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三個月後的周年感恩聚會和晚宴,委員會的安排進度如何?」崔榮智問。
秀芳回答。「一切按程序進行,時間和晚宴費用會在兩週後的祟拜程序表中公佈,要求會友儘早報名,預留時間出席。另外其他教會牧師的邀請函亦已經發出。」
崔榮智微笑點頭。「少娟呢,有沒有什麼困難?」少娟是石國雄太太,亦是今次周年慶祝活動籌委會中的一員。所有人圍坐在教會會議室的長型桌子,每個人在桌子上放著文件和一罐可樂。
「沒什麼問題,各團契已交出晚宴的表演項目,按上年安排,幼童、小童和長者團契會盡早先表演,太晚的話怕他們會勞累。」
「壓軸的是伉儷團吧?」崔榮智的問題惹來一陣哄笑。
「當然,上年你們的雜技表演出盡風頭,連酒家侍者都拍爛手掌,牧師你今年可要跟師母再接再厲呵。」
崔榮智笑道:「這幾個星期我每晚在家裡都練得腰酸背痛呢。梁華你又如何?」
梁華收歛笑容。「已經訂好酒席,對方給了我們優惠,另外在財政上亦預留了津貼經濟不太好的會友的開支。」
「很好。不過去年大學團大概玩的樂極忘形,竟然點了啤酒。雖然只要不喝醉,喝點酒是沒問題,不過在小童面前是不太好啦,而且還是教會買單……」崔榮智苦笑著搖頭。「除了麻煩少娟提醒大學團今年別再這樣外,也請梁華叮囑酒樓不要提供酒類飲品。」
少絹和梁華同時點頭。
崔榮智看了一眼文件。「到我了。按上次會議討論結果,希望在感恩祟拜的講道中以教會十多年來的經歷和感恩作主軸,所以我會再找幾位老會友談談他們在教會經歷過的事和對教會的感情,好撰寫講章。」
少娟詫異地說:「除了日常事務外,講道、籌備感恩崇拜和晚宴,甚至表演也有牧師的份,牧師你也有夠忙的。」
崔榮智笑著說:「盡力而為吧,反正是高興的事。」
「你們忘了崔牧師還要忙另一件更重要的事。」大家把目光投向胡貴禮,他嚴肅地說:「崔牧師不是每晚都為周年慶典的事懇切祈禱嗎?大家也得為牧師的身體健康好好代禱。」
7
周年感恩的討論事項告一段落,稍為歇息後會議繼續。崔榮智揭過文件下一頁,臉色沒有了剛才的從容。
「下一項議程是討論新會址的進展。」
「時間不能再拖延,是否購買,我們必須給業主一個交待。」梁華冷靜地將問題丟給在座各人,氣氛一下子變得沉重。
坐在這裡的人除了屬周年活動委員外,亦是這次購堂計劃的委員,他們有至少七年的聚會資歷,並在這間教會受浸禮,是教會的中堅分子。
其中梁華是大學講師,三十五歲,為人謹慎,今年會和女朋友結婚。跟崔榮智私下最談得來。
「我知道。」崔榮智回應。「今天開會的目的,便是討論出一個明確的答案。」
眾人點頭附和。
崔榮智繼續說:「站在教會的角度來看,為了長期發展,確實有必要搬去更大的地方,現在的面積已經不敷應付,在座各位想必認同這一點。不過問題是,我們同樣要面對各種困難和挑戰。首先,請阿華解釋一下最新的情況。」
梁華望了各人一眼,開口說:「正如剛才所說,我們找到的單位的確好得沒話說,完全符合我們的需要。業主開的價錢也很合理。我們遲遲未能給業主一個肯定的答覆,其實只有一個原因:財務問題。
「近年教會收到的奉獻大不如前,大概只得平常的六、七成,這是因為會友的收入受到影響的緣故。他們面臨減薪、裁員的危機,給教會的奉獻自然減少,這是社會的問題,不能責怪任何人。」
梁華環顧眾人一眼,每個人的臉孔彷彿罩著一層陰影。
「當然,最壞的情況已經過去,環境正逐漸復甦,但要回復正常,恐怕還要等一段日子。所以,我們也不要太樂觀,期待教會的奉獻會立刻上升至以前的水平。
「現在要維持教會的運作沒有問題,但實在沒有餘力去購買更大的單位。」梁華的話告一段落,會議室立刻陷入沉默之中。他平日是個幽默得近乎輕佻的人,今天卻神情凝重,顯然是否購置新址是個艱難的決定。
「真的有想哭出來的感覺,辛苦了一年,原來只是白費心機。」其中一個女委員喃喃自語。
「我們所做的是不會白費的。」崔榮智安慰她。「何況我們還未決定放棄,是不是?如果搬遷是天父的心意,他一定會帶領我們去度困難。」
「教會搬遷是天父的心意,不過如果我們欠缺信心,天父是不會把困難挪開。」胡貴禮說,他的表情凝重。「因為我們太愚蠢,不配做他的子民。」他以嚴厲的目光掃視在座各人。
「弟兄姊妹,你們不要懷疑天父的大能。」他短短的一聲嗟嘆讓各人深感不安。
梁華見大家不發一言,於是代表其他人回應:「我們當然不會懷疑……,只是不曉得該怎麼辦。萬一購買了新單位,卻沒有能力供款,到時……」
胡貴禮無禮地打斷他。
「當年摩西過紅海有沒有為自己準備過一件救生衣?沒有。」他眼光掠過所有人的臉孔。
「他只憑上帝的保守來完成使命。我不是摩西,但我同樣是上帝的子民,對於被托付的使命,我一直戰戰兢兢,不敢稍有鬆懈。我深信購置新會址是天父的祝福,讓更多未信之人得到永生。我知道只要有信心,天父的旨意必會成就。」
他這番話彷彿在指責胡華不夠信心、沒有信念。
崔榮智外表保持冷靜,但他已經看出胡長老發怒前的幾個先兆。無論在教會裡外,胡貴禮一直扮演著領導者的角色,有頑強的意志和自信,這是他的優點,不過有時候這些優點也會反過來成為他的缺點。
雖然受到無禮的對待,梁華依然逆來順受,希望事情能夠得到解決,而且亦體諒胡貴禮的脾氣。「胡長老,在我們之中,你對教會投入最多的感情,你對擱置這件事情感到難過,我們也一樣感同身受,不過……」
胡貴禮再次打斷梁華的話:「你還沒有明白,這跟投入不投入沒半點關係,這是信心的問題。如果現在我感到難過,那不是為我自己難過,我是為你們未能領略信仰的真諦而感到難過。在我一生裡,遭遇過各種困難比各位都多,生意失敗、在美國差點因為一場車禍死去、然後是一年前太太患上絕症。」他沉痛地嘆一口氣,這打擊顯然比其他的來得更大。
「我遇到的困難不比任何人少,甚至來得更加多。但我都能夠一一熬過。這不是因為我有什麼本領。那是因為我有信仰。
「當我以為自己會在車禍喪生那一刻,以及時刻活在跟太太生離死別的恐懼中,我一再深刻感受到,人是何等的渺小脆弱,不堪一擊。要憑雙手去改變命運,簡直痴人說夢。這些深刻的經驗,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體會。」
胡貴禮望向崔榮智,崔牧師對他點頭表示同意。
「我深信一切是出於天父的恩典,祂讓我豐衣足食、太太身體亦漸漸康復。我逐漸明白一個道理:如果我不走在祂的道路,是不會如此蒙恩。
「我的生命見証了人的能力非常有限,只有天父是全能的。我對天父的愛深信不疑,實在不能接受弟兄姊妹質疑天父的全能。」最後一句話他加強了語氣,明顯是衝著反對購買單位的委員而來。
在座的人均垂頭默然不語,亦有人臉有愧色,好像真的做了錯事似的。當中只有一個人不同意。
「你的經驗對我們後輩有很大的鼓舞。」
崔榮智瞄了梁華一眼,知他心中動了怒氣。雖然竭力控制情緒,表面上維持冷靜,語氣卻變得緩慢有力,含有反對和澄清的意味。
「雖然在人生經歷上未遇過什麼重大挫折,不過自問對信仰一直認真、堅定不移。我不能認同的是,事情一旦出現分歧,便指責對方的信仰不夠堅固,這是不公平。如果我們是抱著遊戲的心態來教會的話,根本不用每個星期日花時間坐在會議室開會。每個人對事情都有不同的看法,我們應該尊重別人,不應作人身攻擊。」
「在我來說,每件事情都有對錯是非之分,不能含混。」胡貴禮的態度不容異議。他轉向崔榮智。「崔牧師,你的看法很重要,請你說出你的意見。」
逐一投過來的目光使崔榮智好生為難。一來他的確深切為購堂的財務危機感到憂慮,但另一方面,正如胡貴禮所說,從信仰的層次來看這也是一場信心的考驗。而且胡貴禮是教會的長老,他的意見不容忽視。現在不單是為一個重要的決策作決定,還要處理教會的內部糾紛。
作為牧師,無論他的決定是什麼,都必須負起後果。他感到喉嚨乾涸,伸手取來可樂喝了一口。當他竭力找尋解決之道的時候,慣性的偏頭痛立刻出現。
「對不起,各位,我可能有些感冒,現在真的不能做任何重要的決定。我會好好再想一下,以及認真祈禱,星期二之前給予一個肯定的答覆,好嗎?」
散會後胡貴禮立刻回家照顧身體虛弱的太太,每個人都沉著一張臉離開會議室。崔榮智正要離開,卻被梁華一手拉住。
「對不起,」梁華誠懇地說:「我知道你的處境左右為難,是我們之中忍受最大壓力的人,我卻依然給你添麻煩。我本來應該對胡長老多加忍讓,卻始終沉不住氣。」
崔榮智拍拍他的肩膀:「別這麼說,你有你的道理。」
梁華忽然有些難以啟齒:「撫心自問,我很敬佩胡長老的執著。他可能是對的,不過他的態度常常傷害其他會友。當然他是無心,不過獨斷獨行的態度常常使會友難堪也是事實。」
崔榮智無法否認。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以前也發生過幾次類似的情況。
「長此下去,我未必會繼續留在這間教會。」梁華鼓起勇氣說:「說到底,我不想跟他產生更大的衝突,這會影響其他會友的信仰。等擴堂的事告一段落,結婚後我可能去妻子的教會聚會。」
崔榮智默然,心裡一陣苦澀,梁華可以算是他在教會裡的知心朋友,大家無所不談。聽到他有去意,好像即將失去一個老友似的難過。
「我看看能不能處理得到。」崔榮智說。
「這件事跟是否購買新單位的決定無關。」
「我知道。」
「我想你明白,無論你的決定是什麼,我都會支持你。」
這原本是一番鼓勵的話,現在反而成為崔榮智更大的心理壓力。不過面對別人善意的鼓勵,他只能微笑著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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