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區睽違不知幾百年,或者根本是第一次,鬧得天翻地覆的夜晚。
「好吵……」
昨夜才在余懷海安撫下入眠,影慕晨昏睡了整整一天,再度清醒時已是隔日晚間。他並不知曉,此時堪比老奶奶的常曦才剛在秋楠的援救下歷劫歸來,秋楠的愛車也在此役對決法拉利中光榮犧牲一事。
現在第六區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般,回歸日常夜的喧囂。
「幾點……咳咳……現在……幾點了……」多日滴水未進,脫口而出的聲音既無力且沙啞,影慕晨虛弱地咳著。
「再休息一會。」一旁隨手抽出莎翁《羅密歐與茱麗葉》閱讀的余懷海輕聲說道:「你還很虛弱,別勉強自己,我去請你們的醫生來。」
才剛踏出房門,曾與余懷海有一面之緣的常曦已站在外頭,其平靜而淡然的模樣甚至不像甫遭捉妖師當街綁架。
「那個……」余懷海反射地退後一步,但第六區二把手的站位不偏不倚在走廊正中央,能夠反應前者可能產生的自衛動作:「我記得你是……六區的管家?」
「不敢當、不敢當,小的不過是打雜員工,管家這稱呼擔當不起。」常曦連連擺手,眉間緊縮,甚是苦惱:「小的只是不久前按老闆的要求待在這,若少爺在這房裡有個萬一,或許還能稍微阻止。」
「影慕晨不會有事……」余懷海低聲反駁,他還沒笨到不懂對方意有所指的部分,提到影慕晨的名字,這才想起自己為何走出房門:「這裡有醫生嗎?我想讓醫生看看他的情況。」
「若是為了少爺的話。」常曦擺出「請」的手勢。
他的神情過於異化,而摸不透實際所想。
跟隨常曦拐過極樂堂錯綜複雜的道路,余懷海原打算試著記憶,在前者下樓梯轉了第十次彎後就放棄了。說到底,常曦依舊是沈蔚卿的人,儘管在老闆的默許下放余懷海進來安撫影慕晨,但攸關堂內安全的一切,他們仍對捉妖師身分的余懷海懷有等同對方樂年的疑慮。
方樂年……余懷海腦海閃過那人靚麗的身影。
──那個把林翔殺死的傢伙……有一雙綠眼睛……和棕色的頭髮……
影慕晨如此描述殺死朋友的兇手。
依余懷海的認知,同輩捉妖師當中,會這麼做的大概也只有方樂年吧?雖是方樂生法律上的兒子,兩人間並無血緣關係,對於獵殺妖怪的核心也有所歧異。
倘若方樂生是講求一擊斃命,願意耗費漫長時光只求計畫完全,方樂年就是純粹地為興趣而殘殺生靈。
「你不懂……不過好可惜,若非不能對人類動手……」方樂年學成歸國時,在余懷海面前提起剛獵得的男性妖怪頭顱,不帶情慾而純粹地一如虔誠殉道者,說:「我挺想……收藏你的胸肌。」
這特殊興趣著實令余懷海決心不與此人深交。
在談戀愛的認知上,余懷海小心翼翼地調控步調,為的是讓初次見面可說渾身棘刺的影慕晨一點一點剝除防衛。直到他們一同在第五區新開的都市水族館,欣賞魟魚、熱帶魚悠游,被影慕晨的一顰一笑恍了神時,余懷海一度期待雙方最後能消彌歧見,緊握彼此的手前行。
對影慕晨而言何其不幸,方樂年在最糟的時機出現,做出最糟的事。
在捉妖師面前,影慕晨透過林翔驟然頭顱落地,而深刻認知,不是每個人類都同余懷海,願意放下成見,費心去理解妖怪;反之亦然。
憶起昨晚影慕晨蜷縮被窩泫然欲泣的模樣,即將陷入深眠同時緊握余懷海的手未曾放鬆過。余懷海五味雜陳,只能無力地目視內在受了傷的影慕晨呼吸趨於平穩,才如釋重負地深吐一口氣。
影慕晨滑過臉頰的淚水,在枕上留下深刻的印子,銘記而打亂余懷海自認見識無數生離死別淡然的思緒,愈發愧疚。
他無法再做更多,只能盡可能陪在影慕晨身邊度過。
「……秋楠大人?」驀地常曦一聲驚呼打斷余懷海的思緒。
余懷海定眼一看,僅見秋楠後背大展如夜的翅膀,緩步向兩人走來。
可能有急事要辦吧?余懷海也沒多想,抓住常曦的肩膀往旁邊挪,讓出一條路給秋楠。
狹窄的走道上,對常曦的聲音毫無反應,秋楠看都沒看兩人,甚至沒有挪動身子,彷彿面前全無阻擋、暢行無阻。
余懷海不知為何打了個寒顫。
語彙力匱乏如余懷海一時難以形容,秋楠與他們擦身而過,剎時余懷海全身寒毛直豎,這是以往同秋楠待在同一空間時未曾有過的詭異感受。
首先灌入大腦知覺的是一片冷冽,體感溫度直探零下,他甚至不認為對上秋楠的雙眼是一個好選項。
這理應是余懷海二十七年人生當中最陌生的認知──死亡。
身高差距並不大,余懷海腦中警鈴大作,在感受到秋楠的視線有那麼一點瞥到自己身上時,及時將頭轉向,讓後者的臉離開視野中。
伴隨秋楠前行,冷空氣滯留的壓力逐漸遠去,秋楠的實際體重很輕,踏地時喀叩跫音卻令余懷海不自覺地一震。
「……呼。」餘光確認秋楠完全失去蹤影後,余懷海終於鬆開按著常曦肩膀的手,胸口像是離開五行山壓制般平穩起伏。
常曦則是盯著秋楠離開的方向好一會兒,才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般,帶領余懷海前往黎晏書所待的客房。
「剛剛那是……」余懷海想確定,方才的一切是否只有自己體驗,或是極樂堂內建的幻術,爾後被常曦左右搖晃的腦袋打斷。
似乎不是能在這裡聊的話題。
常曦伸手指了指不遠處的房門,正是黎晏書借住的那間,不過實際應該算是墨亦然的,深夜時分,常曦只能抱著吵醒淺眠九尾妖狐的可能而敲門。
手才剛放到門上,兩人身後不遠處,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喀喀不斷傳來。
「不要敲門、不要敲門,你們會吵醒小然的!」來者正是黎晏書本人,毫無自己才是最吵雜存在的自覺,夜半時分比手畫腳大呼小叫:「你們要找小然嗎?要不要明天再來……喔已經是明天了,不對,總之你們早上再來吧?」
太大聲了,醫生。余懷海默默地想。
儘管余懷海尚未見過黎晏書,但畢竟也跟墨亦然打過幾次照面,眼前親暱地喚著妖異館總負責小名的陌生人,大概就是常曦要帶他找的醫生了。
「我們是來找你的,醫生。」余懷海說,一面右瞟房門的動靜,希望墨亦然沒有被吵醒:「我想請你看看影慕晨的情況。」
「找我?」黎晏書停下浮誇的表演,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非常抱歉,最近小然忙翻了,連親親抱抱的時間的都沒有,只希望他能睡個好覺……說太多了,要看看小晨的情況是吧?」
常曦沒有反應,只是掛著營業式微笑,對黎晏書的演出不做評論。
真希望他能吐些槽。余懷海心想。
返回影慕晨所住客房途中,黎晏書和常曦聊起幾個小時前,第六區百年難得一見的騷亂……當事人兼被害者常曦談及被綁架的事時,甚至眉毛都沒動。
據他們所說,第六區一直是妖區中相對安全的地方之一,夜晚的燈火通明更是讓盤據暗巷的陰影無所遁形,儘管是各式地下交易興盛的紅燈區,安全性卻意外地不低於和平第七區。
當街擄人既遂在第六區可說是比被雷劈中還難。
「非常感謝秋楠大人相助,小的才得以平安歸來。」劫後餘生的常曦說得平靜且恭維。
黎晏書突地一個拍掌。
「剛才我看到他出門了耶……想說跟他打聲招呼,可是他不理我,我被討厭了嗎?我做錯了什麼?嗚嗚嗚嗚──」語畢,黎晏書故作難過地拿起隱形手帕拭淚。
說起秋楠,又一股寒意襲上余懷海的大腦。
他不知道該不該老實跟黎晏書說,對方不予理會說不定對彼此都好……至少對黎晏書的性命而言。
就在黎晏書誇飾法應用的哭嚎下順利回到影慕晨的住房,中間他們心照不宣地停下秋楠的話題。
「嗯……除了太久沒進食導致血糖過低,加上低燒外,其他沒有太大的問題。」仔細診斷後,黎晏書一反不久前的歌劇魅影式表演,溫和地說:「現在讓他好好休息,之後還有狀況再喊我一聲。」
余懷海深深鞠躬,說:「非常謝謝您,醫生。」
「那小的就不打擾了,一有狀況就出房門,小的就站在外頭。」常曦則一臉平靜地說出微妙可怕的台詞,隨即跟在黎晏書後離開房間,順道闔上房門。
擰乾一塊溫毛巾,余懷海將它置於影慕晨額上。
秋楠的事還是暫時瞞著影慕晨為好,在一切雲霧順利撥開前……18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xWuPctsz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