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本來想要向父親求個原諒的霍士祺,賭氣離開那間享樂專用的公寓之後,用不了多久,便又回到原本那副膽怯的模樣。
走進他和父親同住的家中,又大又別緻的住所,在家務服務員的巧手之下整理得窗明几淨,卻是少了幾分人氣。書櫃上的老書擺放得有條不紊,在開放式廚房的吧台上,倒掛的玻璃杯光潔亮麗,猶如是全新品一般。
整間房雖然打掃得這麼好,卻極端地缺少生活感,這個生冷的水泥殼,就是霍士祺和朋友廝混之後,不情不願地回來睡覺的地方。
「可惡……」他一面碎唸著,一面摸進父親的書房。
時至今日,兩父子儘管是在同一個屋簷下,也不太說話。當霍士祺窩進自己的房裡抽煙、喝酒時,霍湯華則會在這間書房裡,消磨掉絕大多數的時間。
也因為霍湯華禁止家事服務員整理這間書房,因此整個霍宅裡,就只有這個地方看起來像有人住。
書架上頭的書籍雖多,但其實多半都已經十幾年沒有動過,不但灰塵滿布,還有著因為經年吸收濕氣而產生的舊書氣味。對霍士祺而言,其原因並不難懂。
因為這間書房裡的書,盡是母親生前所愛之物。
記憶中媽媽非常喜歡讀書,但她不愛自己一個人,就喜歡在父親的房裡讀,而作風強勢、在社會上狠勁不輸任何人的霍湯華,唯有對她永遠帶著一張溫和的表情。
小時候,家裡雖然也是安靜,看上去卻並不無聊。霍士祺幾乎還記得父親一隻手支在下巴,歪斜著身子看媽媽讀書的樣子。明明霍家從來不讓女人管事,但父親對母親的熱絡眼光卻從未黯淡過,霍士祺總不明白,霍湯華心底對媽媽的想法究竟是什麼。
那時候的父親,也像現在一樣,一個人、一雙手、一肩扛下家裡所有的生計。他看上去是有溫度的,不像現在,彷彿是一架毫無感情的戰爭機器。
仔細想來,就是從母親因病過世之後,霍湯華身上的那一點點人氣也跟著消失無蹤。從那一刻開始,父親就成了一個無情的機器人,自己則成了機器人的複製人,他的一舉一動必須要像霍湯華一樣高不可攀且無懈可擊,哪怕霍士祺本人基本胸無大志,也被迫要訓練自己站上那個不曾想的顛峰。
「我們只剩下事業了。」霍湯華曾經面無表情地對他這麼說:「連家人都守不住的男人,算不上是男人。」
在這句話的驅使之下,並不想要繼承家業,也不想成為大商人的霍士祺也試著自己做了幾個小生意。
然而他是個能夠聽命行事,可以達成任務的忠實執行者,卻絕對不是一個稱職的決策者。前前後後,從手搖飲料、連鎖飲食,建物、土地經營,甚至是文教出版、補教事業,全都在短時間內做成鉅額虧損,不得不黯然退場。
鮮少和霍湯華交流,卻看慣了父親的大排場,霍士祺從來無法真正理解這一切尊榮是如何達成。
他只能膚淺地認為,強勢的態度、金錢的力量,可以引領他走向尊重的顛峰,只需要人夠狠,立竿見影的尊重就能手到擒來。
懷抱著這些歪斜的意志,他在書架上找到一處灰塵最少的地方,將那本唯一沒有積灰塵的書拿起來搖了一搖,一把鑰匙便落了下來。
也並不是第一次這麼做了,霍士祺熟門熟路地打開大原木書桌的抽屜,從裡面拿出一把看來有些年代的手槍。
年幼時,他曾經看過父親將這把手槍拿出來端詳,也曾經因為偷拿出來把玩,而遭受到嚴厲的處罰。
記憶中,霍湯華是這麼說的:「你沒有辦法駕馭這個東西,它該怎麼用、何時用,我沒有教你,也不打算教你。因為在往後的日子裡,我不會用上,而你也沒那個器量用上。」
「懦夫。」小聲咒罵道,霍士祺手上拿著這把槍,手上卻依舊顫抖著。
這把封存在書房抽屜裡,卻看起來保養得十分妥善的槍,使用它,正是現在的父親唯一一件不敢做的事。
而他決定要超越這個父親。
扭曲的想法在誤會和淡薄的親情裡隱現,他輕扣扳機,未安裝子彈的手槍發出清亮的機械作動聲,在書房裡清冽得近乎透明。而這道響音,在已故母親最愛的書本之間彈跳,最後打進了霍士祺空洞的心房裡。
像是點燃了心底早已棄之不顧的餘燼,霍士祺只覺心跳鼓搗不已,而全身難以自制的顫抖,神奇地停止了。
是了,只要使用了這把連父親也不敢用的手槍,他就是個超越者了吧。
狂妄的笑容爬上霍士祺本來黯淡的臉龐,他在抽屜裡發狂似地尋找,翻出了存放已久的子彈,以及如同新品一般光亮皎潔的預備彈匣。
那一把沉重的手槍,如同承載著他無法企及的所有願望,將它收在懷裡時,本應冰冷的金屬造物,卻讓霍士祺甚至覺得有些火燙。
就在此時,手機鈴聲響起,彷彿正是時候。
「士祺。」電話裡傳來霍士祺兒時玩伴的聲音,「之前拜託你的事情還順利嗎?」
「金豪喔,我辦事你放心啦。」桀驁的語氣,彷彿方才在喝下的烈酒,現在才開始生效似的,「劉龍見以前發生的事情都查清楚了,當年那件事的當事人,也說他願意協助我呢。」
「是喔,這麼爽喔。」輕蔑的笑聲從話筒裡傳來,郎金豪張揚著毫不掩飾的惡意說道:「幫了我這把,未來你無論要做什麼,我無條件挺你啦。」
「我老爸從來不會在意我搞多少錢出去。」霍士祺得意洋洋地說:「只要肯灑錢,還怕找不到人來幫手?一堆道上的,嘴上說朋友,其實都看錢做面子的啦。就只有你,幹我們穿同一條褲子長大的,我不挺你行嗎?」
「我就是中意你這個不惜成本的豪邁。」郎金豪笑得更厲害了,「兄弟你屌,那個區分所有權人大會,最近要開了。既然條件有了,那你就把人帶來吧。」
「那有什麼問題,噴子要帶嗎?」
「你有什麼毛病啊,沒事帶什麼噴子啦?」
「你不懂啦……」霍士祺的笑容裂得是越來越開,「你看著吧,我們一定要讓臭老爸知道他們看錯了自己的兒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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