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眼前可謂無妄之災的慘狀,一個人獨居的程嘉昊左手插在睡袍口袋裏,選擇先喝一口咖啡壓壓驚,並像是用眼過度,或是難以理解眼前究竟發生什麼事般,用力而緩慢地眨動那雙灰色的眼睛。
他的視角從整片被撞倒的圍牆、一片凌亂的前院,接著挪至陸謹言尷尬的臉上,最後才看向車旁的兩位捉妖師後輩,神情與其說是平靜,更接近無法理解這是如何發生的質疑。
其中或許還有隱藏得很好的憤怒,但陸謹言暫且不想思考這件事。
「……晚安啊,各位年輕人。」
在一陣尷尬的死寂中,卻是在這場意外,或者該說是人禍中身為受害人的程嘉昊率先開口了。他維持著看向三人的狀態,又啜了一口手中冒著白煙的濃黑咖啡。
「夜間兜風還愉快吧?讓我猜猜,你們肯定沒有被開單對嗎?」即使他聽起來像是在笑,或是開著無傷大雅的小玩笑,那雙狹長的灰眼裏仍然毫無笑意,冷得像是冬日混濁結凍的湖面。
此刻程嘉昊的雙足上正套著平價的室內拖。他才剛洗好澡,連平時梳得整齊服貼的棕色頭髮都全塌在額際,看上去是在走回臥室睡個好覺前,被這場意外臨時變更了接下來的目的地。
姑且不提室外的寒冷對一個好不容易才能在熬了幾個晚上後沾床的人來說過於嚴酷,光是那對眼廓下濃重的黑色暈影就足以讓任何搗蛋的孩子對剝奪一個社會人士的睡眠感到抱歉。
「關於這件事,我能有榮幸聽聽你們整個晚上的冒險過程嗎?」他再度迎向陸謹言困窘而懊惱得幾乎想刨個洞鑽進去的眼神。但更可怕的是,總是皺著眉頭的男人眯起眼,露出溫和的微笑。
瘋了瘋了,這下一定會被宰掉。一時之間,陸謹言只想鑽回車上,打檔倒車,儘早遠離眼前年紀還不及他一半的捉妖師。
同時他也清楚程嘉昊不會放過任何人的。
那個整日埋首於公文與消息中的捉妖師總是很有效率,無論是殺戮或打聽。而有時候苛刻和效率是成正比的。
他親眼見過眼前的男人是如何的冷酷、擅於操弄妖怪的心智,也是多虧他才能日日湊足景紹楷需要的妖物。但親眼所見和成為其中的犧牲者之一又是兩回事了。
經驗差距所帶來的是壓倒性的恐懼感。與面對遍地屍體所湧上的毛骨悚然不同,任人擺佈的感覺使陸謹言因焦慮而胃痛。
鑒於這個距離之下按著小黑天鵝的腦袋,把對方塞回車子後座玩場不在場證明已經來不及了,他深吸一口氣,掏出不是很厚的錢包。一人開車一人當,更何況撞毀對方圍牆也是實話,陸謹言在這種地方不喜歡耍賴。
「深夜打擾你了,程先生,這面木牆的費用小爺一定會賠給你。」那裏面還躺著他原本預定要買整套護膚產品,作為景紹楷生日禮物的私房錢。
想到這裏,紅髮妖怪的心就隱隱作痛。
「你開個價吧,或是小爺明天來替你換。」
也不知是幾個月來悄悄打零工賺來的工資泡湯,或是又一次在景紹楷生日時,只能攤著一雙手替他慶祝,還要承受對方吹蠟燭時分一個願望的額度給自己比較令人難過。
如果可以的話,陸謹言還是希望那個已經奔三,在他看來永遠都是如此幼稚而固執的男人能更加自私,多花一些心思在他自己身上。
「別這樣,你們還年輕呢,沒必要這麼擔心這點小事。」看著三張深怕惹到一門之長,因而充滿焦慮的臉,程嘉昊卻像是被這幅光景給逗樂了,從胸腔底發出一陣沙啞的笑聲,攪動幾下手裏的即溶咖啡:「放心吧,我不會因此向任何人告狀的。」
聞言,陸謹言倒是愣了一下,不敢相信方樂生底下最為忠誠而冷酷的執行者會如此平靜地原諒他們的過錯。
這一定是某種陷阱,假車禍的前兆,他心底警鈴大響,過去曾經拜託過對方的陸謹言對程嘉昊的為人還算有一點了解。
收人錢財,殺戮妖怪,不問理由。捉妖師不是慈善事業,不做虧本生意。
「……真的?」面對捧著超市滿額送的高級馬克杯,慢吞吞地喝咖啡的男人,景紹楷的聲音裏同樣帶著濃厚的懷疑味道。他印象中的程嘉昊沒有這麼寬容。
而事實也如他所料。
「假的。」
那人在臨睡前喝乾整杯黑咖啡後,以回歸毫無感情、滿覆血絲的眼睛看向三人,理所當然地回應道。
「不過我正好想換圍牆了,門也想換一款更結實的。」儘管三人本沒有多相信對方願意就此放過自己,至少他們在這個毫無意義的玩笑後聽到了今晚最振奮人心的消息。
那位令人捉摸不透的捉妖師話風一轉,開始談起了價錢。這樣可更加實際,陸謹言甚至為此鬆了一口氣,這代表他不需要用上其他的東西作為擔保,比如勞力或是出賣任何人。
「別獅子大開口,小爺可沒有撞到門。」即便如此,陸謹言仍不打算把對方提出的要求照單全收。
留意到程嘉昊索賠的內容裏還包含自己沒有破壞掉的東西,他的姆指比向屋子不知經歷過幾代,無比老舊的大門。
「這個你自己再去和裝潢人員……」
「對了……你們還壓壞了我的盆栽……宗竹、石榴,嗯,還有扶桑花和金桔……」
然而程嘉昊沒等到前者說完便再度開口,他似乎只是因為方才忙著思索和清點損失而短暫地停下說話,一點也不在乎是否會打斷陸謹言。
「現在我還缺了幾個妖怪的頭蓋骨當花盆,不知道方樂年你那邊有沒有現貨?」當他的目光從那些種在庭院裏已久,如今已被撞得稀爛的植栽上抬起頭時,那雙灰眼裏尖銳的嘲諷令混血鳳凰的背脊湧上一股可怕的涼意。
那樣的感覺超並非警告,而是赤裸裸的威脅。
他能感覺到後者根本不在乎自己砸壞了多少盆栽。程嘉昊只是不明顯地強調一番自己隨時都有辦法把任何妖怪的頭蓋骨打開,好整以暇地擺弄一番後做成使魔罷了。
儘管恐懼於一個生命如此短暫的人類對陸謹言來說相當屈辱,但無論是為了確保一日十隻妖怪的進貨能夠順利,或是為了自己只有一顆的腦袋好,陸謹言都沒辦法拒絕對方的勒索。
「你需要什麼尺寸的?」於是正當方樂年又驚又喜地誤以為程嘉昊與自己有著同樣興趣時,一旁他的好朋友則戒備地抱緊了陸謹言的腦袋。
「小爺付!要什麼小爺都包辦了!你還有什麼要買的?給我該死的直接點單!別沒事嚇人!」而隨著景紹楷的動作,整張臉幾乎都被埋進對方胸膛裏的紅髮妖怪立時紅著臉,怒吼起來。
他在試圖推開金髮男人同時,還亮出了手裏的卡,那裏面存放著他本來打算預約精油按摩的最後一點點私房錢。如果可以的話令他還是不想要把這留給景紹楷的微小幸福給剝奪,但眼下情況緊急。
他可不希望比這個需要人照顧的傢伙更早死。
總有些東西是強大無法戰勝的。在面對純粹的善意時,過去在惡意和欺瞞中打滾的陸謹言卻顯得脆弱無比。
比如當景紹楷還是個孩子時含著笑意遞來的花朵、輕柔地貼著他的耳朵道出的呼喚,或是擔心他時盈滿眼眶的淚珠。為了那個毫無自信地追逐著另一個背影的小男孩,陸謹言願意一再調整底限。
無論是對方為了變強而折磨那具本該盡情地在舞台上發光發熱的軀體,或是反覆地手染血腥,受到馴養的鳳凰都會咬著牙應允,彷彿騎士一再向他失去理智的公主獻上忠誠。
「不就是一面牆和一扇門嗎?你要不要小爺再給你加兩扇落地窗?」儘管不是很擔心對方真的動手,但陸謹言還是在景紹楷面前對著一身單薄,光看外表就像是一個每日坐在辦公桌前的會計師的男人,狠狠地齜牙威嚇道。
對此後者聳聳肩,並沒有接收到這份怒氣。程嘉昊已經太習慣直面他人的負面情緒,無論是妖怪或人類,只要擁有知性,那麼他們發怒與哭嚎的模樣都沒有太大的變化,相當好處理。
他用原本插在口袋裏的手揉揉眉心,似乎很高興這場追究責任和索取賠償的談話終於到了頭。
「這個嘛……一臺不錯的咖啡機或許足夠我忘掉今晚的事,好好地做一個……」當他抬起眼時,或許是陰影,或是缺乏咖啡因催化的緣故,原本四十出頭的程嘉昊像是突然老了好幾歲。
他是真的睏了,甚至令陸謹言意識到程嘉昊並非不想生氣,只是因疲倦而不願意浪費更多力氣在咆哮和指責上。
「不會被打斷,也不需要加班的夢。」
他開始有點同情對方了。
「那你還要頭蓋骨嗎?」見程嘉昊的背影即將隱沒進屋內的幽暗間,方樂年遠遠地問道,並成功地停下他的腳步。
當程嘉昊含著一些戲謔和嘲諷,誠摯地轉過頭回應時,陸謹言突然又想收回自己的同情了。
「哈哈……只是開個玩笑罷了,我的審美標準比較古舊,估計沒辦法很好地把它們擺在最合適的位置。」殘餘的月光只照亮了程嘉昊的半張臉,而在對方關上門前,他們看不清那位捉妖師界的前輩是不是真的笑了。唯有陸謹言打了一個寒顫。
那個男人是天生的劊子手,當他含著最溫和的笑容時,能夠同時扭斷一個生靈的脖子,僅是因為有人指使他如此。
擅長操縱與殺戮的情報工作者總是如此,冷漠得甚至不屑於那些可能投放於己身的善意。畢竟它們總會在他人發掘出自己的真實後變為厭惡。
「更何況,你們也知道我不缺這種東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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