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出集會場所,不願讓人瞧見般地,余懷海輕嘆一口。
夜晚清新的空氣驅散了方才宅邸內令人喘不過來的壓抑。比起跟捉妖師們坐在一起開早八會議,朝九晚五,余懷海寧可佇立外頭吹風一宿……除非面前停著一輛惹眼的紅色法拉利?
從小就開始展開獵殺妖物的生活,興趣少得可憐的余懷海,很遺憾,他本人不大懂車。人車一體,該給車子何等評價,還是得看駕駛本身的表現。
車窗搖下,駕駛探出頭,和華麗車體相襯、極度搶眼的寸頭紅髮扎得余懷海眼睛很痛,巴不得自己眼瞎。果然是他不擅長應付的類型,尤其是牽扯到景紹楷的人物。
「又拖這麼久……多給景紹楷一點休息時間會死是吧?」寸頭男的口吻無奈至極,活像景紹楷欠了誰百萬千萬,正亡命天涯似的:「捉妖師的早八會議,辦事效率是要多差,才會開到現在都不見人影?」
跟我沒關係吧我也是朝九晚五的捉妖師社畜……余懷海覺得自己彷彿遇到奧客,不聽人說話也就算了,連場合都不會看,這裡可是捉妖師集會處。頂著撲克臉,余懷海想繞過這個碎念的寸頭,卻被對方喊住了。
「所以說,景紹楷什麼時候才能出來啊?阿、海!」
……余懷海深呼吸、吐氣,盡可能用平和的語氣說話,想像把這傢伙當作被寵壞的影慕晨說不定就很好溝通了,他抱著如此不切實際的想法。
「我想在談那個亮瞎眼的傢伙前,應該先訂正個幾點。」余懷海極盡所能壓抑疲倦帶來的怒火,一字一句慢慢回答:「我、跟你,沒那麼熟,跟景紹楷也一樣,別學他那樣喊我,陸謹言。」
叭──
寸頭(現在應該稱呼他陸謹言了)憤而敲打方向盤中央,瞬時法拉利刺耳的喇叭聲響徹雲霄,余懷海甚至產生整輛車大幅度震動的錯覺。如果說有一種境界是人車合一,今晚余懷海可以說見識到了。
陸謹言雙手高高豎起中指,以與其名完全不相符的凶神惡煞模樣瞪視余懷海。
「管小爺怎麼喊你!」然後怒氣沖沖地大喊。
其實余懷海不明白陸謹言為何如此厭惡他。
他們認識也有一段時間了,余懷海自知人品再壞、社交能力再爛,也不至於隨意觸怒他人,與陸謹言第一次見面時他甚至不記得發生什麼特別的事,反正陸謹言就是看他不順眼。
余懷海只知道陸謹言是隻妖,種族不明,因為對方人形幻化得徹底。陸謹言和景紹楷也不是契約關係,前者不是使魔,後者平時提也不提陸謹言……或者有提過,但余懷海半個字都沒吸收。
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哎呀,陸謹言?還有阿海?」
余懷海心中喟嘆運氣不佳。屆逢話題中心的景紹楷本人現身時刻,竟來不及先行迴避,只能當這一人一妖的夾心餅乾。
「天哪,陸謹言你這是怎麼回事?酒味好重喔……你跑去夜店嗎?」景紹楷搧了搧飄到鼻子附近,雖然余懷海根本就沒聞到他說的酒氣,但前者似乎對空間細微的變化特別敏感,嗅覺聽覺尤甚:「千萬不要,拜託,還記得你上次去夜店買醉,結果忘記帶錢包,老闆只有摸出你的手機連絡我去接你嗎?」
除了捉妖師或對決余懷海以外,景紹楷本來應該有很多條路可以走,例如音樂家、例如畫家(印象中今天未出席的方家兒子就是這個職業)……偏偏還是走了捉妖師世家代代相傳的不歸路。
同輩天才如余懷海,直至大學畢業後,才發現自己沒有想像中這麼喜歡捉妖師的工作,卻又苦無一技之長,最後只有逃避家主職責、丟下天才捉妖師的使命投身軍旅,儘管現在他人就在正宗捉妖師之一的大宅子外。
而景紹楷有沒有更想做的事?至今誰也不曉得。
「本來沒有,經你這麼一說小爺倒想起來了,真該去一趟買醉自己,管小爺身上他媽的有沒有錢。」陸謹言眉頭緊得足以夾死一隻蒼蠅,謹遵開車不喝酒、喝酒不開車交通規則的他,卻更像是宿醉後頭痛:「尤其在你跟姓余的一道開會後。」
「這會議不是只有我跟阿海開啊。」景紹楷雙手插腰,表現得稀鬆平常。
說的是實話,景紹楷沒有必要撒無意義的謊。
微妙地成了標靶的余懷海歪著頭,心想景紹楷也沒說錯,這回會後甚至看在主辦方的臉色跟氣氛使然,沒有衝上來拉住他的衣角喊「阿海來一決勝負吧」,就這麼和平開完今日會議。連余懷海都覺得根本是奇蹟大發生。
後面遇到火山快爆發的陸謹言又是另一回事了。
「啊這個姓余的不是想翹掉工作?不接家主的來開會幹嘛?」陸謹言雙眼仍直視景紹楷,酸鹼值為負的口吻卻對準了看似被晾在一旁的余懷海。
「因為阿海他哥去員工旅遊了,說是要散心。」景紹楷又說了實話。
聞言,陸謹言咬緊牙根,似乎正隱忍譙出一連串髒話的衝動。從頭到尾景紹楷都沒說錯,只是余懷海能感覺到,隨著「正確」的答案增加,陸謹言的怒火值就點得愈高……顯然這些都不是他想聽的回答。
余懷海覺得此時自己應該做些什麼以阻止可能到來的爭端,只希望陸謹言是個會挑時間地點的妖怪,不至於在計畫炸飛妖怪區域的方樂生家門口生事。
「那個……」
「你看屁看!」
收到極端厭惡的瞪視,余懷海一秒慘遭陸謹言拒絕溝通。
「上車吧,景紹楷,你得趕上保養皮膚的時間。」陸謹言收回視線,彷彿花在余懷海身上的每一秒鐘都是浪費,繼續與景紹楷對話,主動放棄爭吵:「現在出發的話,小爺能保證在最高限速內準時開回家。」
「你真貼心。」據說跟母親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景紹楷勾起新月弧度的甜笑,常人若見此貌可能因此恍了神。
回頭見,阿海。他朝余懷海揮手道別後鑽進副駕駛座,接著後者不出意料地收穫駕駛人眼刀千把。
陸謹言一刻都不想多待似地,待景紹楷繫緊安全帶後,立刻發動車子,以余懷海三秒內就看不見車尾燈的高速衝出他的視野……
姊姊開車也是這麼豪放啊……余懷海不適時宜地想道。
雖然超速罰單都是大哥繳的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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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紹楷一進家門就毫無預警地踉蹌,險些摔倒在地。
其實他並不擔心摔個鼻青臉腫,因為陸謹言一定會接住他。
「誰叫你死要硬撐……」陸謹言喀喀打顫的齒縫間,鑽出複雜的口吻:「穩著,待會儘管告訴小爺那些保養品要怎麼用就是,你就乖乖躺著補你的眠。」
其實他真正想說的是,到底還要保什麼養?身體內部快壞光光了,還堅持保養什麼皮膚?陸謹言咬緊牙根,內心的滿腔怒火卻不能發洩在景紹楷身上,只有攙扶著後者隱約冒出紋路的身子緩緩走進房間。
終於把景紹楷放倒床舖並走進浴室後,陸謹言開始頭痛。他對保養品可不熟,之前都是景紹楷自己處理的。
「喂你……到底要擦哪一個……」
陸謹言隨手抱了一疊回到房間,問句未竟,倒是看見景紹楷已經陷入沉睡,嘆了一口氣,憑藉他微薄的記憶挑出應該是後者常用的款式,輕輕塗抹在對方細緻平滑的臉上。
景紹楷並沒有因此清醒過來,相反地,他模糊哼了幾聲,眉頭逐漸磨平。
「通常這種時候你就會跳起來,說小爺搞錯了順序還是款式什麼的。」陸謹言按著景紹楷表情柔和的臉龐,既無奈又不甘:「別再嘗試跟那傢伙對決,甚至為此弄壞自己……就只是,這麼簡單的願望……」
保養品沿著手臂擦到手心、手背。
景紹楷的手背也是潔白無瑕,天知道他花了多少時間在照顧呢?陸謹言歛了眼,塗抹的力道愈發輕柔。
他眷戀為數不多的貪心時刻,輕輕啄吻睡美人微微顫動的指尖。
陸謹言想起一段二十幾年前的回憶。那時還是小學生,甚至個頭沒有自己高的景紹楷,被班上同學票選出擔任黑天鵝一角,雖然他什麼也沒說,陸謹言終究是活過百年的妖怪,還是能感受景紹楷的雀躍與興奮。
「陸謹言會來看我的表演嗎?」小景紹楷發亮的雙眼充滿了期待。
他以為自己能夠偷偷混進學校,欣賞景紹楷努力練習後的成果,舞動本就像隻天鵝的美麗身姿。
「老師在想什麼!」
表演前一天陸謹言在房裡聽見時任家主的怒吼。從他以寵物之姿進入景家後早已聽了不下數百次那中氣十足的破口大罵,他白眼都要翻了一圈,暗中罵道「喔幹又來了」。
「你是七區事變夜誕生的孩子,我說過多少次了?這是天意!將來要獵殺比余家那小孩更多的妖怪,你是要做大事的人才,不准浪費時間在這些沒用的東西上!」
接著是各種摔碎物品的聲響、家主的怒吼、其妻的哭喊……最可怕的莫過於小景紹楷或三百歲以上的陸謹言都習慣了,並稱之為日常。
而家主死後,景紹楷依舊沒能從必須超越余家後人的詛咒中解脫。
將景紹楷的手輕輕放在床沿,陸謹言緊緊握著,再度確認明日的鬧鐘設定,因為前者習慣早起晨跑……為了鍛鍊足以與余懷海抗衡的身體。
「晚安,景紹楷。」
陸謹言還是鬆開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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