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電話瞬間,秋楠忍不住懷疑人生。
畢竟墨亦然總是帶給自己壞消息,前人有言「事不過三」,從第六區熟人死亡到第一區被掀翻,這次是人類計畫毀滅世界他也不會有任何違和感……呸呸呸,怎麼自己先烏鴉嘴了?
「……死到哪去了?一直不接電話。」開頭就是關心,雖然話說的不是很好聽,考量到這是墨亦然的風格,倒也罷了。
秋楠把不肖之徒砸場一事輕描淡寫地告訴電話另一頭的老友。
「小晨沒事吧?」墨亦然果不其然首先關心的還是小崽子的安危。
「我解決那些傢伙時,他正迷路著呢。」秋楠瞥了眼歪著頭苦惱地回想來時路的影慕晨,笑著回答。
墨亦然也報以幾聲輕笑,但口吻隨即轉為嚴肅:「你說的混混,我會稍加留意,沈蔚卿最近也總向我匯報這個,似乎不太尋常。」
雖然每次砸的糟糕傢伙都不一樣,但近來異常頻繁,到了慵懶聞名的沈蔚卿也不得不留心的程度。
秋楠目光一沉:「從一般騷亂開始,最終一發不可收拾,你想說的是,跟三十年前……有關連?」
非必要他們不會主動提起這個話題。
墨亦然深諳此事,或許正斟酌迴避觸怒秋楠的語句,沉默約莫一分鐘,才報以不確定的口吻回答:「……我不能保證沒有關聯。若真是如此,恐怕得讓沈蔚卿注意,為免再度發生類似事故,說不準……連第六區也要撤了。」
三十年前的「七區事變」,在墨亦然的指揮下盡可能壓低犧牲者的數量,但依舊損失慘重,花了十、二十年才重建完成。許多妖無法抵達其他區域,甚至連第七區都沒踏出就慘遭殺害。
儘管他們總逮到機會就嘴對方,同樣的悲劇,秋楠絕不希望也發生在沈蔚卿的區域。
「很好,真希望你們這回能抓到真兇。」
「秋……」
不給墨亦然時間回答,秋楠逕自結束與妖異館總管的通話,按著仍隱隱作痛的腦袋,被迫回想三十年前的一切,潰爛的創口再度揭開,撕出大片血水。
影慕晨瞅著監護人之一,怯生生問道:「秋哥……沒事吧?」
名為危機意識的警鈴大作,阻止影慕晨脫口而出「秋哥怎麼可以掛墨叔叔電話」之類本來之於上下隸屬關係十分正常的問句。
秋楠手一揮,強顏歡笑著,原先想輕拍影慕晨的頭以表安慰,卻隱約在其稚嫩的五官看見另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龐,轉而碰觸後者的肩膀。
眼裡的腥紅尚未褪去。
且說墨亦然被切斷通訊後,身旁的醫生黎晏書發現前者的臉色有異,有些擔心地問:「怎麼了嗎?」
「那孩子現身後,沈蔚卿讓秋楠打了場架發洩情緒……」墨亦然微微瞇起美目,聲音蘊含著說不清的幽暗:「不過這也是我最煩心的,秋楠若是變成那模樣……」
「小然。」黎晏書輕輕握住墨亦然微顫著的手:「小然,沒事的。」
他的話彷彿為墨亦然注入了能量,宛如暴風雨中航行小舟的忐忑不安心情稍稍緩和了些。
「晏書。」墨亦然喚道,眼裡滿是疲倦:「倘若你發現他任何墮入邪道的徵兆,無須猶豫,殺了他。」
墨亦然與其是告知手無縛雞之力的黎晏書,不如說是說服自己應該為大局而動手。
秋楠是顆未爆彈。三十年前墨亦然吃了虧,並不表示修復關係後會因此放過任何威脅……對妖區的和平,還是自己的榮譽高位?
吐出殘忍話語的墨亦然,沒被握住的手無力地捶向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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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懷海也正懷疑人生。
這是他活過二十七年以來第一次參加捉妖師的集會,以他的個性是不可能有意願參與的,但自家大哥余懷威的公司偏偏選這天員工旅遊,大姐余懷梓則和閨蜜們晃到外縣市徹夜長排甜點店開幕……最正統的余家總不能缺席,又不好讓退休的父母重操舊業,只有派毫無經驗的余懷海上場。
幸虧經驗者余懷梓已事先告訴他在職前輩們的相關資訊,才不至於打招呼時開天窗。
尤其是主辦者方樂生……被余懷梓列為重點觀察對象。
雖然余懷梓說已經查到方樂生的事,卻沒告訴余懷海,她說是受沈蔚卿(之前去極樂堂找卻沒見到的那位)所託,依生意人的角度來看的確是不能跟余懷海透漏一字一句。
走過昏暗的長廊,余懷海在轉角處遇見一名熟人。
這對象可真不是他能輕鬆應付的類型。
「好久不見,阿海!」
「……好久不見。」木然回話,余懷海正眼沒看那人,逕自向前邁進:「景紹楷。」
名為景紹楷,帶些沉金色的長髮男子,雙手放在眼窩處,故作難過道:「嗚嗚──阿海還是一樣這麼冷淡……能在這場合見面很難得的耶!這樣好嗎?這樣好嗎?阿海會沒有朋友的呦?好歹都是用劍的戰友,為什麼要互相傷害呢?嗚嗚──」
沒朋友的余懷海不置可否,他寧願成為孤單老人,也不想與家庭關係紊亂的景紹楷扯上關係。
據說為了將偏暗沉的髮色帶亮,景紹楷總是戴上亮晶晶飾品,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胸前血紅新月狀的項鍊,那是景紹楷的母親被送進精神病院前送給他的……因為涉嫌殺害丈夫而被送矯正治療之類,傳出去對整個家的名聲甚是衝擊。
「有什麼事?」不想多做牽扯,余懷海只有簡短打招呼,並補充:「這裡是別人家,我不想惹更多事,不要想著找我打架的主意。」
不知為何,從對方練劍的消息傳到父母耳中時,雙親不屑一顧的神情顯露在外,絲毫不給景家大家長一點面子,後者受辱而返那天開始,跟姊姊一樣奔三的景紹楷就莫名地想與余懷海社交……想相約幹一架的那種。
余懷海自幼受父母良好的職業教育,非必要不對人類動手,避戰至今。
又一次打架邀約慘遭婉拒,景紹楷的表情也維持著一貫的優雅,長期保養而白皙的手指輕撥長髮,像是在回憶什麼般,拋出這次會議的相關猜測:「阿海是第一次參加,難道不好奇嗎?方大前輩這次多半會曬一下研究成果吧?」
余懷海停下腳步,疑惑地問:「研究?」
景紹楷面不改氣質滿分的笑容,卻還是隱約聽出一絲得意,難得消息比這位同輩的天才靈通,心裡還有些小激動:「是啊,研究,順利的話……說不定大家喊著殺妖怪的日子就能劃下休止符了呢。」
開啟門扉,映入余懷海眼簾的是,盤錯交織整個房間,眼花撩亂的紋路。
「這是……什麼?」撲克臉擺久了的余懷海禁不住錯愕。
捉妖師這行幹了許多年,余懷海還是第一次見識到,原先僅能寫在符咒上的「剋妖紋路」能發展到這種程度。
一般而言,剋妖紋路烙於符咒,捉妖師善用的便是將符咒安插各式冷熱兵器上,例如劍刃、子彈,再對妖怪造成傷害。余懷海斬妖時所使用的劍,上頭自也貼滿了束於符中的剋妖紋路。
但方樂生的剋妖紋路,彷彿有著自己的生命,在偌大而古色古香的方家大宅中竄流……就像日前上官詠風闖入第七區時,用以撲滅墨亦然火焰的流動黑絲,外型似火、似雷,撕扯空間,使非物理的攻擊無效化;同時保留剋妖紋路原先能對妖怪造成傷害的功能,重擊影慕晨的胸口。
盯著進化的剋妖紋路許久,彷彿灼傷了眼,余懷海瞇起雙目,將視線移到在座的其他捉妖師們身上。同輩出席的只有自己和三十歲的景紹楷,還有一個年長余懷海一歲的男性捉妖師沒有出現。
「小年創作瓶頸中。」景紹楷說:「他把自己關起來了。」
然而余懷海一點興趣也沒有。
五分鐘後,主辦人方樂生亦落座。
根據余懷海的認識,方樂生大約也有六十歲了,但面目看起來年僅四十五左右。現場見到本人,在遠處也能感受到莫名壓力,余懷海皺起眉,該說不愧是真正的前輩級人物?
「請程先生說明妖區的相關調查。」方樂生的聲音相當溫和,與頗具威嚴的外貌形成極大反差。
不如說這樣反而令余懷海打從心底感到惡寒。
「最新消息來自第七區。」方樂生左前方的男子,四十三歲的程嘉昊,百無聊賴地敘述:「區長秋楠,其酒吧Raven遭炸毀,無人傷亡,根據目擊情報,目前已轉移陣地至第六區的極樂堂。」
余懷海心裡一驚。
酒吧炸毀是其次,人類的新聞也有報導,但秋楠藏身極樂堂的消息,理應只有自己和余懷梓知道才是……程嘉昊的情報能力恐怕遠比預估高超。
「『無人傷亡』?」
位於程嘉昊對面的女子發出銳利的輕笑,緩慢重複程嘉昊的報告內容。
「可笑至極,對程先生而言,不過是讓情報蒐集更加困難的無益之舉。這也就算了,用的還是炸不死半隻妖怪的一般炸彈,對殲滅妖怪毫無幫助……興許是方先生的寵物幹的?」
聞言方樂生臉部抽動了下,露出微笑,但那笑容使余懷海打自心裡發寒,比爬天堂路時長官投射的視線還冷:「……看樣子是我管教不周,身為主人,我會多加留意,還請向小姐見諒。」
「養三十年還是這副德性,但願那使魔別壞了大事。」同程嘉昊,也是四十三歲的女人輕蔑地說,魔女般銳利的指甲滑過桌面,發出刺耳聲響。
缺乏對業界人物認識,惡補無效的余懷海瞥了景紹楷一眼。
景紹楷在桌面手寫「向京絃」三字,悄聲說道「是情場失意的前輩」。
「妖異館相當關注這場爆炸,並定期派遣人員前往Raven巡邏。」當作什麼事也沒發生般,程嘉昊棒讀道:「因此,Raven已無法更進一步得到情報,近期會優先調查第六區的極樂堂。」
「辛苦了。」眾捉妖師言。余懷海自然也加入其中。
「話說回來,方先生。」幾乎沒有開口說話的人發聲,比起向京絃的冷言冷語,這人給人一種迷失方向的空轉:「我想先看看你籌備大戰的研究成果。」
余懷海望往出聲的女性。
那婦人名為連玉昕,長髮盤起,雍容華貴的模樣看起來並不像捉妖師,更像中世紀歐洲貴族王女。她因雙腿足脛受傷不良於行,目前以遠程攻擊見長。
在場人士,除了不知情的余懷海和當事人方樂生外,紛紛表達想看的意願。
「怕是讓你們見笑了。」方樂生柔聲說,歛了歛袖子起身:「請隨我來。」
眾人跟隨方樂生前進,余懷海餘光瞄到兩個正在打掃,似乎也是使魔的妖。身材倒是精壯,不像是被強行抓住,但面無表情、彷彿行屍走肉的模樣,又血淋淋地告訴余懷海他們遭受的不人道待遇,這還是表面上看來壯碩的兩隻妖。
方樂生似乎注意到余懷海的目光,停下腳步,呼喚那兩名使魔。
他轉身對眾捉妖師說明:「這兩個是失敗品,至多只能影響其中一區。」
「是素材,還是紋路的問題?」乘坐電動輪椅的連玉昕淡漠地問,對失敗作只有給予冰冷無情的眼神。
方樂生低吟幾句。霎時,余懷海以為自己看到了幻覺。
暗芒出自兩隻妖體內,如同方才廳堂滿溢的紋路,在身軀各處急速亂竄。
他們痛苦地叫喊,彷彿要嘔出靈魂、即將炸開身子……
正當余懷海以為,他們會就這樣被體內的剋妖紋路撕開身體時,方樂生低沉的吟誦停止了。
一切就像完全沒發生過般,紋路戛然消失,只剩下倒在地上,按著頭掙扎、口吐唾沫的兩隻使魔。余懷海別過頭去想裝作沒看見,忽然明白余懷梓為何寧死也不想出席。
此時,方樂生表現得像甫想起連玉昕的問題,答:「是素材。」
隨後一行人抵達目的地,余懷海有些頭暈目眩。或許是出於悠悠轉轉而迷路,如果是這點倒還不成問題,只要不是因為那些紋路一直在宅邸各處盤旋、竄繞,一切都還好說。
這裡大約是方家最隱蔽的場所之一,乍看之下毫不起眼、沒有任何辨識度的小房間。
「出來。」對著緊閉深鎖的門後,方樂生下令,甚至沒有提高音量。
使魔自由喪失,以血為契者更是。
上官詠風僵硬地拉開了門,見到外面一批三十年來見面次數多得不能再熟識的捉妖師時,似乎對稍稍放鬆了身子。動作細微,若不仔細觀察,大概也不會發現,他總將自己包裹地死緊,外顯的衣物或內裡的防護都是。
「餵食時間還沒到吧?」這些捉妖師顯然不能當食物,他只是喃喃說道。
「我知道,別指望我老年癡呆。」方樂生面無表情地回應。
然後將手頭的符咒,按到跟了三十年的貌美使魔額上,吐出與幾分鐘前無異的念誦。
「啊、嗚……」似乎感受到體內紋路的竄動,上官詠風發出痛苦的呻吟。
遠比另外兩隻使魔更複雜的紋路、更多的束縛,以及更具侵略性的暗芒,黑得濃烈,一如當時抵銷九尾狐來勢洶洶火焰攻擊的幾道黑炎。余懷海有預感,或許再讓剋妖紋路竄個幾分鐘,上官詠風就會被扯裂,將體內的剋妖紋路四散到……
「如你們所見,影響範圍包含七個區域的每個角落。」
下下籤。余懷海愕然。
然而,事與(余懷海)願違,這個結果捉妖師們喜聞樂見,就連不久前出口諷刺的向京絃也露出肯定的表情。
不到一分鐘,卻度秒如年,方樂生終於停止施術。
「咳、哈啊……」上官詠風咳出幾團墨汁般的血,雖然沒有像剛才那兩隻立刻倒地,但頓時脫力、幾乎一折就斷的身軀一時也無法穩住,只有靠到一旁的牆邊,呼吸極淺,活像久病將死的重症患。
方樂生對此不為所動,眼裡僅是對妖物本身的輕蔑,任由上官詠風自生自滅似地闔上了門。
「方大前輩這次可真決定要送妖怪一發大的呢,在那隻魅魔的體內埋了改良後的剋妖紋路。」對第一次見識此光景的余懷海,景紹楷主動說明:「畢竟是剋妖紋路,對妖怪的傷害很大,對這隻作為媒介的魅魔而言很不好受,只怕他是活不久了,也許這幾年就會讓他爆炸。」
「爆、炸?」余懷海喃喃念著單詞,明明都是中文字,組合起來卻令他感到異常陌生,毫無實感:「……看起來,似乎埋了不只一枚符咒的量。」
景紹楷勾起淺笑,這回余懷海感受到的不是優雅,而是摻雜些許雜質的弧度:「這是當然的,硬餵三十年符咒也真是不容易,如果不是因為純血,大概早掛了吧?」
余懷海別過頭,踩著沉重的腳步離開。
──如果同伴們被殺,你能對兇手產生好感嗎?
初見影慕晨時充滿敵意的控訴在腦海中迴盪,余懷海冷汗涔涔,苦澀地想。
「是啊,影慕晨,你是對的,我們人類真是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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