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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荏苒,冬日謝落了年終的凋零,在春雨之中,各行各業迎來復甦的時刻,許多在年節之後更換跑道的辛勤工作者,也在清明前夕,紛紛站穩了腳步。
在辦公桌前忙碌的劉龍見,頂著溫和的笑容,不時與其他求助者交換意見。手邊的電話接個不停,來到現場向他求助或致謝的賓客也堪稱絡繹不絕,就連就學就業處的處長辦公桌旁,也堆滿了來自各方受助退伍官兵的感謝卡。
「龍見,你今天也辛苦了啊。」下班時間,處長滿臉堆笑地望著這位辦事認真,長相帥氣的新任雇員,「葉議員介紹你來,本來我還擔心你脾氣不合適,現在看起來,你倒是挺圓滑的嘛。」
「處長您別虧我了。」劉龍見難為情地笑了笑,「這都要歸功於我女友『管教有方』,她從前曾經在連鎖餐飲店服務過,待客之道……讓我下足了苦工呢。」
「真沒想過你是個『妻管嚴』啊,你說過今天下班後有約的吧?快去吧。」
「謝謝處長,那我下班去了。」
儘管劉龍見帶著宜人的笑容,但那姿態端正的舉手禮依然沒有荒廢,看得他的主管連連點頭,給予他無言的讚許。
劉龍見跨上他心愛的電動檔車,在泥灰色的都市叢林裡急馳,他的防摔皮外套均勻包裹著健壯的身軀,破風而行的模樣像極了低空飛掠的鷹。
來到國家體育館前,他人也不用下車,只要往人群聚集的地方望過去,就能知道他的愛侶身在何方。
「啊,教練妳男友來接妳了!」其中一名選手高聲叫道,女子跆拳隊的成員們向劉龍見熱烈歡迎的目光與語調,倒令他十分熟悉。
「好了,都回場上去。」梁涼楓身上穿著國家代表隊教練的成套體育服,面色嚴厲卻難掩她的帥氣與美麗,「我今天有約,可別以為一晚上看不見,就可以偷懶啊!」
她在選手們的簇擁之下,好不容易來到機車旁邊,接過安全帽老練地戴起來,跨上後座時又是一陣尖叫。
「呀——教練好帥!」
隨著尖叫聲由近而遠,劉龍見從安全帽傳出來的竊笑聲才被梁涼楓聽進了耳裡。
「臭阿龍,就只管笑。」梁涼楓笑著罵道。
「是替妳覺得高興啦……」劉龍見一面壓低了身子過彎,一面喃喃地說道:「畢竟王群天廈那一夜,全國上下都知道有一位因傷退役的奧運儲備選手,在那裡以跆拳道力退群匪嘛。我想想,新聞記者給妳下了什麼別號?什麼女神的?」
「跆拳女神啦,別跟著起鬨,在我眼裡啊,我帶的這些前途無量的選手,一個個也都算女神好嗎?不但踢得好,又很漂亮。」
我覺得妳也很漂亮啊——雖然很想這麼說,但劉龍見還是決定暫時不要繼續欺負她了,只因閒談之際,機車經過梁涼楓曾經任職過的「華上漢堡」,店門口大大懸掛著惹眼的紅色布條,一定會讓她有些想法的。
「跆拳女神曾在此任職。」梁涼楓深深地嘆了口氣,「那個店長真的是,能利用的部分絕對不會放過的個性耶。」
「哈……某種意義來說,也許就是像她這種野心勃勃的人,才能不斷開創全新的道路吧。妳也別氣了,聽說她也付出了慘痛代價不是嗎?」
「我離職之後,櫃臺的小可愛們把我從前整理過的油品更換紀錄、訂貨資料交給了華上漢堡總公司值得信賴的主管。」梁涼楓的語調輕鬆得像是一陣帶有香甜味的薰風,「郭店長為了省錢,假造紀錄、使用劣油這一類的事情本來幾乎要讓她丟掉加盟店資格,誰知她親自到總公司去了一趟,才讓她好不容易保住了合約。」
「真的假的,她怎麼做到的?」劉龍見疑惑地問道。
「她在公司會議室裡當眾下跪,長跪不起,場面聽說要多哀戚就有多哀戚。」
梁涼楓說得雲淡風清,劉龍見卻覺得畫面簡直歷歷在目,所謂人不要臉天下無敵,莫過於此。
「幸虧現在小楓妳的父母也認清這位『多年老友』是怎麼對妳的了。」劉龍見在等紅燈的短暫時間裡,輕輕握住梁涼楓攬在他腰上的手,「妳弟弟良嵩是最大的功臣,我非常感謝他能成為妳在家裡的戰友。」
梁涼楓緊緊環保他的腰,有力地回應劉龍見的支持,又輕輕揉了揉這位大男生的手,催促他往今夜的目的地而去。
來到一個看來十分別緻的社區,按照門口警衛的指示,停入來賓專用的機車停車區,劉龍見在地下停車場的電梯門前,看見了吳莙芸充滿活力的身影。
「龍哥!楓楓!這邊走!」
她那總是能夠令人會心一笑的姿態及聲調,一如往常地好認。
在她的帶領之下,三人一路來到李沐塵的新居,大門口的鐵門雖與其他鄰居一致,但在門上有著芳香檜木刻製的門牌,斗大的毛筆題字力道蒼勁,寫著「跡芳地」三字。
在吳莙芸開門領兩人入內的同時,梁涼楓一臉不解地端詳了一會兒:「這門牌寫的是什麼意思呢?」
「意思是我和阿芸的家,塵者跡之謂也,芸者芳草也,這裡就是塵和芸的落腳處。」
幾乎像是算好了兩人什麼時候會到一樣,李沐塵正微笑著將最後一道菜端上餐桌,而那一桌子的好菜,混合了曾經煮過咖啡的餘香,讓整間房裡充滿著宜人且溫馨的用餐氛圍,看來這一桌飯局,早已準備好等著賓客上座了。
「還是一樣料事如神哪。」劉龍見一面入座,一面喃喃地說:「我們都慢了快三十分鐘,這也在你的預料之中?」
「你新進退輔會,憑你的責任感,一定是把今天的業務都弄完才走的。」李沐塵在餐桌前拿下了他的平光眼鏡,溫和地說道:「至於涼楓就更不用說了,肯定是被學員圍著走不動吧。」
「大家都太誇張了啦……」見梁涼楓長長地吁了口氣,四人的飯局就在吳莙芸鈴鐺般的笑聲裡開始。
也許是因為一個人生活已久,李沐塵的料理功夫確實不同凡響,不但好吃,更有濃濃的家庭味。身為運動員的梁涼楓依舊不改她豪爽的吃飯風格,而劉龍見那端正且規矩的下筷姿態,更是看得李沐塵微笑不止。
在開始交往以後便經常膩在一起的吳莙芸就更不用說了,吃他手做的晚飯,早已是日常必備的幸福。
而這一切的幸福,開始於四人的相遇,也成就於四人的拼搏之中。
美味的晚飯之後,四人手中拿著飲料,沉靜的晚風自窗戶灌入,遊走在餐桌,輕撫著每個人飽含祝福的微笑。
「那麼再一次,恭喜塵哥和阿芸入住新居。」劉龍見以咖啡代酒,高舉著晃了晃,「塵哥果真厲害,再次以『李木子』的身份出道,一樣是位超級明星。」
「名字是代表著自己有多少份量的符號,是不可以輕易捨棄的東西。」聽劉龍見這麼說,李沐塵竟罕見地堆滿了苦笑,「在與你們、阿芸相遇之前,我也沒想透這個道理。」
「這是說,塵哥你曾經想過要在那個亞尚大批發默默無聞地做到退休嗎?」梁涼楓啜了一口滋味芳醇的義式拿鐵,掩不住驚訝的模樣,要讓李沐塵的苦笑更為深刻。
「我確實是這麼想過的,要不是亞尚那些小鼻子小眼睛的小主管激怒了我,又或者是阿芸那一天沒有邀我去參加勞權大遊行……也許我們今天的反抗,從來不曾開始過。」李沐塵一面說,一面摸了摸吳莙芸的頭。
「咦?是我嗎?」吳莙芸歪著腦袋一臉困惑的樣子,逗得梁涼楓都笑了起來,「我覺得我沒有做什麼了不起的事啊!」
「第一個起身向資方爭取晉升和榮譽的人,就是妳啊,阿芸。」梁涼楓也笑著加入摸頭的行列,「要不是看過妳行動起來的樣子,我原本也被困在郭純鑲的手下,可能要一輩子和跆拳訣別,在華上漢堡做那個不稱職的副店長呢。」
劉龍見放下咖啡杯,表情認真地說:「而我也不曾想過,離開部隊以後,自己到底能做什麼。現在的我,可以在退輔會就學就業處服務,協助因為各種狀況退伍的士官兵,回到社會安身立命,對我而言,是變相地在為我所嚮往的部隊服務了。」
那是他一輩子最敬愛的父親光榮殉職之所——這句沒能說出口的話,劉龍見選擇拿起杯子,與香氣馥郁的咖啡,和在一起吞下肚。
「我不覺得自己有這麼偉大啦,跟你們相比,現階段我也只是想要重新考回大學而已。畢竟從前我也是很嚮往成為學者的嘛。」頭髮被梁涼楓揉得一團亂,四人當中年紀最小的吳莙芸也不生氣,只是仔細思索著,「話又說回來啦,我出社會以後,到底是為什麼會想追求更好的對待呢?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左思右想之際,她好像終於想起了什麼,整個人像是被按下暫停鍵一般定了格,只有表情不住地變化著。
「仔細想想,好像是有個人大放厥詞的時候說起的,說是要尊重的話,就要靠自己去贏來……」
「咦?好奇怪,這句話我好像也有印象耶。」劉龍見淡淡地說:「不就是米正吉說的嗎?」
「啊——好不想承認,我居然是被這種人影響的啦!」
吳莙芸掩面不甘的樣子,逗得李沐塵難得一見地哈哈大笑起來。
「別這麼說嘛,要不是因為他帶著兩把鎮暴槍衝出來,說不定我們真的要失去阿龍了。」李沐塵好不容易斂起他失控的笑容,語調輕鬆地說。
說到這裡,他們不約而同地望向餐桌的一個角落。
在那裡,放著一個盛滿了飯的碗,一碟專屬的料理,一雙筷子,以及一罐未開封的啤酒。
「對不公正的現實發起反抗的人,並不是都能走在坦途上,也不是都有好的結果。」李沐塵舉起葡萄酒杯,向那虛懸的空位說道:「就像是他一樣,當年為了反抗欺負弟兄的士官長,付出了很大的代價。贏得尊重,就是這樣一個危險的戰鬥,以前曾經放棄抵抗的我們,也許還不如這位弟兄一樣破釜沉舟呢。」
四人一起向那空位舉起了飲料。
劉龍見帶著意味深長的微笑,輕聲說道:「慶塵哥喬遷之喜,也祝福我們四人的心志,從此可以飛得更高更遠……真宇,請和父親一起看著我們吧。」
四人喝乾了杯中物,他們的身影,在城市裡的小小窗格之中,漫成了顏色暖黃的一隅。
不勞者不獲,對現實發起批判與拼搏的人,如今在全新的道路上,揚起了新帆。
月夜空明,萬里無雲,星斗之下有流星劃破夜色,像是代替逝者答允了他們的祝福與希冀,而他們的夢境,也將隨著那一道道的殞星,走向從未想過的風景裡。
從此,再也不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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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