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下 - 第四章2

「巧明，你不是去補習社嗎，怎麼跟爸爸一起？」淑貞剛好從廚房出來，見到崔榮智和崔巧明一起回來。

崔榮智匆匆接口：「我們在樓下碰到。」

淑貞望了兩父子一眼，笑問：「哦，真巧合，是嗎？」

她只是隨口一問，卻把崔巧明難倒。他從小不擅於撒謊，更何況對象是母親，他有點手足無措，藉詞匆匆躲回房間。

掩上房門，他聽到媽媽說。「盈盈今天有些腹瀉，但醫生說這是正常現象。」

「既然醫生這麼說，妳就不用擔憂了，巧明小時候也遇過這種情形。」

「你今天去了哪裡？」

「今天？今天和設計師見面，看了他們的設計圖。」

崔巧明一隻手放在門把，父親的聲音傳進耳裡，他的語氣一如往常。如果不是今晚親眼目睹崔榮智從天娜的公寓出來，他一定百分百相信父親所說的一切。

想到父親如此若無其事地欺騙他和母親已經有一段日子，內心說不出的憤怒。

一直以來眼見的東西並不一定是真實，正如父親對母親並非專一，有很多事情的真相可能是他完全想像不到。

原來人性的陰暗面是個深淵，最恐怖的不是被拉下去時失去平衡的暈眩感，而是被看不到盡頭的深淵吞噬。

他心中的界線開始變得模糊。

從那個下雨的晚上開始，崔巧明只想活在一個人的世界。

他逃避父親，這樣便不必聽他的謊言。另一面也在有意無意地躲避母親的視線，想要擺脫內疚感。放學後寧願跟蚱蜢和莊尼打乒乓球，或留在學校圖書館做功課，總之等到晚飯前最後一刻才回家。

即使在家，也只跟盈盈玩耍，抱著她看電視。

心底裡他不曉得怎樣面對媽媽，隱瞞爸爸有別的女人（而且那人是媽媽的好朋友）使他極不好受，唯有用避而不見來減輕良心的責備。

這晚崔榮智買了甜品回來。「我要回覆電郵。」崔巧明匆匆吃完飯便回房，對桌子的甜品不碰一下。

「怎麼巧明近來都不怎麼說話，變得沈默。」淑貞的語氣有些擔憂。

「期中考來臨，大概感到壓力吧！」崔榮智安撫她。「而且他也長大了，這個時期的孩子性格多少會有些轉變，有時會鬧別扭，待他適應了，便會穩定過來。先休息一下，待會胡叔叔會上來。」

今晚胡貴禮來家裡再談奉獻的事。

他主動提議以個人名義先奉獻一百萬用作首期的一部份。有了這筆錢，事情出現了轉機。

「我們仍然需要會友的奉獻，對各人來說，這是一次信心的考驗。」他一臉嚴肅地說。

崔榮智點頭說「不錯。」

淑貞從房間出來，輕輕掩上房門。胡貴禮看見淑貞，刻意緩和那張繃緊的臉孔，微笑說：「盈盈睡著了嗎？」淑貞笑著點頭。

「啊，我會不會吵醒你家的小寶寶？」

淑貞笑說：「不會啦胡叔叔，她熟睡之後沒有聲音能夠把她吵醒。」小時候她叫他胡叔叔，這習慣現在依然不變。胡貴禮外表不怒而威，自有一股威嚴，但其實非常細心體貼，對女性及小孩常常流露出內在溫柔的一面。

胡貴禮說：「那就好，小孩子最需要充足的睡眠和均衡的飲食，才會健康成長。」

淑貞笑說：「胡叔叔，你真是什麼都懂呀，連照顧小孩子也甚有心得！」

胡貴禮呵呵笑說：「小妮子，當年妳還是手抱嬰孩的時候，我去妳父親的教會聚會，他在講臺上講道，我就一邊抱著妳一邊聽。我的心得都是從妳而來。」

淑貞說：「我還記得你餵我吃格子餅。」

「對呀，當年妳只得四歲左右，現在妳卻是個相夫教子的兩子之母。時間過得真快。」胡貴禮嘆一口氣，朝崔榮智望了一眼。崔榮智臉上雖然掛著笑容，卻難掩疲乏的神色，胡貴禮立即從椅子站起來。

「對不起，榮智開了一晚的會，還要聽老人家嘮嘮叨叨說些塵年往事，看，他累得眼皮都掙不開啦，告辭了。」

這時崔巧明剛好從房間出來，胡貴禮對他說：「巧明，抱歉阻礙了你和爸爸相處的時間，弄得榮智不能每晚回家吃飯，我是罪魁禍首。」

他的態度十分誠懇，打從心底感到歉意。

崔巧明的目光往崔榮智望去，見他亦正望向自己，兩人目光一接觸，崔巧明反射性地別過頭去。崔榮智接話：「別這麼說，這是我的份內事。」

胡貴禮嘆一口氣。「現在你先好好休息，明天自有明天的工作。十多年來，我每天為你們一家祈求天父保守。沒有和睦的家庭，哪裡來美好的榜樣。」

「沒有和睦的家庭，如何能有美好的榜樣？」

胡貴禮那句話在崔巧明心中一直揮之不去。在別人眼中，崔家一直是好榜樣，但現在他知道，他們的和睦是建立在謊言之上。他覺得像是在欺騙所有人。

現在雖然相安無事，但萬一謊言遭揭穿了怎麼辦？

正如崔榮智所說，如果他和天娜的關係曝光的話，對教會做成的打擊真的不能想像，很多人會因為崔牧師失德的行為對信仰崩潰。為了維持他們的信心，他有必要協助父親保守秘密，沒有其他選擇。

可是這麼一來自己卻變成了同謀，不知不覺間和犯罪的父親站在同一陣線，包庇、縱容父親繼續錯下去。崔榮智答應過會跟天娜斷絕來往，但不知道他是否會真的實踐。如果不是自己揭開這個事實，大概他仍然每天都以開會、事奉的藉口去瞞騙我和媽媽，去跟那個女人鬼混。

崔巧明猜不透父親和天娜究竟多久碰面一次，但他確實常常拖著疲乏的身軀回來。聽胡貴禮的解釋，看來父親夜不歸家，並不是每次都跟天娜一起。不過，他仍然分不清父親的話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他弄不懂應該體諒還是怨恨他。

現在唯一的希望是父親會真的懸崖勒馬，讓他所忍受的痛苦得到回報。

他翻開聖經，愈看只愈感到難受，覺得看事物不像以前那樣對錯分明。彷彿迷失在濃霧之中，不知身在何方……

崔巧明瞪著窗外，發了一陣子呆，腦海浮現母親的臉孔。他不能想像當她受到這種打擊時究竟要接受多大的折磨，這折磨可能遠遠超出她所能負荷的極限，崔榮智是她的所有。

他雙手交握，低頭閉上眼睛。

「天父，」他祈禱：「我知道我犯了錯，袮教導我為人正直，不要去瞞騙別人，我卻不得不欺騙媽媽。

「我怕父親的婚外情會令教會陷入四分五裂。我希望他能夠悔改，卻不曉得如何勸告他。

「我從小就被父母教導要認識袮、依賴袮，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到人是何等的渺小、軟弱，遇上困難根本沒有辦法解決，甚至不了解自己心裡所想。我很痛苦，心頭的大石沒辦法挪開。該怎樣行前面的路，求你帶領我。」

祈禱完畢，緩緩睜開眼睛，窗外鄰座大廈的燈火和祈禱之前沒有不同，還是同一個世界。他轉頭注視關上的房門，門外沒有任何動靜。

小心翼翼審察心頭那塊大石，大石完全沒有被挪開的跡象。

生平首次感到天父對他的祈禱無動於衷。

祈禱未能解除心裡鬱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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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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