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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臨時召開的區分所有權人大會上,劉龍見雙手揹在身後,呈理想的稍息姿勢。在眼前展開的,則是一場針對他的去留而開始的激烈辯論。
「不應該要求劉龍見辭職,我身為本社區的住戶,堅決反對這個提案。」其中一名臉色鐵青的婦人疾言厲色地質問道:「就如剛剛幾位住戶的發言一般,我們什麼時候見過如此敬業的特勤保全?說句不好聽的,我們自從建案落成以來,用的一直是號稱全國第一的爭雄保全。但請問各位,有誰真的見過像劉龍見這樣高標準的服務態度嗎?」
「就是啊,我們的地下停車場一直很昏暗,自從阿龍來上班之後,下面總算沒有奇怪的外人在亂逛,我們的車位也很少被外車佔用。」另一位男性住戶也是面色深沉,口氣裡滿滿不容置喙,句句擲地有聲,「我也補充一件事,有史以來第一位,巡邏的時候會把安全門一一檢查、關好之後才下班的特勤保全員,我只見過劉龍見這一位。」
犀利的言詞所針對的對象並不只有身為主委的殷小元,難得穿了整套西裝坐在幹部座位上的郎金豪,也是砲火集中的焦點。
然而面對這樣的質疑,且不提殷小元面無表情的模樣,郎金豪竟是顯得格外泰然自若。
與之相比,作為爭雄保全公司代表的區域督導米正吉則手汗直冒,額上、眉間的冷汗更是漱漱直流。他幾乎是一邊發抖,一邊向怒目相視的住戶解釋:「跟各位區權人報告,那什麼……事情不是像大家想的那樣,我們沒有有要處罰劉龍見,只是、只是公司決定要把他調到其他更適合他的案場而已,請各位一直以來非常欣賞他的住戶可以安心……」
沒等他說完,一位先生拍了一下桌子激動起身,折疊椅也應聲翻倒。
「開什麼玩笑!米督導言下之意,是我們『王群天廈』不配像劉龍見這樣的優秀保全嗎!」
「優秀嗎?我看也不盡然吧。」在肯定的聲浪當中,理所當然的,也有人持反對意見,「這人的頑固方式簡直到了不像人的地步,機器人一樣,什麼事情都只會按照規定來走。我不也是住戶嗎?但有次我忘記帶感應卡,上不了樓……他還真讓我寫了報備記錄,簽名蓋指紋之後,才帶著萬用卡放我上樓呢。明明三不五時都會見面的人還這樣子,真的是沒意思。」
另一位女性住戶也忿忿不平地說:「之前我車子送廠維修,修車廠借我車子代步,開回社區的時候他竟然不讓我停進停車場耶。我車子雖然沒貼汽車識別證,但我怎麼說也是有買車位的人,花錢買車位,竟然進不了自己的停車場,這豈不笑死人?」
「那是規定!你們要是真的覺得規定不妥,不應該是怪阿龍,應該是管委會要把規定修訂得更詳實才對!」
「放屁!管委會也是住戶自己來幹的,大家都很忙好不好?誰有空把規則訂得那麼細啊?要訂你自己不會出來幹委員喔!」
「而且就像剛剛監委說的,劉龍見前幾天才去參加過勞權大遊行,很顯然他對這份工作的認同,也是值得商榷的吧!」
場面一時劍拔弩張,吵架聲震耳欲聾,台上除了主委與監委之外的其他事務委員,無不皺起了眉頭。身為主席的人,明擺著故意不控制現場,他們也很想知道,到底主委和監委的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就在這個時候,會議室的大門,毫無預警地敞開了。
本應嚴禁入場的會議廳,有了突然的闖入者,這才讓全場登時鴉雀無聲。
來者是一位看來趾高氣昂的年輕人,他穿著今年流行的新款格紋襯衫,搭配一頭與郎金豪看來特別相似,只有顏色不同的髮型,玩世不恭的氣質,看上去就像是顏色換過的郎金豪。
劉龍見本著維護秩序的職責,一馬當先,站到闖入會場的不速之客跟前,「先生不好意思,現在區權會已經開始了,遲到的人不允許入場,這是規定……」
仔細一看,眼前這年輕人並不是陌生面孔。曾經大鬧華上漢堡王群店的霍士祺,正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望著他。
但若僅僅只是如此,還不足以讓劉龍見感到驚慌。
「龍,很久不見了。」
低沉且有磁性的嗓音越過霍士祺的肩頭傳來,那人看來與劉龍見體格相似,高壯的身姿、挺拔的胸膛,甫一開口說話,劉龍見的動作便顯得侷促。
他眉間堆著焦慮,雙手握緊了拳頭,甚至跟他的區域督導米正吉一樣輕微打顫著。
「尤真宇,你、你怎麼會……」劉龍見艱難地吐出這個名字,在此同時,更感到腰間那道傷疤隱隱刺痛起來。
「哼,我出獄了。」與劉龍見一般剃著平頭的男人冷冷說道,似乎很滿意似地,嘴角逐漸高揚起來,「兄弟你也真無情,我好不容易出獄了,你沒來給我接風就算了,好像還過得挺不錯的嘛。」
望著兩人的互動,王群天廈的區分所有權人大會上,狐疑與猜忌在人群裡蔓延開來,細碎的議論聲開始瀰漫在會場。
在這樣的氣氛之中,劉龍見感到腰際的新傷疼得越來越厲害,他不由得伸出手來按在曾經的傷口上,而尤真宇及霍士祺的笑容,則笑得越來越張狂。
眼見時機成熟,郎金豪以監察委員應有的認真態度起身說道:「各位親愛的區分所有權人,我們今天安排這一場臨時會,並不是故意要讓大家在這裡吵得不可開交的。相反地,我們委員的職責,就是在這段任期裡,讓社區往更好的方向發展,而大家今天在場內的意見碰撞,絕對有必要……」
他的聲音迴盪在並不算小的會議室內,攪弄著緊張情緒,讓劉龍見的思緒亂成一團泥沼。
「劉龍見是前航空特戰隊的特戰兵,服務也算有熱誠,這大家都知道吧?但是有一件事,就是大家不知道的——」郎金豪頓了一頓,舔了舔他的嘴唇,彷彿緊緊咬住他的獵物一般喜不自勝,「我們優秀的特勤保全劉龍見,並不是自願退伍的,他是因為對同袍施暴,導致對方身負重傷,才被勒令退伍的!」
郎金豪的指控在滿滿都是人的會場上迴盪了幾秒鐘才漸漸平息,有力的指謫如同五雷轟頂,打得劉龍見措手不及。
「我就是當年那個受傷的同袍,應該說我們互相傷害才對啦。好不容易出院,還被關了一年才出來。」尤真宇的笑容格外不祥地說道:「你各位啊,或許會覺得很奇怪,一個人跳出來忽然說,劉龍見是被勒令退伍的,聽起來很不真實吧?這樣好了,讓這麼優秀的龍自己說吧。」
他一個大步走近劉龍見,掀開身上單薄的上衣,果然在身體各處,都有開刀過後留下的痕跡。
「龍你自己講,因為你的關係,我這個昔日的同袍,身上斷了四根肋骨,內臟受傷,還因為頭部開刀而住進加護病房,有沒有這件事?」
劉龍見緊抿雙唇,雙手更是握得死緊,要是沒有手套阻隔,或者就該擰出血來了。他回頭望向住戶,又看了看在委員桌前得意洋洋的郎金豪,以及表情看來格外複雜的主委殷小元。
隨後他低垂雙目,淡淡地說:「他說的是事實。」
以他的自白為開頭,會場當中議論的聲浪,一瞬間如同爆炸般蔓延開來。舉凡是應該要查清楚緣由的意見,還是較為不理性的斥罵,都有人主張。
在這樣的混亂當中,尤真宇像是非常滿意地點了點頭,附耳到劉龍見旁,小聲說道:「你還真的這樣回答喔,沒有辜負我的期待,不過你還真的是蠢死了,死正經的……」
「尤真宇!我真的……也不希望事情變成那樣,你明知道的!」劉龍見難堪地辯解道:「我只是阻止你做傻事!」
「所以我才說你是個死正經的,就問你,我什麼時候跟你求助過?我自己的人生,我有權力決定要走去哪裡吧。送給你一個詞——『偽善』,你知道嗎?偽善講的就是你這種人啊。」面對劉龍見的抗辯,尤真宇只是冷笑著和霍士祺對望了一眼,「你看吧,小狗少爺,我太瞭解龍了,他的反應是不是都跟我講的一樣。」
「真的有夠爽的。」霍士祺冷笑著說:「這個人的密錄器,害我在華上漢堡那件事丟臉了啊。現在只要讓這個害我出洋相的人滾出會場,這件事就定了。喂,低端保全,你家那個早餐店啊,處理起來還比較簡單啊,連個監視器都沒有,砸起來手感多好你知道嗎?」
聽到這裡,劉龍見先是一怔,隨後那凜冽且兇惡的憤怒,便如野火一般,從他轉為陰冷的面孔上滲漏出來。
一股惡寒傳遍霍士祺全身上下,他不禁把手按在外套裡藏放的手槍上,藉此獲得一點對抗的勇氣。
然而劉龍見那沉靜的憤怒並沒有即刻潑灑出來,「是嗎?」他冷酷地丟出了這句詰問,旋即在王群天廈全體住戶的面前,頭也不回地奪門而出,就連霍士祺和尤真宇,也都沒預料到他的反應會如此極端。
「看起來就連當事人都畏罪而逃了啊。」雖然看見霍士祺有些畏縮的表情,但郎金豪仍舊不忘抓穩這個機會,在議題上窮追猛打,「我建議,就如同區域督導米正吉先生的安排,我們王群天廈,今天是該把有問題的保全汰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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