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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敬賢頭戴聖誕老人的紅帽,手上放一個小圓球,雙手合攏,做了一個手勢,稍一停頓,再攤開手掌,向大家展示空無一物的手掌。圍坐地上的小孩都為消失了的圓球嘖嘖稱奇,禁不住拍掌叫好。
雖然每年只來一次孤兒院探訪,但是每次都同樣受到小孩熱烈的歡迎。就算外公只是來說說故事、派一些小禮物,然後跟小孩們談天說地,他們亦一樣滿足。
崔巧明跟這裡的小孩子一樣喜歡這段時光,因為這裡有如世外桃源般寧靜祥和,和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
而且這是他和外公兩人獨處的時光。
崔巧明坐在草地上,嘴角帶一絲連他自己也不察覺的笑意,怔怔地回憶起小時候在面前的草地上奔跑,跟其他寄宿的兒童玩捉迷藏的情景。
當時看到的世界一片明亮,無憂無慮。
這時,孤兒院的負責人陳姑娘捧著一碟曲奇餅走過來,她是一個三十歲左右,挺漂亮的女性。
「巧明,何牧師表演完了,他去了洗臉,就出來了,吃些餅吧。」
「我不餓。」崔巧明微笑著說。
陳姑娘在他旁邊坐下。「這裡的學生都很期待你們來探訪。」
「不,反倒是我應該感謝妳們讓我來玩。」崔巧明誠懇地說。對他來說,這個一年一度的探訪有很深的意義,有很多他和外公的共同回憶。
「你從幾歲開始參加?」
「八歲。」
「那麼說,你從小便來?」陳姑娘問。崔巧明點點頭。
「我還記得你小時候的樣子呢,你跟以前的分別很大。」陳姑娘端詳著崔巧明的臉孔。
「有什麼分別?」
「你現在只是在一邊旁觀,沒有跟他們一起玩捉迷藏。」陳姑娘打趣說。崔巧明聽了不禁莞爾。
「我已經是大哥哥了嘛!」
「巧明,今晚你會參加報佳音?」在他們說笑的時候,何敬賢精神奕奕的走過來,一手搭著崔巧明的肩膀問。他一點也不像個年近七十的老人。
崔巧明臉上的笑容有點不自然。
「不,我不會去。」
「何牧師,我去叫學生準備午餐。」陳姑娘對何敬賢說完便笑著從草地上站起來,繼續忙她的事。
「哦,你有約會?」待陳姑娘走開,何敬賢感興趣地問。崔巧明抿嘴,點頭。何敬賢呵呵大笑。
「你也長大了,聖誕節不想再獃在教堂陪伴父母吧?」他看著崔巧明悠悠加上一句:「我不介意你去找你的朋友玩,事實上,我等這一刻等了好久呢!」
崔巧明勉強一笑,外公將他那鬱鬱寡歡的表情看在眼裡,拍拍他的肩頭。
「人長大了自然會有自己的世界,隨之而來的便是愈來愈多的煩惱!」他說。「不要將鬱結藏在心裡,我等著聽呢!」說完他合起手掌放在膝上,作洗耳恭聽的姿態。
崔巧明想表現得堅強一些,他的煩惱跟其他人不一樣,絕不可讓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外公。何敬賢睿智的眼神彷彿洞察了他心底的不安。
「你的煩惱可能很難說出口,也不想讓別人知道,這是你的自由。但你一定要明白,很多事情的意義在於親身領略。雖然我不能保證你的生命一帆風順,凡事得到美滿的結果,不過相對地,即使遇上挫折,別人也不能奪走你的經驗,因為那是你生命的一部份。」
何敬賢大概搞錯了,以為他陷入戀愛的迷霧裡,為顧及孫兒的感受才刻意不去點破。
我的煩惱題比你想像中嚴重得多。看著外公一副淡然自若的樣子,他禁不住在內心這麼想,不過當然,這樣的話他是說不出口。
「你有什麼事情想對我說?」何敬賢再次說。
這可能是最後一次機會,讓崔巧明把心裡所想的全部說出來。崔巧明記得,小時候無論遇上什麼事,總喜歡跟外公分享。而外公現在正期待著。
崔巧明的目光凝視那些小孩,很認真的想了一會。「我已經跟媽媽說了……我不想去教會。我已經有好些日子沒有去團契。」
「為什麼?」
「我覺得好像忘記了當初究竟為什麼上教會。我現在只是一副軀殼留在教會,覺得沒有任何意義,不想自欺欺人,所以不如離開。」說完之後,他以為外公一定會露出生氣或者是絕望的表情。
這是理所當然的,畢竟外公也是牧師,怎可以接受兒孫離開教會?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何敬賢沒有太大反應,他只是沈默下來,嘴角不再帶著笑意,認真的臉容此刻一帶著嚴肅。
「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何敬賢的語氣很冷靜,卻並不生氣。
「教會令我感到厭倦,覺得很多人表面敬虔,其實都很虛偽。」崔巧明說。「你從小就教導我,教會是屬於神的地方,不過很多時侯,我在教會裡面親眼目睹的,都不是神的作為,全部是來自人的意思。究竟神在哪裡,為何我見不到?在他們中間,有時候我會覺得很矛盾,信仰不是應該建基於坦誠面對自己,面對現實的嗎?怎麼有時候,如果不做欺騙自己、欺騙別人的事,反而不能在教會待下去?難道這是我自己的問題嗎?」
說罷,崔巧明內心感到一陣慚愧,彷彿這全是他一個人的過錯。然而外公的反應始終很淡然,彷彿自己說的是他早已聽過千百次的老生常談似的。
「這不是你的錯。」
何敬賢緩緩地說。之後兩人誰也沒說話。
「年輕有年輕的好處。」半晌,何敬賢忽然改變話題。「你不要以為成年人很堅強,其實成年人比年輕人更懦弱,他們怕失去手上擁有的東西,太需要安全感,所以不敢踏出任何一步,不敢面對自己心裡的迷惘。」他邊說邊望著孩子們逕自點點頭。「就算找不到答案也好,你們也比那些執迷不悟,不肯反省的人可愛。敢於面對迷惑,說明你已經比很多人勇敢。」
外公對天父倚靠的信心始終如一,從未變過。相反,崔巧明覺得自己很軟弱,不堪一擊。心裡的信念稍為被碰撞便完全崩潰。他抬起頭望望天空,十二月的晴朗天空萬里無雲。
他想念櫻桃,懷念跟她熱吻時的熾烈感覺。儘管一直以來抑制自己不跟她有更親密的身體接觸,但他知道自己在這場情慾和良知的拉鋸戰中遲早會輸。他沒有戰勝的力量和信心。
看到外公行事為人何等光明磊落,而自己內心充斥著「壞念頭」,白白糟蹋了外公從小到大的悉心栽培。
崔巧明目光凝注草地上盡情奔跑嬉戲的小孩,這裡的小朋友都親切地喚他「崔哥哥」,教會的人稱讚他「崔牧師的乖兒子」,陳姑娘說他「有何牧師的風範」。但只有他才知道,內心的憎恨、憤怒,這些積蓄著的負面情緒已經使他遠離上帝。
「你試過失望、或者是絕望嗎?我是說,假如當你教導的孩童做出丟臉的事,你會感到心血白費而沮喪嗎?……或者,祖母的離開使你感到孤單?」崔巧明問。
崔巧明不願提起外祖母。五年前某天,一場突發的心臟病匆匆奪去外婆的生命。當時來得太突然,誰也沒有心理準備接受這個打擊。未能好好跟老妻告別,給外公的打擊尤其大。雖然已是幾年前的事,但他相信外公心裡那道傷痕仍然存在。雖然傷口不再淌血,但不代表已經痊癒。
何敬賢瞇起眼睛,好像陽光太過耀眼,今天天氣晴朗,但十二月是不會看到太陽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那感覺不叫失望,那叫痛心,是人之常情。只能學習坦然接受。記著,我們會有喜怒哀樂種種感受,那些都是天父賜予的本性,不用刻意排斥。當我們愛一個人愈深,便會愈對他的離開或失望而痛心。但真正有信仰的人是不會絕望。因為抱著希望,便不會放棄,這才是使我們變得更堅強的信念。」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看到一個人做了壞事,把事實公諸於世的話可能對教會造成傷害。那麼,我還應不應該為了教會而緘默不語?」崔巧明問。
何敬賢憶呵呵笑。「我記得你小時候常常問一些難題為難我,例如天父能否做一塊舉不起的石頭之類。」
「這個問題其實存在著一個錯誤的觀念。」何敬賢說:「以為自己『掌握』著教會的存亡,這只不過是人們一廂情願的想法,而不是事實。」
何敬賢攤開雙手,讓崔巧明展示一雙粗糙的手掌。
「自大是人類最愚蠢的地方,不過這種愚蠢也不是今天才有的。歷史、戰爭、經濟、政治,甚至從人類始終便已經存在的醜惡人性,數千年來都不曾把教會煙沒。廿多年前我也曾經遇上這種抉擇,但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還人們一個公義,至於公開真相會不會對教會造成負面後果?我會說『教會既然屬於天父,就由天父來善後好了』信徒只有認罪悔改,願意完全放手,才是天父開始將我們重新塑造的時候。」
頓了頓,他改變話題。「巧明,替我從水壺盛一杯水,我要吃藥了。」崔巧明立刻依言照辦。何敬賢將幾顆藥片倒進嘴裡,嘟嚕嚕喝了一杯水。
「……以為住院後情況會有好轉,嘿,兩個星期了,身體比以前更惡劣!」
崔巧明憂心地說:「我已經每晚為你祈禱……早知沒有效,祈禱有什麼用?」他負氣地從地上拾起一顆小石,丟出去。
這回何敬賢終於正視他,語氣變得無比嚴肅。「你認為天父非得要應允凡人的祈禱麼?信徒口裡所尊稱的主,究竟是我們的主還是我們的僕人?孩子,無論遇上什麼挫折,別對天父產生懷疑。」
然後,他好像不忍心呵責崔巧明似的嘆一口氣:「你還年輕,往往對世事不會完全明白。不過縱使如此,也要牢牢記著:聖經不單單只記載摩西將海水分開、或是蛇會對人說話、或者耶穌令到死人復活等等匪夷所思的神跡奇事,聖經裡也有寫到『日光之下無新事』。」
何敬賢停頓了頓,讓崔巧明慢慢思索這段經文,然後繼續說:「很多信徒都刻意漠視這段經文。我經歷過的痛苦,在我的人生裡的確刻骨銘心。但是在世界上其他地方,一樣有不同的人都正在經歷一樣的痛苦,他們甚至可能比我們更痛苦。你現在有你的掙扎、苦惱,可是別忘記,你所煩惱的事情以前有人經歷過,將來在別人身上仍然會繼續發生。我和你都相信這是天父創造的世界,但是苦難在這個世界從未停止過,而且,它也沒有刻意選擇你做折磨對象。只是尚未發生在你身上而已。世界正循序運作,我們基督徒對天父的盼望,並不在於逃避今生的痛苦,是在於肯定將來會有永生。」
聽罷這番話,崔巧明的眼神更添憂愁,這對他來說是太沉重了。
面對外公,崔巧明想起自己近來所犯的罪:打架、瞞騙媽媽、撒謊,和櫻桃一起時的種種荒誕行徑。心裡愧疚,但外公卻輕描淡寫地說:「日光之下無新事,你所做過的每件事,沒有一件是特別的…」
他沒有把近來所做的事告知外公,卻覺得他總是看穿自己的一切。
他彷彿明白為什麼幾十年來外公堅持探訪孤兒院的目的。這是他身體力行,實踐日光之下的信念。即使日子如何,生活也要照常過。
離開孤兒院後,還要走一段路才到達巴士站,小徑兩旁有樹木,以及綠油油的田野,已接近太陽下山的時間,天色柔和。
崔巧明記得上一年他還歡天喜地跟這裡的小孩玩耍,一年來這裡的風景看不出任何改變。但是今天看到同一景色,內心卻無限惆悵,不知道下一年再望著一模一樣的景色時,又是怎樣的心情,到時又有什麼事發生在自己身上,今天的煩惱到時是否已經解決,還是在心頭懸而未決。
抑或,一切都錯過了,已經沒有機會再來這裡?
「今天我說了這麼多教會的壞話,你為什麼不罵我?」途中,崔巧明忽然問。
「為什麼要罵你?你說的都是事實。」何敬賢嘆口氣。
「難道你不會對虛偽的教會和會友感到厭惡嗎?」
「對虛偽的東西……我當然十分憎惡!」何敬賢搖搖頭。「巧明,你所厭惡的是不完美的人,而不是主宰宇宙的上帝。你要記住,就算是上帝的子民,仍然跟你和我一樣,是不完美的,但那並不表示我們的信仰是徒然。」
何敬賢停下腳步,直盯著崔巧明。
「耶穌說:『讓小孩子到我這裡來。』很簡單的一句說話,卻沒有多少人聽得懂。那是因為我們長大了,反而往往會忘掉了最顯淺的道理。耶穌最喜歡的是小孩,唯有赤子之心才懂得憐憫別人、是非黑白之心分明,就算受不了誘惑要做壞事,也會有羞恥心,受良心責備,不像成年人,只會推卸責任,找藉口為自己辯護。」
他看了崔巧明一眼,「有羞恥心是件好事,那代表『良知』仍然存在心裡。」他指指自己的胸膛。「我最憤慨那些口口聲聲自稱無愧天地良心的人,卻把自己的過錯推往妻子身上。他們這麼做只是麻木不仁、看不見自己所作所為而已。你明白嗎?」
崔巧明點點頭:「明白。」
「信仰所指引的方向只能由你親自踏上,這路程不能假手於人。如果你因為其他人的緣故而卻步,那是因為你的焦點對錯了。你不能將信心的基石放在『人』的身上。」這次他用手指輕輕點向崔巧明的胸膛。「因為人總是不堪一擊!」
說罷這番話,何敬賢又回復一貫淡然自若的姿態,他總有能力令身邊的人相信人真的很渺小,其實沒有什麼事情值得煩惱。
「無論是怎樣的經歷,信仰,都是你的親身經歷,不應該由別人給予。」外公說。「我就是擔心這一點,教會裡存在著你這種天之驕子。老資格會友的下一代,從小在教會長大,接受教會教導,受教會保護,所以從不用對自己的信仰產生疑問。事實上你們自以為堅固的信仰只不過是海市蜃樓而已,很可能不堪一擊。不曾動搖只是未遇上風雨而已。」
「對我來說,每件不愉快的事情都可以是一次契機。你說忘記了為什麼要上教會?」何敬賢問。崔巧明不說話。何敬賢繼續說:「那麼,現在或許正是好時機,讓你找出去教會的好理由。」
「現在,」他說:「有沒有什麼事情想告訴我?」語氣像是閒聊。
崔巧明有強烈的衝動想跟外公全盤托出,將內心種種的積壓全部傾訴出來,但最後還是選擇閉口不語。
「沒有。」
他對任何人也沒有了信心,決定獨自懷著這種內疚活下去。
崔巧明說:「我不知道,愛一個人究竟是什麼感覺,是掛念、嫉妒、佔有?有人說這只不過是自私的心態,究竟當心裡出現這些情緒時,如何才能分辨出哪些是出於愛,哪些是出於自私?」他以為這是一條難以回答的問題,可何敬賢立即便回答。
「你說的每一種情緒都可以說是源於愛,當愛一個人時當然會掛念她,她對別人好時心裡滿不是滋味,而且也想每時每刻都跟她一起。」何敬賢淡淡地說:「不過比這些感覺更明顯的是你肯定自己願意永遠保護她,為了不讓她受到傷害,即使犧牲自己也無所謂,這是基督捨身的愛,也可以是我們人與人之間的愛情,如果沒有這個,其他的情緒都只不過是人性的陰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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