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天幕中點綴著寂寥的寒星,夜風如刀。
白色的影子站在教學樓的天臺,眺望遙遠的夜空。教學樓裏傳來陣陣讀書聲,就像她們曾經相遇時那樣。那些罪人的孩子,現在正被關在同樣的地方,遭受同樣的屈辱,為他們父輩的惡行付出代價。
她環顧四周,和往常一樣,孤身一人。那些人偶只是沒有感情的工具,只會服從她的命令而已。她原本就是這樣的存在啊,就像雨中浮萍,漂泊無依。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思瑩死後,好像一切都失去了曾經的意義。
她曾想作為思瑩活下去,可對於人類社會而言,思瑩已經是個實實在在的死人了。當她以思瑩的面孔出現在人前,只會引起莫大的恐慌,都市裏甚至流出了所謂“女鬼復活”的傳說。幾經輾轉,她也曾找到思瑩的父母,可已經離異擁有新生活的他們早已忘記了曾經有過一個死去的女兒,甚至把提起她當成了一種忌諱。
所謂的小彩只是一具空殼,只是一個漂泊在世界上,連自己是誰都不知曉的存在。就在彷徨無措,對前途迷茫之際,她遇到了一個男人。男人身著一身黑色燕尾服,姿態優雅從容,魔術禮帽下是一張俊美憂鬱的面孔,男人看穿了她妖怪的身份,並告訴她:
“如果死去的人仍活在世上,渴望的必然是復仇。當把曾經的仇敵蹂躪之際,一定會感到無盡的愉悅。這就是你存在的意義,讓仇恨燃燒吧。我的‘孩子們’會助你一臂之力”
她茫然的點了點頭,她不知道這個選擇是否正確,但這樣一來,她至少有了存在的意義。於是她便成了盤踞在教學樓內的鬼影,成了眾多人偶的主人,這正是她所渴望的力量。
復仇已經成功了,那十二名罪人的孩子被關在夜間的教學樓裏,接受同樣的殘酷對待。本以為這樣可以使內心好受些,可她卻笑不出來。她不止一次的問自己,自己究竟想要什麼樣的結果?思瑩真的會為這場復仇感到高興嗎?
沒有人能回答,沒有人會在意她。
這時,她忽然想起了那天遇見的少年,那個少年是降妖師,遲早會來奪走她的性命吧。可隱隱的卻覺得那個少年有些不同,那是個奇怪的人,奇怪到居然想與妖怪進行交流。但不知怎的,她想見他,即使只是說上幾句話也好。她想知道,如果是那個少年,會給出什麼樣的答案。
那樣的人,如果能死在他手上,倒也不錯。
她無聲的笑了,夜風呼號,潔白的裙擺飄舞,像一朵綻放的蒲公英。
……
明德書院的大門緩緩開啟,像在迎接某人的到來。
薑月明知道,這將是最後的博弈。張倩跟在他的後面,表情還有些躊躇。這也難怪,這麼短的時間內,很少有人能做到堅定不移的面對自己的內心。可直覺告訴薑月明,如果不能儘早與小彩交涉,恐怕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黑貓九夜趴在他的肩上,慵懶的發出喵嗚一聲,細長的尾巴隨意搖擺。
臨行前,秦渺渺找到薑月明,把懷裏的寶貝黑貓交給他。
“幹嘛?我們這是執行任務,帶寵物做什麼?”
“讓你帶著就帶著,如果遇到危險它會幫你的”
“哦?難不成它還會變身啊?”
薑月明左看右看,只覺得這是一只大街上隨處可見的流浪貓。秦渺渺撫摸著黑貓的腦袋,輕聲說:
“九夜它,是陪著我長大的,會給你帶來好運。你的計畫實在太冒險了,誰都無法料到小彩會有什麼反應。只有它在你身邊,我才能放心。你是我第一個稱得上是朋友的人,可別死了……”
薑月明愣了一下,才意識到秦渺渺是在關心他。以往兩人吵鬧慣了,從沒想到還有這樣一天。他把手搭在渺渺肩上,目光與她相對:
“別搞得跟生離死別似的,放心吧。我會圓滿完成任務,然後回來見你”
說是那麼說,當時牛皮吹的震天響,可真到了書院這邊,心裏卻還是沒底。“只希望渺渺那邊能順利吧”,他在心裏對自己說。
教學樓三樓的燈亮著,裏面依然回蕩著讀書聲,他知道,那十二名學生就被關在裏面,被迫誦讀著經典。而今夜,將決定他們的命運。薑月明看向張倩,休息了一整天後,她的精神狀態比之前要好了不少,可她的神情依然有些恍惚,像在回憶往昔。
“您準備好了嗎?”
張倩經過提醒,回過神來:
“啊……嗯,我也差不多厭倦那種夜夜驚醒的生活了。我不會再逃了”
二人站在書院的操場上,這是距離教學樓最近的地方。薑月明仰起頭大喊:
“小彩,有人要見你!如果你能聽到,請出來見一面……”
回聲在寂靜的夜空中迴響,很快,四周響起了一片悉悉索索的聲音,一些人影從教學樓中走出來,是那些打扮成教員模樣的人偶們。
“那些是什麼?怪物?”
張倩躲在他的身後,眼中滿是驚恐。這也難怪,任何一個普通人見到這些行屍走肉都會嚇得不輕吧。人偶的數量越積越多,很快,三十多個人偶陸續走來,將他們圍在中央。薑月明向後方瞟了一眼,只見幾名人偶手持龍鞭擋在大門前。為防止他們像此前一樣逃脫,特意堵住了退路。
薑月明用雙手作喇叭狀,同時提高音量喊道:
“小彩,我知道你聽得見。我們沒有惡意,只是想和你談談”
人偶們雖然圍住他們,卻沒有行動,看樣子在等主人的命令。短暫的沉默過後,空中傳來一陣詭異的笑聲,一個聲音從高處飄過來:
“我憑什麼見你們?你們現在可是在我的掌控之中”
薑月明取下背包,從中拿出了鐘思瑩的日記本,對著高處說:
“我帶來了兩樣東西,你可能會感興趣。一個是鐘思瑩的日記,在這本日記的最後,她似乎有些話想告訴你。我還帶來了她曾經的朋友張倩,她也有話要對你說”
薑月明確信他的話語已經傳達過去,接下來就要等小彩的反應了,這也是整個計畫最危險的部分。如果小彩真的不願見他們呢?如果小彩真的已經墮落,要所有人為她陪葬呢?
如果真是如此,就必然要有人殞命。
風吹的更急了,讓人隱隱發寒。漫長的等待折磨著他的心,這時,他終於聽到了頂樓的回音:
“帶他們上來”
薑月明稍稍舒了口氣,人偶們像得到命令的機器,僵硬的轉過身,將二人圍在其中,引領著他們走進陰暗的教學樓。仿佛行走在漆黑的洞穴裏,能聽到的只有人偶們整齊劃一的怪異腳步聲。路過三樓的樓梯時,他輕輕轉過頭,看到了一個迅捷的身影,悄悄比出一個勝利的手勢,在心裏說:
“加油哦”
……
心跳個不停。
儘管已經執行過許多危險的任務,可這一次,她卻感到一種莫名的擔憂。只是這感覺並非來源於自己,而是即將奔赴險境的那個人。
奇怪,自己為什麼要擔心那傢伙的安危?他不是自大的很嗎?與妖怪談判什麼的,死了活該。可是……心靜不下來。如果他真的死了,自己又是一個人了。
秦渺渺晃了晃腦袋,將那些雜亂的想法甩了出去,緊緊攥著手裏的飛爪和繩索,等待時機。今天的她穿著一件黑色緊身行動服,與漆黑的夜色渾然一體,讓人難以察覺。按計畫,大部分人偶會被薑月明引走,這樣一來三樓的守備必然空虛。然後她將趁此機會,從外部攀爬到三樓的教室,用突襲的方式將人偶的核心操縱者消滅,再去與薑月明匯合。
其實也沒什麼,只要自己能出其不意的將人偶的核心擊殺,其他人偶就會隨之毀壞,之後的事就好辦了。計畫進展的還算順利,人偶們押著薑月明進入教學樓走向天臺,四下裏空無一人。
秦渺渺將飛爪在空中掄了幾圈,借助慣性的作用將飛爪高高拋起,鋼制的利爪準確的抓住了三樓的窗戶邊緣。她將繩子拽了拽,確定飛爪已經牢牢固定住,接著便拉著繩索,像古代的飛賊一樣沿牆壁攀援起來。對於接受過攀岩訓練的她來說,這樣的牆壁簡直小菜一碟。不大的功夫,她已經攀到三樓,微微探出頭來觀察。教室的燈亮著,教師模樣的人偶坐在講臺,監視著讀書的學生們。
很好,核心人偶並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如此一來只要瞬間將它打倒,就不用再擔心人偶的問題了。她深吸一口氣,緩緩蓄力,然後雙手猛然用力,支撐著整個身體飛躍起來,像一只瞄準目標的獵鷹。
伴隨著劇烈的響動,教室的窗玻璃被猛然擊碎,一個黑色的迅捷身影突入進來,與此同時飛來的是兩把明晃晃的匕首,直直的朝著教師人偶飛刺過去。毫無懸念的,兩把匕首一把擊中了人偶的肩膀,另一把正中它的額頭。人偶連聲音都沒有發出,就這樣迎面倒了下去。
一瞬間,教室鴉雀無聲。學生們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呆了。但緊接著,學生們全都激動的叫喊起來:
“姐姐救我!”
一個女孩率先哭著跑到她身邊,正是之前遇到過的林華的女兒。其餘的學生也紛紛離開座位,他們早受夠了這裏。
“大家不要急,跟緊我一起逃出去”
突然,一道淩厲的白光飛閃而過。秦渺渺下意識抱住了女孩,左手卻被白光擊中。感受到一股強烈的刺痛感,血沿著她的手臂流下來,滴落在地上。女孩的眼神越發害怕,秦渺渺摸摸她的頭說:
“你們應該知道地震的應急措施吧。現在你們所有人一起躲到課桌底下,保護好自己,快去吧。姐姐還有事要處理”
女孩聽話的跑到後面,和所有學生一起躲在桌子底下。秦渺渺的左臂被飛刀劃出了一道極深的口子,已經無法行動。她用右手抽出腰間的幹將,凝視著眼前的敵人。
講臺上,人偶緩緩站了起來,它僵硬的舉起手,移動到額頭處,將額頭上插著的匕首用力拔了出來。它像機器一般面無表情,說話時好像只有嘴在動:
“我與外面那些殘次品不同,這點程度的傷無法擊倒我。現在,懲罰時間開始”
話音剛落,人偶將手中的飛刀投擲出來,速度與力量甚至比秦渺渺本人還要強悍。秦渺渺右手執劍,劍鋒閃電般橫掃,只聽當的一聲,飛刀被劍刃格開,右臂卻因強大的力道衝擊隱隱發麻。
可攻擊並未就此結束,人偶索性將古典的教師服撕開,摘下了笑容的假面,暴露出了混雜著血管和骷髏的猙獰可怖的面容,宛若腐敗的喪屍。誠然,只有這樣它才能發揮實力。
人偶握緊手中的龍鞭,腳踩講臺高高跳躍起來。龍鞭本是懲罰用的工具,可在此刻早已化為殺人的利器。鐵制龍鞭朝向秦渺渺的頭頂揮來,千鈞一髮之際,秦渺渺借助輕靈的身法忽然側身躲閃,這正是太極中的九宮步,隨即身姿輕盈旋轉,劍刃揮斬下來,目標直指人偶的手腕關節處。
伴隨一聲沉重的悶響,龍鞭掉落到地上,上面還留有人偶的半截小臂。趁此機會,秦渺渺一劍刺出,這一擊刺穿了人偶的腹部。可人偶竟還未倒下,它忽然用左手死死抓住劍刃,兩根手指斷裂掉落下來。秦渺渺嘗試抽回莫邪,力氣卻不夠,緊接著人偶一記頭錘砸了過來,然後飛起一腳踢向她的小腹。這一腳的力道非比尋常,秦渺渺感覺自己整個飛了出去,後背撞翻了堅硬的桌椅,書本嘩啦一聲掉落在地上。
劇痛襲滿全身,似乎連起身都做不到,右腿被什麼東西劃傷了。
一步一步,人偶邁著沉重的步伐向她走來。那是個不死的怪物,除非把它完全消滅,不然永遠無法打倒它。
“無人……能……阻止……主人的……計畫”
人偶的聲音變得嘶啞難聽,像一臺破損的老式收音機,顯然它的發音裝置損壞了。可它仍未停下腳步。這時,教室的門被突然撞開,又有七八名人偶闖了進來,顯然是被核心人偶叫來支援的,躲在桌底的學生忍不住發出尖叫。
秦渺渺嘗試著站起來,左手已經無法動彈,那就用右手。她拔出腰間的第二把劍,與幹將配為一對夫妻劍的莫邪,用劍支撐著身體。嘴角輕笑,即使狀況壓倒性的不利,她也未曾畏懼:
“如果現在倒下,一定會被那傢伙嘲笑吧”
就在這時,課桌下的女孩,大聲喊了出來:
“姐姐,不要輸!!!”
是啊,她不能輸。無論基於什麼理由,都絕不能倒在這裏。可她的身體巨痛,連拿起劍來都十分勉強。忽然,一只機械構造的手臂突襲過來,刹那間扼住了她纖細的脖頸。
“呃……啊……”
核心人偶的手臂像彈簧一般忽然伸長,掐著她的脖子將她提在半空。秦渺渺身體使不出力氣,雙腿在空中亂踢亂蹬,拼命掙扎,卻無可奈何。身體漸漸開始出現缺氧的症狀,意識開始模糊,耳邊只能聽到人偶的破損聲音:
“目標……消滅,目標……消滅”
聲音漸漸沉了下去,眼前的一切陷入沉沉黑暗,仿佛能聽到某個少年焦急的聲音。那個聲音是如此急切,好像真的在關心她一樣。是的,只有他,並不是渴求這份力量,而是把她當成一個普通的女孩來看待。
那麼,在這裏稍微動用一下力量也可以吧。
空氣中產生微弱的振動,仿佛諸神的低語。緊接著,周圍的溫度驟然升高,灼熱的氣流包裹了她的全身,接著一股熾烈的光芒突然爆裂開來。秦渺渺的長髮浸染為烈火般的紅色,金黃的眼瞳熾烈如耀陽,人偶的手臂在超高溫的力量衝擊下破碎殆盡。
她浮在空中,背後張開一雙烈火構成的炎之羽翼,仿佛神靈降世。她的肌膚上生長出赤色的紋路,面容猙獰,癲狂的大笑,仿佛地獄的惡鬼降臨世間。她傲然的俯視著眼前渺小的對手,輕蔑的嘲笑道:
“雜碎們,通通去死吧!”
局勢在此刻逆轉,人偶蒼白的臉上映著這神聖的光芒:
“你……不是……人……類……”
在破碎的機械音中,核心人偶的身軀被席捲而來的火焰吞噬殆盡,化為一堆焦黑的殘骸。神聖的光芒只持續了片刻,差不多幾秒鐘的時間,秦渺渺的身體慢慢落了下來,身後的火翼消失無蹤,她又變回了那個正常女孩的樣子。只是她的手臂上出現了一道道赤紅的紋路,就像暴起的筋脈一樣。她轉過身,看向那十二名學生,他們的眼中滿是驚恐,看向她的目光中仿佛在訴說著那兩個難聽的字眼:
怪物。
她並未在意,畢竟這種目光,她早已經見得夠多了。只是她現在,終於連挪動一步的力氣都沒有了。雜亂的腳步聲紛至遝來,那是更多的人偶闖入教室的聲音。
不對,那些人偶,為什麼還能活動!
……
冷冷的月光潑灑在流水一般冰涼的天臺上,白色的身影站在教學樓邊緣,俯瞰夜幕,徒留一道長長的影子。銀白的發絲在風中淩亂飛舞,襯出一個靜謐的背影。看上去該說很美,還是悲傷呢。
“我說過我們會再見的,最近過得如何?如果有什麼煩心事,不妨和我說一說哦”
薑月明迎面走過來,如同見到老朋友一般的,微笑著。
“你是來殺死我的嗎?降妖師?”
小彩轉過身,殷紅的眼眸如寶石般澄澈,可流露出的卻是無盡的絕望。她的身體潔白的近乎透明,好像她的存在本就是並不真實的泡影。
“誰說降妖師就一定要殺妖怪。我們像朋友一樣好好談談,可以嗎?畢竟你之前都牽過我的手了,還讓我摸過你的頭髮了,這種情況下就算不是朋友,也不算陌生人了吧?”
小彩愣了一下,她原本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甚至做好了殊死一戰的準備,可偏偏眼前之人沒有任何敵意,甚至讓她的心裏有了一絲溫暖的感覺。那是自從思瑩去世以後,再也沒能感受到的溫暖。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少……少在那嬉皮笑臉的,你其實不過是想拖延時間,好救走那些罪人的孩子吧。然後再趁我不備,將我擊殺。真是個完美的計畫呢。”
薑月明有些尷尬的笑了:
“你很聰明呢,但也只說對了一半。我的確要救那些學生,但同時,我也想要救你”
“救我?你在說什麼蠢話?我難道需要拯救嗎?你看清楚,我已經擁有了人類的外貌,還有這麼多人偶作為手下,我有什麼需要拯救的?”
小彩忍不住笑了出來,她嘲笑眼前之人的愚昧和天真。
薑月明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的問道:
“那你……真的幸福嗎?”
小彩的笑容忽然僵住了,眼神沉了下去:
“關你什麼事”
薑月明舉起手裏的那本日記,將它捧在胸前:
“這就是鐘思瑩想對你說的話。她希望你能幸福的活下去,所以我才會來到這裏”
“你以為我會信你的鬼話嗎!”
小彩扇動翅膀,一股強烈的風壓席捲過來,煙塵飛舞。不知不覺間,她的眼中早已飽含熱淚:
“你們人類配提幸福這兩個字嗎?思瑩她,明明是那麼善良的孩子,她有什麼錯?卻被送來這種地方,受盡折磨,年紀輕輕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如今我擁有了力量,擁有了人形,我當然要繼承她的意志。我要完成她復仇的心願。不過真好啊,你居然把張倩那個叛徒帶到了我面前”
小彩的目光轉過來,迎著她的目光,薑月明與她四目相對。這個平時有些吊兒郎當的少年此時卻不知從哪冒出的勇氣,即使手無縛雞之力卻還是站在此處,面對著她的視線:
“可你現在所做的一切,與那些道貌岸然的教員又有什麼區別呢?你把那些孩子引誘到這所學校裏,讓他們受到與鐘思瑩一樣的懲罰。你有沒有想過,他們的父輩確實有罪,可那些孩子都是無辜的啊。其中有一個女孩,在教室向我發出了求救,不是和思瑩一樣嗎?仇恨只能滋生仇恨,你這樣只會反反復複製造同樣的悲劇”
“悲劇已經釀成了,難道還有什麼緩和的餘地嗎?”
“當然有。思瑩的死,是錯誤的教育方式造成的悲劇,我們都很心痛。但最後,那些有罪的人已經受到了應得的懲罰”
“再重的懲罰,也換不回思瑩的生命”
“沒錯,可那些無辜的學生呢?你那樣對待他們,難不成你想要他們和鐘思瑩一樣死去嗎?”
長久的沉默縈繞夜幕之下,小彩微微傾下頭,聲音一下子輕了許多:
“我不喜歡死去的人。死去的人是冷冰冰的,不會笑,也不會悲傷。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是追憶之蝶,我因人的思念而生,也只能作為死去的他人而活。思瑩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我除了為她而活,沒有其他選擇”
“但這真的是你內心的選擇嗎?如果你已經決心復仇,只需要把仇人的孩子抓來折磨就可以了,完全沒必要大費周章的扮成幽靈的樣子嚇人,也沒必要讓那些人偶穿上教員的衣服模擬曾經的明德書院課堂,更沒必要放我們進入書院,甚至與我在這裏見面。在我看來,其實你……只是個迷茫的孩子而已。你只是想找人說說話,傾訴內心的煩惱吧”
小彩的臉頰有些泛紅,這在她那分外白皙的臉龐上顯得尤為明顯。她的表情略顯慌張,像被窺探到內心秘密的女孩:
“你你你憑什麼這麼說,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沒你想的那麼脆弱”
“其實誰的心裏都會有脆弱的地方,這沒什麼丟人的,我也一樣。說實話,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被嚇得兩腿打顫,只是感到害怕。可後來,當我瞭解了你的故事以後,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種罪大惡極的妖怪。相反的,你會去關心幫助一個逆境中的女孩,說明你本性善良。思瑩泉下有知,一定也希望她的朋友能幸福的活下去吧”
“真的嗎?”
“在這本日記裏有這樣一段話,思瑩說她終有一天會像你一樣,飛向天空,自由自在。如果失敗了,她也會去追尋自由。可以說,她從高樓上一躍而下,為的就是警醒社會上的人們,為更多的人帶來自由……正是你讓她看到了自由的樣子啊”
薑月明緩緩走過去,將思瑩的日記交還給她。小彩抱著陳舊的日記本,像懷抱著什麼無價的珍寶,眼淚不自覺的流下來:
“其實……我也明白。我就是個廢物!明明已經把學生們聚集過來,明明想要報仇。可我……我卻根本就下不了手。我討厭看人被折磨,討厭看人死亡。所以我把一切都推給了人偶。我能做的,只是假扮一個名叫鐘思瑩的人類女孩……我做這些,只希望人們不會忘記思瑩。你應該知道吧,這座建築就要被拆除了,等這裏被徹底夷平以後,再也不會有人記得這裏發生過的事,也沒有人能記得這樣一個輕生的女孩”
是啊,無論過了多久,其實小彩從沒變過。她一直都是那個站在梧桐樹的枝丫上,給一個女孩帶來快樂的蝴蝶。一個討厭悲傷與離別,只希望帶給他人笑容的蝴蝶。可她從不知道什麼叫做幸福,因為她從誕生的一刻起,就無法作為一個獨立的存在活在世上。
“會有人記得她的”薑月明的表情自信而堅定,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又指了指小彩的心:“她就在我們的心中啊。其實無論是誰,都會有被遺忘的那一天,誰都沒有資格奢求永遠被人記住。但只要我們還記得她,她就永遠活著”
“可是……如果只是這樣,那我活著的意義是什麼?我到底為什麼而存在?”
“你為什麼不試著為自己而活呢?明明外面的世界那麼精彩,你為什麼非要把自己囚禁在過去呢?”
小彩怔了一下,呆呆的說:
“可我是追憶之蝶……我的使命就是成為他人……”
“去他的使命吧!你是使命的奴隸嗎?”薑月明拋出的這一大膽言論,仿佛一道利刃,將小彩心中的某種障礙擊碎了。
“使命這種東西從來都不是天生註定的,而是由自己來選擇的。這個世界正是因選擇的不同才顯得如此精彩。如果自己要做什麼,要成為什麼樣的人生來就被決定好了,那生活還有什麼意思?”
小彩低下頭,像在思考他的話:
“我不知道怎樣為自己而活,也沒人會教給我”
薑月明撓了撓頭:
“這樣啊,我也沒辦法直接告訴你答案。不過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想邀請你來我們天行雜誌社,一邊工作一邊學習人們的生活方式,最後你一定能活出自我,找到自己生活的意義”
小彩抬起頭,眼中似乎燃起了一絲燭火般的希望。從來沒有人,如眼前的少年這般真誠的向她發出邀請,把她作為一個真正的生靈來看待。她猶豫了一下:
“這樣可以麼?降妖師協會一定不會放過我的”
“放心好了,我們的社長大人一定會有辦法的,我會去求他。只要你願意”
薑月明看向小彩,眼神中渴望著她的答復。只要她願意回頭,就沒什麼是克服不了的。
這時,張倩慢慢走上前來,向小彩鞠上一躬,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可突然,她的身體發生了某種異常的變化,她的手臂如蛇一般伸長出來,骨節喀喇作響,原本的五指合併在一起,形成一把手刀。那把手刀急轉突刺而來,正對著薑月明的左胸,心臟的位置。毫無防備,毫無應對,這變化來得太過突兀,就像晴天裏響起的驚雷。
這就是,死亡般的寒意。
在這危急萬分的時刻,一股力將他推向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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