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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榮智心情低落地回到家,看到淑貞一個人悶在房裡,趕忙收起滿懷心事,擠出一絲笑容,走過去輕輕擁抱她,體貼地問:「還未睡嗎?」
淑貞搖搖頭。
「什麼事令妳如此憂心忡忡?」他不安地問。
每當妻子的臉孔變得冷淡,便是內心情緒波動的徵兆,有很嚴重的事情正在困擾著她。有一剎那,他以為她知道了他剛才的幽會,會開口提及他跟天娜的關係。
他不只一次想像有天回家看到淑貞坐在沙發,一言不發。當他脫下西裝和領帶,走過去準備跟她閒話家常時,她卻忽然以冷靜卻平板的語氣,一語揭穿他的虛偽。他常常焦慮地想,萬一這天真的降臨,他究竟要如何回應。
是坦然承認,還是無論如何也要矢口否認?
對這個家庭來說,那一定會是天崩地裂的情景。
每次當家裡出現一絲異常的氣氛,或淑貞板起臉孔時,他便會有如驚弓之鳥。但在此之前必須保持著平常的表情,不能露出馬腳。他已經擔驚受怕了無數次,漸漸變得麻木,決定將來的事將來再說,現在不再多想。
「你認為,我們要不要跟巧明好好談一談?」
淑貞憂愁地看了丈夫一眼,遞給他一張淺綠色的成績表。
使她受困擾的原來不是我。
崔榮智暗自鬆一口氣,如果是巧明的話,問題應該不會太大……直到他望了成績單,本來已經鬆一口氣的臉上忽然現出不能置信的神色。
「為什麼會這樣?」他喃喃地說,呆了好半晌。「我去跟他談。」他掃掃妻子背部安慰她,然後將淑貞留在房裡,去到兒子的房門前,猶疑了一下,敲敲房門。
「巧明,你睡了嗎,我可不可以進來?」
房裡沒有半點聲息,崔榮智耐心等待。隔了一會,崔巧明來開門,崔榮智看到兒子垂下頭不敢正視他,臉無血色,內心也是一陣難受,輕聲對他說:「我可以進來嗎?」崔巧明點點頭,側身讓父親進入。崔榮智隨手關上門。
崔榮智坐在床沿,嘗試給兒子一個微笑。
「神未曾應許天色常藍。」他引用聖經的經文給兒子一點鼓勵。這是他從小便要崔巧明背誦的一段經文,兒子深明這句話的意思。那是說人生總會充滿各種挫折。
「一次的考試不能論英雄,」他揚揚手裡那張成績表,彷彿那只是一張無足輕重的宣傳單張。
「你已經長大,正是學習面對挫折的好年紀。我們可以坦誠相對。坦白說,你今次的成績差強人意,如果只是一時失手,那沒有問題。」他擺擺手,做出一個毫不在意的姿態。「下次重新來過便是。我和媽媽擔心的是你是否有其他煩惱,引致學業一落千丈。近來你常常把自己困在房裡,很少見到你笑,這種改變讓媽媽很不安。」
「對不起,」崔巧明說,聲音有些乾澀。「是我的錯,下次不會了。」
崔榮智搖頭,手掌放在大腿上。
「道歉沒意思,世界上很多事情不是一句對不起就能了事。我也不用你道歉,與其說學業,我們更擔心的是你。」
如果是以前的話,父親的勸勉一定會給崔巧明帶來莫大的安撫。
自從天娜成為兩父子之間的秘密之後,他已經有好一段日子沒有跟兒子好好談過話,他心底也有著跟崔巧明類似的心態:逃避可以解輕心裡的內疚。
但現在他發覺一切已經不能再避下去,和沉默的兒子面對面,卻彷彿跟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對桌而坐,不由得緊張起來。
「我年紀也漸漸大了,在教會裡要開始學習跟少年人相處。真諷刺,現在的我仍然記得小時候很多事情,以為自己仍然年輕,事實上卻非得設法了解他們的內心世界不可。『學習了解下一代』,這句話代表我已經脫節,不能和你們自然地走在一起。」崔榮智望了兒子一會:「你也有些改變……怎麼說呢?你封閉了自己的心,不再向我們開放。我和媽媽不能再像你小時候那樣完全明白你的需要。如果你渴望獨立的話那不打緊,但你忽然把自己孤立。石導師說近來你很少去少年團契,不再跟團友有說有笑,也拒絕了聖誕聯歡晚會的主持,究竟是什麼一回事?」
崔巧明靜靜考慮了一會,然後下定決心地說:「我不會再去教會。」
崔榮智臉色一變:「……為什麼?」
「教會使我喘不過氣。」崔巧明說:「現在我才發現,其實自己未必真的喜歡去教會,我只是自小習慣照你的吩咐去做而已,想深一層,我根本不曉得為什麼要去教會。」
「但我從未強迫你去教會。」崔榮智激動地說。「你從小也很喜歡上教會,為什麼忽然會有這種想法?」
「你不是說我已經長大了嗎,我應該可以選擇自己的路吧?難道我連不去教會的自由也沒有嗎?」
崔榮智楞楞地凝望兒子,流露出無所適從的眼神。
「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發展。」過了半晌,他才緩緩地說,表情漸漸變得痛苦。「多年來的辛苦,並不是為了使兒子放棄信仰。」
「這段日子我看到很多不應該看到的事,知道太多不應該知道的事情,以及聽到很多不應該聽到的事。」崔巧明說:「如果沒有碰到這些的話,我應該仍然是個快樂、對信仰毫無疑問的人。但當我看到種種不公平的事情之後,便無法再欺騙自己,說所相信的天父是慈愛的。衪對我是慈愛,這個我知道,但我該如何向其他正在受苦、絕望無助的人解釋衪的慈愛?」
直到此刻,崔榮智才明白事情究竟有多嚴重。擺在眼前的已經不是學業成績的問題,也不是上不上教會的問題,而是父子之間的分歧愈來愈遠,遠到已經成為對立的地步。他很艱難才能鼓起勇氣開口問。
「是因為我的緣故吧?」
他心裡感到強烈的悔疚。兒子在這段期間變得叛逆,不是因為青春期的問題,也不是因為缺乏父母的關懷。崔巧明變得憤世嫉俗,對世情充滿憤慨,一定有其他緣故。
「是的。」崔巧明坦然說。他的話如一根刺刺進崔榮智心坎裡,讓他心裡淌血。
「你不是答應我,只要我願意守口如瓶,你便會跟天娜劃清界線,一切都會回到以前的日子嗎?」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父親,不待崔榮智答覆,便繼續往下說。
「你常常對我說要坦誠相對,那麼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究竟還有沒有跟天娜見面?」
面對崔巧明逼視的目光,崔榮智竟然感到心虛。
「縱然心裡十分痛苦,受盡良心的責備,我依然謹守承諾,為的是不讓媽媽受到傷害,期望真的可以回復昔日的日子。但你卻沒有做到,沒有實踐諾言。你根本沒打算和天娜分開,也沒有為媽媽著想,是不是?」
崔巧明冷笑:「我竟然又再相信你的謊言。」
崔榮智啞口無言。事情不是你所想像的,我的確已經跟她斷絕了關係,至少我盡量擺脫、嘗試……
平日在講台上侃侃而談的他,今晚竟然不曉得該怎樣向兒子解釋,因為他想開口的時候,腦海忽然又記起,兩天前他才跟天娜上床,而他在床上對妻子以外那個女人肉體的渴求,使他無法辨解。
「我不會跟媽媽說關於天娜的任何一句話,用這個來做交換條件,」崔巧明冷漠地說:「你也不要在我面前裝出一副關懷的模樣。我實在無法再相信你的一言一語。每次聽到你在講台上說想成為問心無愧的牧師我只覺得虛偽。」
很艱辛地,崔榮智擠出這句話。「但我是你父親,這關係永遠無法改變!」
崔巧明以厭惡的眼神望望崔榮智,彷彿聽到了一件十分荒謬的事情。
「你不是我心目中的父親,你曾經是我最親密的人,和我分享一切,是我世上最尊敬的人,但是現在你在我心目中……」他哽咽。望著眼前這個對自己有養育之恩的人,跟著的話便說不下去。
雖然崔巧明閉口不言,但崔榮智受到的打擊卻無法估計,他感到窒息,腦中一陣暈眩,雙手緊抓床沿,恐怕自己會倒在地上。
「原來你那麼恨我,」他喃喃地說:「我完全不知道,我早就知道所犯的錯有一天會自作自受,不過從沒想到會連累身邊的人……」他雙手抱頭。「身為牧師最恐懼的是什麼?是受不住誘惑對太太不忠,以及最親近的人遠離信仰!」
「那麼你知道身為兒子最討厭的是什麼?」崔巧明說:「便是父親的職業是牧師,所以所有人認為兒子也只能當虔誠的信徒。」他直視父親。「我有我的選擇,不必跟你走同一條路。」
「你問我是否恨你,坦白說我不知道。」崔巧明說。「可能根本和你無關,只是以前我一直受到保護,看不到現實的真面目而已。不過,當我對周遭的世界產生懷疑的時候,實在沒有勇氣假裝下去,堅持自己的一套是唯一的真理。」
「對不起……我想不到會這樣。」崔榮智此刻的表情悔不當初。
「正如你所說,道歉沒有一點意義。」
崔榮智呆在床上,完全不曉得該怎麼反應。崔巧明以複雜的眼神注視他。
說完這番話,崔巧明站起來,拉開門走出房間,他立刻接觸到坐在沙發上母親投來的焦慮目光,她的表情充滿疑問。崔巧明以滿不在乎的語氣說:「我去洗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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