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黎晏書是一個坐不太住的人。
「唉,真是幫大忙了啊,黎醫生,我們這邊的醫生今天突然生病在家休養,您能幫忙代班真是太感謝了。」
為此,當區內地位等同第六區二把手,卻人稱小二的常曦前來拜託時,暫居此處的黎晏書一口就答應了「僅只一天,幫第六區的孩童看診」這樣突如其來的請求。
「其實有需要的話,隨時都可以通知我,我很樂意過來幫忙。」
當日下午,正值診所的關門時間,他笑眯眯地給最後幾個乖巧看病的孩子們分發糖果,並揮手向他們作別。
「畢竟在房間裏閒著也是閒著,不如多替你們分擔一些工作。」
直到孩子們散去,他才直起身,發出近似老人的哼哼聲,浮誇地反覆捶打他尚未年過四十,卻保養得不算妥善的腰桿。
一陣骨節摩擦、活動、回歸正常位置的聲響令不遠處替對方拿來白大褂的常曦露出擔憂的神色,伸出手,小力揉揉對方硬得像是石頭,或是某種無機物的肩胛。
注意到對方悄無聲息地將他短暫放在桌上的眼鏡擦拭乾淨,這才自然地在他尋找掛件時遞到自己手裏。
無論幾次,這樣恰到好處得甚至有點可怕的服務還是令黎晏書相當不習慣。
某種意義上,他會如此積極地答應那些拜託,有一部分也是出於自己每隔一陣子,只要墨亦然把極樂堂當作暫住場所,他也會隨之來這裏白吃白喝的補償。
當初妖異館總管只用一句「算在我帳上」,就使常曦直接把整筆原本該由黎晏書付清的住宿費給免單的瞬間,至今仍深深烙印在這位人類醫生心中。
免費的東西總是最貴。
「明天如果也是同樣時間來這裏報到的話,你就不用特別派人接送我了……」關於不是欠錢就是欠人情的問題,醫生揉揉眼睛,感到有些抱歉,正想拎起身旁裝滿醫療器材的公事包,隨常曦回到極樂堂。
「不不不,這樣太麻煩您了,我們妖怪短暫休息一段時間就能恢復了。」那個綁著小馬尾,神情感激中甚至帶著些許恐慌的妖怪卻立刻回絕了他的提議,並代他承擔這份單純的體力勞動。
似乎沒有留意到黎晏書略微困窘的神情,常曦又是習慣性地替對方取來了帽子,並推開診所的大門,儼然一位心細的私人助理。
「更何況老闆不會允許我們這樣勞煩客人的,您久久才來六區一次,這時候就好好休息吧。」常曦看向窗外的暮色,彷彿在說服黎晏書安心承受這份額外的工作協助,繼續滔滔不絕地說著話:「對了,這裏距離五區很近,如果您嫌待在極樂堂裏沒有您能體驗的娛樂,我再請人帶您到處逛逛,那裏……」
「我說過了別對我這麼客氣,常曦,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人類,一個普通的醫生,僅此而已。」
而黎晏書打斷了他。
「我的年紀比你們小多了,沒有必要對我這麼優待啦。」他動手奪回了自己的公事包,儘管那確實有點重,不適合一個看了整天診的文弱醫生,但這樣的特別待遇令他不安穩。
「唉,再怎麼說您也是墨總管的伴侶啊,我們怎麼敢那麼勞煩您呢?」
對方還未習慣得到權力的反應令常曦咯咯發笑,但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一如既往地遵從對方提出的要求。
「更何況普通的醫生可不會認識墨總管啊,您肯定也大有來頭吧?」他反問那個並不甘於待在人類世界,以執業賺取大量錢財,反與非人之物廝混的醫生:「聽說您在很小的時候就見過總管了?」
對此黎晏書先是一愣,接著卻是笑而不答。
事實上,墨亦然雖不曾對人明說,但他們會遇見彼此只是基於一場意外,或者應該精確點形容,以人禍為開始,終於一場決裂的爭執。
三十年前,在人類戰勝的消息還未傳遍大地前,當時年僅七歲的黎晏書在平靜如常的早晨邂逅了美麗的野獸。
那時他只是一個會在以我的夢想為主題的作文紙上,歡歡喜喜地計畫自己成為醫生後要如何救死扶傷的孩子,從未真正見過戰爭或血腥。除了上學以外的空閒時間除了翻閱與醫療有關的書籍,更多的還是和尋常的男孩子一樣,在田野裏奔跑。
這一天和以往並沒有什麼不同,風裏帶著濃重的水氣和草腥氣,樹林間啁啾的鳥叫聲在深秋裏也未見停止。黎晏書跨著尚未開始抽高的兩條小短腿,在房子後的一片草地裏艱難地邁步,前往樹林的邊緣探險。
他跑得不是很急,小溪流不會長腳逃開,但有著一雙藍眼的小男孩終於從絆腳的長草中掙扎出來時,從未想過一隻蜷在樹林陰影間、體型巨大的蒼白野獸會擋住他的去路。
經歷雨打後,牠的毛皮盡濕,九條長而厚重的尾巴淹沒了地面糾結的樹根,而他正枕在鋪滿柔軟苔蘚與落葉的天然睡床上,沉重的呼吸聲中帶著滯澀,和短暫的抽氣,似乎睡得不甚安穩。
與一般孩子恐懼,或是急著尋找大人前來的反應不同的是,黎晏書一眼就看出了前者的情況並不甚良好,應該正處疾病或傷重之中。
於是當時懷著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勇氣,渴望成為醫生的小男孩靠近了陌生的怪物。
那隻野獸看起來仍然身在夢中,沒有作出什麼反應。黎晏書先是鬆了一口氣,接著卻意識到這對一隻反應看起來相當靈敏的動物來說相當異常。
於是正當他顫顫地伸出手,嘗試以那雙拿不動比書本更重的東西的雙手碰觸對方時。
巨大而強韌的野獸卻在此刻微微抬起頭,側過一邊弧度尖利的紫色獸瞳,平靜地看向近在咫尺的人類幼童。猛然湧上的寒意使男孩頓時像一尊雕像般失去挪動哪怕一根指頭的力量。
這一眼就足夠黎晏書的呼吸和思緒停滯下來。
他聽過妖怪,但此刻師長父母口中散播恐懼,吞噬人類的怪物都被眼前景象所帶來的衝擊力沖刷殆盡。
若他們眼中的異端僅是那種程度的話,那人們的想像力也不過如此。
這樣強大、能夠輕易撕裂生靈,毫不在乎於人類存在的身姿於今只存在人類傳唱的童謠間。人類已經離開神話太久了,忘卻他們第一次見識妖物真正的身姿時,那打從心底將其神格化的敬畏。
不過一眼,他便開始無法正確認知那究竟是一隻妖怪,或是傷重的神靈了。
白色野獸帶來的壓迫感像鋒銳而薄透的劍刃,充斥在大氣中,令人窒息,又使黎晏書戰慄著錯誤地感覺到彷彿全身都被對方的視線刺穿。但古怪的是,小小的男孩並不感到恐懼。
野獸紫藤花色的眼睛裏沒有暴戾,或是殺意。比起生靈,更接近於一種純粹的自然現象,其中的通透,和接近神明的冷冽清明彷若一道潮水,立刻攫住了黎晏書,將他的神智淹沒。
無形的洋流正沖刷著他,大氣沉重地壓在他的胸膛上,幾乎要把他摧毀。但那樣的感覺不是威脅,而是與某種更巨大的生物對峙時,從幾近退化完全的生物本能而來的警告。
逃離,或是臣服。
直至遠處的野鳥驀然被不合時宜地驚起,黎晏書才注意到不過短短幾秒,他已經出了一身冷汗,但比起生理因極端的壓力所產生口乾舌燥、頭暈和大量出汗,更多的是本能對信仰的敬佩。
他搖晃著跌坐在地,但隨著對方結束這場對視,率先閉上眼睛,他竟異常地感受到眼前的野獸是不會傷害他的。
於是他如初生嬰孩般,緩慢爬過地上盤根錯節的樹根,足尖輾過潮濕而柔軟的樹葉,間中只發出了柔軟而充滿水分的擠壓聲。
人類與野獸之間短短的距離被輕易跨越,那隻懸在空中、顫抖不止的手終於放上了野獸的額間。直待黎晏書懷著狂喜與不確定,艱難地嚥了嚥唾沫,後者才又一次張開眼睛,神色依舊平靜,並未憤怒或是催促。
這是無聲的應許。
他的手終於敢於緩緩下滑,彷彿指尖所碰是世間唯一的至寶,沿著牠雙眼間的溝壑延伸至寬厚、埋藏著森森利齒的吻部,指間流淌的銀白色獸毛浮動著細碎的陽光,黯淡地亮著。
野獸的毛皮摸起來有點潮濕,帶著一點砂石和雨水帶來的粗糲,但撇掉血塊黏附糾結的地方,仍然相當柔順。
牠願意承接足夠有禮的碰觸,彷彿只是神明應允人類的任性,同意騎士以雙目見證耶路撒冷的黎明。這份來自另一個生命的包容令年幼的人類連靈魂都為之戰慄。
「我、我帶你去看醫生……我,我以後也會成為醫生……沒事的,我會救你的……」黎晏書自然不知道神靈以壓迫感馴化一個脆弱稚嫩的精神相當簡單,但他清楚自己必須拯救面前的生命,無關牠的來歷,或這份震懾性的美麗。
除了雜亂的白毛間藏著的大小傷痕,他還看見了對方毛皮不自然下陷的區塊。
那些凹陷來自嚴重的筋骨錯位和脫臼,那或許是中了陷阱,或是從高處跌落所致,畢竟他想不出有什麼能以鈍器猛烈地重擊如此巨大的野獸,並導致對方的傷重。
黎晏書本能地說著安撫的話,稚嫩而不切實際,但當小男孩嘗試搬動野獸糾結的尾巴時,傷重的九尾妖狐抬起眼,自覺地支撐起身子,抖動幾下動用最後的力量,以幻術收起尾巴,化作對方能夠輕易地抱在懷裏的大小。
那時黎晏書匆忙地脫下小小的白色襯衫,包裹起渾身是傷的白色狐狸,冰冷的泥水與血弄髒了他的衣服和短褲,但有著一頭燦爛金髮的小男孩顧不得弄掉了帽子,便抱著懷裏心臟兀自跳動的生靈,急急忙忙地趕回家。
無論是那時或現今,黎晏書都沒能理解自己當時其實相當好運。
畢竟若是遇見的並非墨亦然,而是其他的妖物,或許真的會被當場撕碎,作為填充力量流失的應急食糧。
但正因為那是墨亦然,美麗、傲慢、冷漠而不願為一己之利出手傷害一個脆弱生命,只會如神明般檢視所有生命的墨亦然,黎晏書才會受到這樣生命與心靈都被撼動的衝擊。
「你去哪了?」
當那個一身雪白,臉色微帶慍色的男人遠遠地從極樂堂的方向迎過來時,那些微小的,專屬於人世的情緒表現令獨佔這位三千歲大妖的人類露出了燦爛炫目,彷彿能夠刺瞎眼睛那樣浮誇的笑容。
「工作辛苦啦,小然,今天很累了嗎?快來,讓我給你一個愛的抱抱!」不擅長運動的黎晏書以某種彆扭,而且不怎麼有效率的姿勢跑向對方。
並在大庭廣眾下像一隻無尾熊般,快樂地抱上他那神情沉著,多數時候在對待親近下屬時沒有多少善意表現的伴侶。
「我今天去診所裏替孩子們看看病,真高興你能親自出來迎接我。」他說著湊過頭去,試圖在墨亦然右頰印下犒勞的吻,卻被彈動著耳朵的狐妖以掌心擋住了。
「行了,這裏是外面。」
墨亦然皺起鼻子,語氣冷淡,並將視線挪向一旁的常曦。好在對方通常相當善解人意,這時他正如前者所希望的那樣,轉過頭去接電話了。
「我在回來的路上還替你買了一些小點心,別怪我,它真的太香了。」但統帥七區的總管大人還來不及喝止他那小小年紀就敢造次的情人,一包散發著甜味、熱騰騰的餅乾就被放在了他空著,並沒有用來防堵親吻的手中:「你看,是貓耳朵餅乾。」
黎晏書分明比他高了一些,這時卻像個孩子一樣,開心地把手伸進那袋小販剛炸好的餅乾裏,摸出幾塊散發著芝麻、油脂和麵粉香氣的點心,獻寶似地塞進他那平常除了三餐以外,幾乎沒有額外進食的伴侶嘴裏。
墨亦然似乎想說點什麼,或是抗拒。
但傳統點心的味道在嘴裏碎開的感覺令他提不起訓誡的力道,當然更可能是人類在歷史中短暫存在的生命太過絢爛,令他無從阻止那些在所經歷的時間中,顯得太過微不足道的小事。
於是妖異館的總管,生有九尾的美麗野獸只是捧著整袋尋常而對人類不甚健康的貓耳朵餅乾,又嘆了一口氣。
他就像一顆尤加利樹般,沒有推拒終於得償所願的無尾熊在他的臉上印下幾吻。1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d4D1YDJE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