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無端五十弦 - 第十二弦|朔風夏雨

「走吧。」信王站起身來，轉過頭就要拉我。

「免了。」我扶著樹根起身，拍掉後襟的雪：「我可不想讓你失信。」

「隨妳吧。」他轉過頭，向著歸途走去。

「等等，可不可以再待一下？」

那一瞬間，我突然想到，也許以後，他再也看不到這樣的景色了。

「怎麼，突然吝情去留啦？」

「我怕......以後沒有機會看到了。」我怯怯的說。

「怎麼會？以後妳如果想看啊，到王府給我傳個信，我馬上帶妳來這兒——」他淒然一笑：「反正皇兄說了，讓我儘管放心的玩一輩子，我也只能就這樣玩一輩子了。」

因為有了靖難之變的先例，所以明代的宗室王公形同高級囚犯，不得干政自不必說，連擅自進京都是死罪。他們往往只能一生做富貴閒人，即使希望能匡正天下，輔佐天子，也只能是一場幻夢。

可是，你不會的。

總有一天，你要坐上那個高聳的位子，而我們到時候，也許就是天上人間，永不相見了。

三天時間過得很快，轉眼他要回封地，我也得回京城了。

「再問妳一次，當時有沒有什麼事，是全家只有妳沒有參與，或是家裡長輩有無跟人結下梁子的？」在淺淺霞光中，他直望著我，竟比夕陽的燦芒還灼人。

不知為何我竟不敢直視他，只能低垂著眼，看他腰間佩的墨色縧子隨風搖曳，千絲萬縷、萬縷千絲......。

四散的原主記憶突然被收束在一起。

「我想起來了！」我抬起頭，驚疑的說著：「有一次，父親去鄰縣參加製墨的商會，那一次只帶著母親還有長兄同去，我因為年紀尚小，所以被留在家中，托了奶媽看顧。」

「雖然妳沒有去，但是那場商會大概有誰，妳知道嗎？」

「事後曾經意外翻到名簿，倒是有，不過那名簿，現在在徽州家中。」我的記憶越來越清晰，彷彿是昨天發生的事一般。

「知道了，我陪妳回去拿，然後，我會把那上面每個人的底細查過。」

「......那倒是不勞您陪同了，不過你確定朝這個方向查沒錯？」我疑惑的問。

「既然妳說沒有人與妳父母結怨，那麼就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在外的商業對手想除之後快，一種是妳們家的族人想併吞財產，但是妳舉目無親，之前搬到杭州的那一戶也是妻族遠親，根本輪不到他們，自然也沒有動機了。」他說。

水風流過我們身旁，吹來一絲夕陽的味道。

「謝謝你了。」我說。

「大丈夫守約，是應該的。」他說：「不過還是去走一遭吧，說不定能有什麼發現。」

我們於是又花上數天，回到那座宅院探看一番，卻一無所獲。

臨走前，他說：「妳回京之後就靜候消息，莫要輕舉妄動。就算要花上十年二十年，我也會幫妳幫到底的。」

馬車滾滾而行，我們就此天南地北，各行一方。

＃

回到京城，我趕緊把那兩樣器皿給何謹言相驗。

「蕭錦瑟，妳哪來的這東西？」他拿著醫藥箱裡的器具，驚異的看著我。

「我家。」我頓了一下：「不瞞你說，我這次回老家，發現當年其實我的家人是被人害死的，這就是證物。」

他拿著銀針的手微微顫抖，驚魂未定的死死盯著我：「妳知道......這種毒藥是宮中藏禁的九日去魂散，服食者不會馬上斃命，但是在經過七至九日之後，藥性發作，便會漸漸的瀕死，而且難以驗出，此藥陰毒，天下已經絕跡，只有宮中御藥房尚有一小瓶，恰巧，在七年多前不見了。」

「你的意思是說，必定是能夠取得宮中物品的人才能下此毒手？」我問。

「沒錯，只怕這個人，不是妳我所能動得了的。能夠進御藥房的人只有兩種，一種是管事太監跟女官，一種是來領藥的宮人，而太醫院跟那兒除了藥材的往來之外，幾乎沒有任何關係。」他說。

「我知道了，這事你別管，我怕你......自身難保。」我按著他的肩膀說著，稍稍緩解了他擔憂的神色。

「我還是幫妳打聽一下七年前那兒的太監女官有誰吧。」他說：「到底朋友一場，有難，要同當。」

「有福也要同享啊。」我微微一笑，說：「謝謝你了，萬事小心。」

＃

時序荏苒，已經到了天啟六年四月，我收到了當年的人事名單，又一邊等著王府的消息，一邊準備端午的曲子，日子又回歸平靜。

這天，我排完曲子，正準備回到自己的屋內。

「碰！」

天邊忽然傳來一聲轟然巨響。

「不好啦！出事了！王恭廠那兒炸了，現下走水啦！」俄頃，一個人慌忙的奔走著報警。

「王恭廠......。」我細想，歷史上似乎真的有這麼一回事......。

灰色的煙塵隨著風向急遽飄了過來，帶著嗆人的煙硝味，身旁的人慌亂的紛紛走避，不知下一步事態會如何發展。我茫然的跌坐在地上不知所措，只聽到有被燒傷的、被炸飛的碎片擊傷的。原本熱鬧的京城，一瞬間變得混亂而可怖。

我讓自己沉靜下來，抄起手邊現有的錢財，狂奔到醫館裡：「老闆，我要所有的金創藥膏，還有能治燒傷的藥！」

一連跑了三家醫館，我拉著一車的藥品到了災害現場，卻只見到死城一樣的畫面：

房屋傾圮、貨物四散，許多人痛苦的哀號著，我竟不知從何救起。

來救災的官兵也愣住了，把火撲滅後，面對瘡痍的街景，也只能先把受傷的百姓抬到一旁。

一群惠民藥局的人，以及太醫院的太醫列隊快速走了過來。

「妳來這裡做什麼？」何謹言一把拽住我的衣袖：「這裡有多危險妳知道嗎？」

「快一點，這些全都是藥，快去救他們......快......。」我按住車緣，虛弱的指著裡頭的東西。

「妳真是......罷了，這些藥等會用的上，你先去打幾桶乾淨的水，能加上冰塊更好，完了就回去。」他拂袖而去，急急的趕往前方。

光憑這些人是不夠的，絕對不夠。

於是提水回來之後，那些太醫被我局不過，只好讓我替輕傷的傷患沖傷口、敷藥。

一邊安撫災民的情緒，一邊只是聽到遠方重傷患的呻吟聲越來越小，最後竟至一片死寂，後方準備的白布疋也越來越少。

我知道那代表什麼。

之後旁邊一些圍觀的人見我穿梭其中，也圍攏上來，打水、生火漂煮用過的紗巾。

一直到暮色沉沉，我才驚覺，身上沾滿了斑駁的血污，正巧與夕陽融成一色，呈現詭麗的紅。

這時候我才知道要發抖。

「蕭錦瑟......妳還好吧？」何謹言扶住癱軟的我，說：「妳該不會......會暈血吧？」

「不礙事，只是錦色羅裙翻血污......而已。」我囁嚅著蒼白的唇，虛弱的說著。

「壞了，連詩詞都背錯了。現在人也救得差不多了，我送妳回教坊司。」

「免......我自己可以......。」我在想，如果我還留在現代，考上高中之後，我絕對不選第三類組。

最後，我就這樣昏頭轉向的被送回去，我永遠記得玉笛看到我時，那驚呆了的面孔。

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的不能安寐，淺眠之中卻夢到了白天那些災民。

一雙雙沾血的雙手無力的掙扎著，而我跌坐在他們之中，什麼也做不了。

「妳明明早知道今兒會發生這事，為什麼見死不救？」一聲淒厲的哀號在我身後乍然響起。

驚醒。

如果我早知道這個時代會發生什麼事，會迎來什麼風雨，而卻只管坐壁上觀，只管自己安逸的日子，不去阻止、不去挽救，那官石珮，妳還算是人嗎？

當下我只是不受控的抱頭痛哭，任由闇風吹雨，入寒窗。

也就在那一刻，我終於明白了，我究竟為什麼來到這個時代，這個位子。

原來一切都是有理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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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弦|朔風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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