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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亞尚大批發的碼頭邊,申優姿和她的父親申唐成,今天也認真地送著貨。
似乎從那一天開始,有接近一週時間,她所尊敬的李木子老師,再沒有現身過一回。
她感覺胸口的某處有輕微的鬆動,回憶剝落的聲響,砸碎了好不容易轉趨平淡的心境。記憶裡的種種,在暴雨般的相遇中復甦,那些本應如泛黃日記一般凋零的過往,在眼前播送著,如同一幕幕虛渺的幻燈片。
那是她的補習班老師,是讓她在學業上真正獲得成就感的恩師,是一度佔據她青澀心靈的男人。
曾經那位面帶恬淡微笑,聲音低沉有磁性的補教名師,在講台上散發的何止是引人嚮往的光?
男人的舉手投足,無不縈繞著令她摒息的風采,他的神態、他的領帶、他的喉結;他穿的西褲、他戴的手錶、他揉的香水……
甚至連他以粉筆在黑板上刮擦的聲響,都散成了午夜夢迴時,床前灑落的玲瓏月光。
「優姿,妳怎麼啦?」
父親的聲音將他的女兒從回想的浮沫裡輕輕撈起,她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睛,這一個與她心中傾慕的男人偶遇的碼頭裡,本該顯得璀璨輝煌,如今卻看來既生冷且無機。
她重新加入整理貨物的行列,在等倉管員前來點貨之前,喃喃脫口說道:「今天也沒有看到李老師呢。」
「是啊。」申唐成悵然地點了點頭,「本想說,要是能夠再跟老師聊一下也好的。」
申優姿雖然沒有接著話說下去,但她的小臉上實實在在地掛著落寞,做父親的卻是看得出來。
「其實話又說回來了啊,我們對老師而言,也是一種負擔吧,我也不敢下定論說……就是……」
見申唐成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申優姿抬起頭來,以略為空洞的眼神望著她的父親。
「就是,李老師說不定躲著我們啊。」
「不可能,我曾經是老師最好的學生呢。」申優姿聞言卻只是清淺地笑了笑,「老師對『可造之才』有多求才若渴,爸你應該是經驗過的。」
「事到如今,我當然也知道啦。」申唐成撓後腦杓的手勁是越來越厲害了,「但這也不尋常的吧,所以妳看,當年妳半夜還在老師家裡過夜,我根本不敢相信這真的是在給妳個別授課啊,才會被人家慫恿……也才有那些事。」
話說到這邊,倉管課的課員總算有空來給他們支援點貨了。父女兩人的談話,也在這個時刻不情不願地打住。
在父親與倉管課員對點貨物清單的同時,申優姿一面將點好的貨物搬上手動油壓拖板車,一面輕輕嘆了口氣。
就如她自己說過的,李木子老師曾經讚嘆,她是這一陣子以來遇過最優秀的學生,還經常當著面說道:「能琢磨最漂亮的璞玉,是身為教育者的渴望。」
李木子所陳述的這一份渴望,對身為學生的申優姿而言非常重要,在她毫無設防的青春裡,也是緋紅色的一景。
玉不琢不成器,那麼身為女人呢?眼前這位迷人、有野心、話語當中帶著狂放心願,又甚至有些侵略感的男人,她是不是也能佔有他心中所有的位置呢?
要說她對李木子老師的景仰裡,不包含絲毫的愛情,那是騙人的。
然而,即便他是一位補習班老師,世間對教育者的倫理問題,眼底依舊容不下一粒砂,她知道自己不能這麼做,儘管愛戀在胸口悶燒出星火,她還是勉強用學問與考試,填補了心頭脆裂的缺口。
那個一直為成熟男人所準備的角落,期待侵略如火的他能登堂入室,在她心底的空洞恣意妄為。但無論當年她如何施粉打扮、如何噴灑了魅惑人心的香水,又在那位恩師的面前,打開了幾顆襯衫上的鈕釦,都沒能令這位醉心教育的男人,向她發起進攻。
甬盛貨運送來亞尚大批發的貨向來不多,在她紛飛的思緒裡,父親申唐成與倉管員完成對點之後,手動油壓拖板車上已經穩當當地疊滿了貨。於是一如往常的,申優姿有些失魂落魄地拖著貨物進入了倉儲區。
在這個過份靜謐,又十分廣闊的區塊裡,即便是已經來半個月左右的時間,她也沒有太大的自信可以找到各種科別的理貨區在哪裡。在心裡依舊有些混亂的情況之下,她漸漸迷失了方位。
恍然間驚鴻一瞥,她確信自己看見了熟悉的身影。
是恩師的身影,是她本來已經放棄懷念,如今卻魂牽夢縈,在腦海裡揮之不去的李木子老師。在離散的飛灰之間,那男人將工作用的帽子戴得低低的,眼鏡遮擋住他的目光,那姿態像是在凝視著什麼,又像試圖要遺忘些什麼。
「老師……」
申優姿的聲音細軟得幾乎連自己都快要聽不見,不是因為膽怯,而是當她重新打量眼前這位男人,才發現他與記憶中的模樣已經相差甚遠。
更為寬闊的肩膀、較為厚實的胸膛,這些特徵,一再說明眼前這位已捐棄化名的男人「李沐塵」,如今是一位殷實的倉管員。
有著與工作能力相稱的體格,李沐塵卻看來十分冰冷且淡漠,從前那野心勃勃又充滿教育熱誠的神采,就像是倉儲區裡四散的飛灰般悄然。
整個人如同已經龜裂的玻璃,輕薄且危殆,如此輕輕一碰就要碎掉的模樣,他自己究竟知不知道呢?
申優姿梗在喉頭裡的那一聲叫喚,於是變得絲微且飄渺。
她心頭上一緊,嘴唇一抿,無法自控地撇下了應該歸位的貨物,踩著急促的腳步從李沐塵所在的那一條通道逃了開去。
而這樣的動靜,也似乎讓那一位安靜地幾乎消失在倉儲區的男人終於回過神來。
李沐塵信步走向轉彎處,只見無人看管的拖板車上,有「甬盛貨運」的掛牌兀自無風而搖。
「優姿?」
他的叫喚聲猶如綿雨,在覆蓋人心的飛灰走塵所掩蓋的倉儲區飄搖著,傳不進傷心女孩的耳裡。
逐漸遠去的腳步聲,一度將李沐塵的思緒帶往遠方,也帶往一度想要想起的輝煌與願望。隨後,他失落地搖了搖頭。
「我不應該再想這些的。」
悽慘地笑了笑,他拉著甬盛貨運的拖板車,任由自己被倉儲區的靜謐及陰影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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