體，只要皇后在，諒他們還不敢十分的猖狂。這裡人多眼雜，我不便再多說。」他轉而稍稍提高聲量：「——鄉君如想要潤面美顏，每日取一些珍珠粉，加上白芍研磨敷上就行。」

我強抑著激賞的笑，何謹言，要換了在現代，我一定把你引薦給舞臺劇團。

＃

有時候，做事情最好的方法就是什麼都不要做，等候時機成熟再開始動作。

但是有時候，這個觀念不管用。

我以為閹黨對我已經徹底收手，然而六月底，我卻突然接到消息：

我被參奏了。

原因是結交教坊優伶，任意拋頭露面，行為不端，有失體統。

我苦笑，原來連鄉君都可以參，明朝的官場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隨意在街上走動也能被說事，明朝的女子也還真是可憐。

記得從前上課，老師說明代的言官最是可怕，一群人鬧騰起來可以罵盡你祖宗十八代，讓你飄到海南島再飄到西藏，甚至環遊世界一周，都不成問題。

於是皇后把我找進宮，想方法。

「畢竟貴女不算內命婦，這事本宮鞭長也莫及，最多保妳一時，妳可有打算了？」她憂忡忡的緩踱著，步搖微微發出玲玲的清響：「如果妳在此刻生生的被褫奪封號，以後不僅在京城難以立足，怕到了本鄉也難為族人所容，日子會很不好過。」

我說：「臣女斗膽，能暫時轉移言官的注意，延我名位兩個月，我就有辦法。」

「兩個月，那就是到八月？」張皇后遲疑道：「就算拖到那時候，只要閹黨不鬆手，妳還是必須處在風口上啊。」

「請相信臣女，現在是時間的問題，而非人事問題，只要您能保臣女到那個時候，接下來臣女會想辦法。」我堅定的看著她，毫無猶疑。

她似乎被我的神情震撼到了，只好告訴我：「其實本宮最近打算，請父親上表議儲。這是大事情，應該可以拖一點時間。」

「敢問娘娘，沒有皇子，怎麼議儲？」我慘笑。

「其實本宮也頭疼許久，後來前日信王侍疾，皇上病中的一句渾話倒給了我提醒。」她說：「那時候，皇上對他說，五弟，這皇位坐著好玩，朕坐個幾年之後也輪流給你玩玩。」

「您的意思是要他......。」雖然知道事情的結局，但我不敢再說下去。

「沒錯，眼下皇上病篤矣，太醫說最快明年春天就可能升遐，如果不快立太弟以固國本，只怕魏忠賢，會逼宮造反。」她說。

頭頭是道。

「娘娘，」我推算歷史的脈絡，忽然醒悟過來：「現在絕對不可以提這件事，您這樣只會把蟄伏多年的殿下推入虎穴，屆時沒有人可以繼位，大明才真的要大亂了！」

「妳何出此言？」她問。

「魏閹本來就一直沒把殿下當成個事，而如今太醫院估的病勢，以為皇上能撐到隔年，現在議儲，還太早。」我一口咬定。

不是太早，是根本不需要立，時候到了，他自然會坐上那個位子。

「臣女願自請降罪去號，沒入宮籍以息此次事端，請娘娘讓我在您左右服侍。」我說。

「這個......。」皇后猶豫了許久。

「娘娘，請務必相信臣女。」我我再度趨前，以懇切的眼神看著她。

「好吧。」

＃

身為一個地位岌岌可危的鄉君，這大概是我最後幾次能夠自由的徘徊紫禁城了吧。

過不久，我就是一個必須活在重重宮規下的女官了。

我這麼感嘆著，雖然不在意富貴名分，但是日子，總還是要過的。

我決定以後每次進宮，都繞繞別的路，看盡宮花開處，反正別驚擾到那些娘娘就行了。

我停在一處匾前，端正的楷書鐫著：徽音門。

徽音譜夢，歌昭陽。

「前面是懋勤殿，鄉君還要再過去嗎？」隨侍的宮女道。

「這......。」望著稀疏逾牆的榴花，不知怎的，我突然好像見他一面，好想告訴他這些日子的一切。

到底知己一場啊。

「不必了，回頭吧。」我說：「鄉君府還有些事。」

我別過頭，如今我自身難保，他既救過我那麼多次，這回不可以再拖累他了。

「濟寧鄉君！」

我止步，回頭，只見信王滿面燦然，在徽音門下向我招手，一身的天水碧在日影下漾漾迴波。一時之間，不知道是陽光灼痛了眼睛，還是悲苦淹沒了眼底，我差點雨淚潸潸。

我鎮定下來，告訴隨行宮女：「有勞了，妳先回坤寧宮去吧，我跟殿下說點話。」

我們在殿前乘涼的長廊坐下，旁邊是兩罈清水，各養著一條金燦的鯉魚。

「這魚好漂亮。」我一時間卻不知該說何事，從何說起，只是望著葉底游魚喃喃道。

「這是數年前宮人在院中井底打撈到的，那天我作了個夢，夢到這兩根柱子上盤著兩條龍，後來就有了這兩條魚。」他沉吟：「當我告訴養娘時，她只說不要告訴別人，後來我才風聞宮中流言說，有朝一日，我一定會當皇帝。」

「先不管什麼君臣名分，我說如果真要你做，你願意嗎？」我問。

「我不想。」

「雖然朝廷這個樣子，我真的已經看不下去了，但是，我根本沒有心理準備，去當一國之君。況且，皇兄答應我，他要讓我玩一輩子的，前兒卻又說，要輪流讓我做......做......。」他有點慌亂，卻極力壓抑自己的無所適從。

「其實你知道，這事已經差不多定了不是嗎？」

「是。眼下已經沒有辦法了。」他說：「其實，妳也不想留在這裡，天天過不安生的日子了吧。」

「總歸是命，雖然我不認命，但我不能不認份。」我淒然一笑：「我已然被捲入這場鬥爭，脫不了身了。」

「乾脆我們隱姓埋名遠走高飛好了。」他忽然起身，臨風振袂：「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

「猖狂吧你。」雖知道他是玩笑，我卻莫名生出一股哀傷。

彷彿我們的命運，已經明瞭而蒼涼的攤在眼前一片灰白色的磚石地之上。

而那兩尾錦鯉，正打算奮力躍出水面，讓灼熱的日光浸透牠們的身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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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弦|灼日錦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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