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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李沐塵兩人商談過後,歷經了整天一如往常的送貨行程,吳莙芸好不容易回到家裡。
父親吳星炙是比她更為老練的物流士,在公司已經服務二十年有餘的他,比起女兒的工作效率當然是不在話下。但儘管是這樣,他通常也只比女兒提早個半小時回到家。
吳莙芸今天回到家之後,並沒有立刻開始往常的家務行程,她安靜地坐到父親的面前,與他定定相望。
「寶貝女兒,怎麼了?」也許是察覺到狀況有些不對勁,吳星炙歛起平常總用以迎接女兒的笑容,正襟而坐。
沉吟了一陣之後,吳莙芸像是下定了決心似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爸爸你知道嗎?公司裡面有沒有在傳我什麼事?」
也不待正面回答,從她父親微微低下頭,搔頭弄耳,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模樣看來,似乎答案也已昭然若揭。
原來她想爭取更高職位的事,不只是傳遍了管理階層,甚至連營業所的工作伙伴也都知道了。
所謂棒打出頭鳥,鋒芒畢露的人在集團裡面並不一定是受到敬重,更多的是引起他人的警戒。吳莙芸想起從前年年拿全校第一,卻總是在班上被欺負的苦澀高中回憶,直覺背脊發涼。
「以前,我很珍惜自己的尊嚴和榮譽。」吳莙芸喃喃地說道:「我認為學業表現優秀是值得自己驕傲的事情,因此當年從不推辭師長、朋友對我的讚美,結果卻讓我整整被霸凌了三年。」
這一件事,作父親的竟然是直到女兒身心崩潰後,才最後一個知道,吳星炙身為單親家庭的家長,對於自己當年無能又無力的表現,又一次感到痛心疾首。
望著表情沉痛的父親,吳莙芸也相應地流露出苦笑,「爸,我今天舊事重提也不是想要怪你,只是今天我因為一點細故,剛好遇到了董事長。」
「喔?」不擅言詞的父親簡短地應了一聲,吳莙芸卻知道這是他表現出擔憂的語調。
「有關我爭取晉升的事,爸爸都聽說了,他又怎麼會不清楚呢?我雖然明白黃柴物流是家族企業,卻沒想到他們面對員工升遷的問題會如此不講道理。你知道那位霍湯華先生,對我說了什麼嗎?」
吳星炙望著女兒,表情十分嚴肅,靜靜搖了搖頭,「他說什麼?」
「他說,只要我做霍家的女人——更明白地說,做霍士祺的女人,就可以在黃柴物流往上爬……」
「他媽的!開什麼玩笑!」沒等女兒說完,吳星炙一拍桌子,暴跳如雷的罵聲在略顯空蕩的客廳裡傳來迴響,「阿芸,別理他!他那個全公司無人不知的敗家子,是個無論怎麼看都是混蛋的混帳東西!真的要說的話,就是、就是……」
吳星炙氣得面色通紅,雙手緊握的拳頭,就差一點能擰出血來似的。
「就是……混蛋加三級!」
望著平時溫厚的父親,一反常態地用平常用不慣的詞彙來形容霍士祺,那模樣既是罕見,又有些令人感到窩心。那是個會為女兒大發脾氣的父親,如果自己高中的時候,能少一點無謂的自尊心,多依靠他一些,是不是那個令人絕望的學校生活,也能有所改善呢?
但是時光不可能倒流,已經造成的傷,再也填補不來。
不久之前才剛剛看過劉龍見被住戶刁難的樣子,後來又因緣際會,知道亞尚大批發準備要惡整李沐塵的事,吳莙芸非常明白,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與從前忍讓的態度訣別。
「據我所知,像這樣的用人方式,應該是違法的。」吳莙芸喃喃地說道:「無論用什麼方法,這一次,我不打算像學生時代一樣忍氣吞聲。」
當年吳莙芸為了避免給工作已經非常辛苦的父親帶來困擾,在學校遭受的欺凌,到身心再也無法承受之前,總是隻字未提。
一開始是文具會失蹤,後來是午餐會被別人丟進垃圾桶。她總是默默收拾好,做一個師長眼中沒有問題的好學生。
到後來,她的運動服會被別人用剪刀剪破,她的運動鞋裡會有圖釘,放學時間,書包裡會有整顆被打散的臭雞蛋,污染她的每一本參考書與文具、教材。她忍耐,這一切會打擾到每天都非常疲憊的父親,她不要父親再為她傷神。
在高三那一年,她在全國最好的學校——十諫中學模擬考勇奪全校第一,登上講台接受師長的讚揚。當天下午,她被同儕扭進了女生廁所裡,扒光了衣服,在她身上澆淋中午吃剩的廚餘和發酸的豆漿。
直到她全身赤裸、一身是傷,僅以廁所衛生紙遮掩著身體,狼狽不堪地走在校園裡,長達三年的霸凌,才終於曝了光。
在歷經了那段往事之後,她變得非常害怕與自己身穿相同制服的同儕,更是非常明白——面對不合理的對待,若不及早做出反抗,那些加害者往往會變本加厲。
望著女兒堅定的眼神,吳星炙好一段時間沒有答腔,隨即他沉靜地點了點頭,拿起遙控器打開了電視機。
沒時間看電影、綜藝節目的吳家,電視機永遠切在二十四小時輪播的新聞頻道,為的就是在短時間之內,瞭解一些應該要知道的時事。而今天在電視上播出的最大宗新聞,則是就算沒有刻意攝取,也會零零星星鑽進耳朵裡的大事件。
「勞工維權大遊行。」吳莙芸喃喃地複述了一遍新聞標題,「似乎是因為之前勞基法修法的餘波,有很多資方、工會代表講了些不得體的話,引起勞工群起反彈,成了這次遊行的遠因。」
「爸爸聽說的也是這樣。」吳星炙點了點頭,「我們的董事長,也以批發物流同業工會理事長身份出席過說明會,他痛批勞基法無端增加產業成本,損害傳統產業利益……」
「笑死人了,爸爸的薪水在這二十多年來,也沒有漲多少啊,物價追過我們的薪水多遠了,他們自己極盡奢華,想過員工過得怎麼樣嗎?」回想起在華上漢堡前的雙門跑車,吳莙芸在眉間堆起了鬱悶。
「爸爸很早就想串連一些同事,一起參加這場遊行。」吳星炙吃力地站起來,面色有些痛苦地搥了搥刺痛的腰際,「在我們那個年代,自己的尊嚴總是自己贏來的。如果我們不起身追求,那麼永遠無法贏得尊重。」
父親痛陳的年代共識,又一次敲打著吳莙芸的心扉。
尊重是自己贏來的。
高中那幾年,吳莙芸沒有起而爭取尊重,而如今,她還要再一次重蹈覆轍嗎?
吳星炙那雙粗壯且滄桑的大手,按在吳莙芸的頭頂上揉著,彷彿她還是多年前那個失去母親時痛哭失聲的小女孩,彷彿是那因霸凌而蜷縮在房間一角,拒絕上學的女高中生。
吳莙芸感覺到,自己已經不願意再當從前那個一碰就碎的玻璃女孩,她想要抵抗這個現實,不願意再繼續做一個低心的低薪世代。
此時此刻,李沐塵的高瘦身影又一次浮現在她的心頭。
這個男人如果不是有預知能力,就是在這場遊行裡面看透了些什麼,否則的話,又如何是這麼剛好,父親與他的看法會正好走在一起。
「爸,其實我今天也正好和一位對我而言非常重要的大哥,談到一樣的事情,我們也約好要一起參加這場遊行。」吳莙芸滿面微笑地說道:「既然爸也要參加,人當然是越多越好了。我在工作上認識了幾位朋友,準備說服他們也一起去,當天我會和他們一起行動,可以嗎?」
「那當然,妳想怎麼做都可以。」吳星炙微笑著點點頭,「這一次,爸爸整個人,全身上下,都是妳的後盾。無論妳想做什麼,爸爸絕對支持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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