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下 - 第一章2

每個星期六下午，崔巧明都會上教會參加少年團契，這是教會專為青少年而設的聚會，大家聚在一起玩遊戲、唱詩歌、研讀聖經。導師亦會關心團員的日常生活，甚至擔起輔導他們情緒的重任。今天由崔巧明負責詩歌分享，他半開玩笑地挑了「這是天父世界」這首人盡皆知的兒童詩歌，旋律活潑，歌詞簡單。

他站在大家面前，帶領眾人唱歌，大家笑嘻嘻地跟著唱。從八歲開始他便參加小組，這裡多數組員也是跟他一起成長的玩伴。可以說除了蚱蜢和莊尼外，其餘的朋友都在這個小組裡。

領唱時他留意到阿美俏皮的目光瞄向他，心跳微微加速。已經不是第一次，這個在女校就讀的女生，不知何解常常對崔巧明的一舉一動深感興趣，對他另眼相看。

這時候，崔榮智正在旁邊的辦公室埋首工作，撰寫明天崇拜用的講章。崔巧明見過父親用電腦列印出來的講章，那簡直是一篇完整的文章，可以結集成書。

有些牧師只是在一張白紙上潦草地記下一些重點大綱，然後站上講臺滔滔不絕，東拉西扯一番，差不多時間到了，便草草地作一個老生常談的總結。崔巧明懷疑那究竟跟即興演出有什麼差別？

如果崔榮智把辦公室的門關上，崔巧明便不會去騷擾他。雖然等父親下班可以搭他的便車回家，但崔巧明寧願團契完結後和團友去快餐店吃薯條，聊聊天。

從小崔榮智教導崔巧明要有自己的生活，在教會裡不能因為自己是牧師兒子便可以胡亂闖入辦公室等等。即是說，在教會裡他要比其他人更加謹言慎行。

詩歌分享的部份結束，接著分組查閱聖經，今次閱讀福音書中耶穌在婚宴中將水變酒的記載。各人反覆查考，說出自己的感想和不明之處，再由導師解釋。

然後團員再度圍坐在一起，導師站起來宣佈事項：「再提醒一次，兩星期後是戶外活動周，今次到西貢燒烤。想參加又未報名的團員請盡快向崔巧明報名。」崔巧明是少年團的團長。當然，這不難以理解。

「另外，今次戶外活動並不只限於團員，我們歡迎你們邀請朋友、同學參加，這是一個向身邊的人傳福音的好機會。」

導師石國雄三十二歲，跟太太參與這間教會已經有十四年，巧的是原來當年石國雄唸的是崔巧明同一間中學，崔巧明的地理科雷老師正是石國雄當年的班主任。這種巧合使崔巧明對這個比他年長十多歲的導師有莫名的親切感。

聚會結束已經接近六時，有些團員趕回家晚飯，其餘的留下來幫忙收拾地方。

「團長，」聽到嬌滴滴的聲音呼叫，崔巧明放下椅子，迎上阿美笑意盈盈的目光。

阿美被公認為女組員之中最漂亮的一個，有不少男組員對她著迷。一頭柔順的長髮披肩，身穿米白色外套使她顯得清麗脫俗。她父親是工程師，家境不俗。她體態嬌小，待人卻不羞怯，是個家教良好的少女。

「我來報名。」

「會不會介紹朋友參加？」

她嫣然一笑，臉頰泛起兩個梨渦：「暫時還不知道，知道的話立刻打電話給你好不好？」

「妳有我電話？」

「團員通訊錄有所有團員的電話，不是嗎？」她笑著說。

話題就此打住。她仍然站在那裡沒有離開的意思。既然阿美已經順利打開了話匣子，應該可以再找些新話題繼續聊下去，但他卻訥訥的接不上話。

阿美瞧著他的窘狀，噗哧一笑。他白白錯過了這次機會。

「還要多久？」崔巧明忍不住嘀咕。

他半靠在窗邊微微側身，維持這姿勢已經接近一小時，大大超出畫一幅素描應該有的時間。

「快了，再堅持一會。頭部不要左右擺動，拜託。」櫻桃命令。她的神情似乎對自己的作品非常滿意。「你趕時間？」

崔巧明本能地想搖頭，他及時忍住。「不是。」

「那就是啊，我趕時間還不是仔細地做好本份，你也學習一下吧！」

「去補習社？」

「不，有人約我看電影。」她補充：「是個男孩子。」好像這是十分重要的補充。

崔巧明想起那個吃布丁的人。

櫻桃撇撇嘴，逕自說：「不是什麼男友啦，只是普通朋友而已，雖然我知道他有心追求我。」

那麼大概是吃布丁之外的其他男人。她對這種話題似乎格外感到興趣。

上星期美術老師要求交一份功課，在班裡找一個同學作模特兒，畫一幅全身鉛筆素描，於是櫻桃主動找上崔巧明。他本來不甚願意，上次陪她留堂的不愉快經歷仍然記憶猶新。不過拒絕的話，她很可能交不出這份功課。想想覺得她有些可憐，一時心軟便唯有答應。

他們放學後借用了學校的美術室。

「班長你有女朋友嗎？」

「我名字叫崔巧明。」

「崔巧明這名字太重女孩子的味道，我不喜歡。」她總是以調侃的口吻稱他班長。「你還未回答。」

「沒有……」

「別搖頭，我找不住你臉部的光暗對比。」

櫻桃斥責，接著盯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好像在判斷嘴裡的食物是否變壞了似的令人不快的表情。

「一定是你太沒情趣，所以討不到女孩歡心。」她說：「除了男友之外我還有很多男性朋友，他們待我很好。」

「那很好。不過妳人緣既然那麼好，怎麼在學校還要獨來獨往？」

櫻桃又撇撇嘴角，似冷笑，又似輕蔑。「班長你幾歲？」

「十五。」

「我十五歲三個月。問題就在這裡。十五歲三個月的我可不會跟十八歲以下的男生交往。」她一邊說，一邊替素描進行最後的潤飾。

「跟妳一樣年紀並不是缺點。」崔巧明啞然失笑。

「幼稚卻是無可救藥的缺點，長這麼大還在依賴人，有些人比你們大不了幾年已經工作賺錢，搬出來住自力更生。但你們只懂得上課下課、伸手問媽媽拿零用錢、去補習社、夜晚在家裡聊聊電話。」她露出不屑的表情。「不是我沒有朋友，只是不願和這種人交往而已。」

這是成長方式不同，根本與成熟與否無關。崔巧明姿勢不動，內心卻不服氣。不過她個性好逞強，和她爭論不會有好結果。

「我不會將時間浪費在看愛情小說、或者無聊電話上，我有我的打算；盡快出來賺錢，過自己想過的生活。我討厭向別人伸手要零用錢。你呢，有為將來打算過嗎？」

「還沒有決定，小時候有很多理想，消防員、警察、巴士司機，每年都會有新念頭。不過最後可能進神學院唸神學，做傳道人。」

「你是教徒？」

「基督徒。」崔巧明更正。很多人弄不清兩者的分別。

「我早就覺得你是個會上教會的人，你跟他們有些不同。」

「是嗎？」

「不過我永遠不會成為信徒，我不想做一個逃避現實的人，命運是應該掌握在自己手中。」她這幾句話好像既褒又貶。崔巧明不去跟她爭辯。接下來她又專注地描繪了好一會。

「有沒有兄弟姊妹？」她忽然問。

「有一個妹妹。」

「多大？」

「八個月大，正在學習爬行。」

「是嗎？那倒不壞。如果年紀太相近，會彼此爭執、向父母爭寵，互相火水不容。」她淡淡地說。

「妳家裡有這種情形出現嗎？」

「不，兩個姊姊一個比我大十歲，一個比我大六歲。」

「關係好嗎？」

「不過不失，幸虧彼此年齡有一段差距，而且她們早就搬離家，否則肯定家無寧日。」

崔巧明忍不住飛快地偷偷瞄她一眼，說：「妳想事情很悲觀。」

「現實本來是不近人情的。班長？」

「什麼？」

「你再搖頭的話我的功課不知幾時才會完成。」

「抱歉。」

櫻桃又渾然忘我地畫了一會。

他問。「喜歡繪畫？」

「不喜歡，不過感覺不壞。」她又問：「你喜歡她嗎？」

「她？妹妹？」

「嗯。」

「我喜歡抱她在我懷裡睡覺，看著她安然酣睡的臉孔，妳會發覺原來被依賴的感覺有多好。」一談起盈盈，崔巧明心情立即變得輕鬆。櫻桃亦終於露出一個屬於少女的笑容，她好像也想到了嬰孩種種可愛之處。櫻桃外表很普通，膚色有點黝黑，即使以少女來說也稱不上漂亮。可能平日臉上甚少笑容，當她笑的時候竟然使他有受寵若驚的感覺，覺得她也有可親的一面。

他不禁想了解她多一些。

「妳以前唸那一間中學，為什麼要轉校？」

「將來有機會的話再告訴你。」

「妳父親呢，聽說他是做生意的？」

「你聽誰說的？」

很奇怪，她臉上的笑容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

「忘記了，只是大家都這麼說。」

「你問我父親的事做什麼？」她又築起那道無形圍牆。

「我只是……問問而已。」

「那跟你無關吧？」她冷泠丟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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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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