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三】從軍行系列-盾與槍 - 《人往何處》

軍令在身，黎鴞不敢怠慢，日間快馬加鞭朝雁門而去，夜裡於林野上隨意升火落腳，或借住鄉林農家馬廄一宿。16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ZOs3cZ8qY

他不知被何驅使般，拼命向前。直到即將抵達近雁門關口數十里處，黎鴞決定於暮辰間讓馬休息約兩時辰，便再摸黑踏上歸隊最終之路。

可就在高聳關隘上頭的火光緩慢出現在視線內，其心底忽地湧出強烈衝動，欲往洛陽前進。

也就轉念間，黎鴞不知受何物驅使，拉緊韁繩駕馬離開正道，欲繞過東徑關繼續往南去。

可他不過奔馳幾里就勒馬停下。

於萬籟俱寂中他仰望蒼穹。

只見長夜將盡、天光即明。

然不管接下來是否破曉在即，此刻對青年而言就是無止暗夜。

如同他尚有軍中軍令，還存家中職責——無論蒼雲的復仇，抑或阿爺期許、三娘恩重，還有兄長渴望，大姐二姐犧牲與胞妹需予照護。

黎鴞其實並非不懂人情世故，亦非欲逃避應背負之責。可當看著父親、姜青與兄長阿姊的背影，他不時會左思右想，因家中而衣食無足的自己究竟在外能否獨自存活?

或許正如黎兆所言，離開家族的他將庸碌半生、無所依靠。

若真如此，受家族期許的黎鴞到底為何而生？

就要成年的他會究竟該如何是好?

自己是誰？

青年心底一直盼望連自身都問不出問題的答案。

畢竟，其既是劉思以命換來之子，為承接黎兆安排與期望的黎家嫡出次兒，既是受姜青疼愛、阿兄阿姐照護擔憂的幼弟，也成為要保護庶妹黎燕天兒的兄長，更同樣早已成為獨當一面玄甲將士﹑於羞愧和對豺狼恨意中苟延殘喘的復仇鬼兵。

使他看似毫無怨言承接下所有加諸其之物，實則不知所錯。

而黎鴞也很想找人相談，卻不知找誰、又可言何物。數載來只能透過連自身都尚未清楚明瞭之文字，傳遞至自幼時便再無相會的柳昭信中。

因為僅在與少年書信時，他能記起黎鴞。

右手放開韁繩，青年握緊腰間柳昭致贈的短刀，垂首閉上雙眸，長吸又深吁數口氣，直到本緊繃的掌心與前臂緩慢恢復知覺，他才睜開眼，再次握起皮繩，回頭朝雁門關口奔去。

天寶六載，六月初。

柳昭信斷近乎半年，黎鴞這段時日以來，不停留意與打聽來自東都消息。

只聞天策府近郊有怪病現顯現，擾得民心難安，甚至焚村斷絕病症竄延，仍未得緩解，而策府為此疲於奔波，長孫忘情派出陣前執戟盧凡前去探聽，尚未歸來。而朝野各種暗湧奔流，當朝丞李林甫暗地大肆鞏固己身相權，推舉哥書翰、高仙芝等目不識字而難以入相者為將領，甚至擾亂科舉，阻遏在野賢才入朝，使柳豐與張英等世家大族仕途多受為難。

思即此，青年將柳昭畫像拿出來反覆端詳。

黎鴞有時也不懂，自己究竟凝視何人⋯⋯

「三師兄！」

少女嗓音自背後冒出，驚得黎鴞連忙捲起畫軸，險些被姜洛宓看去。只見對方歪頭問道：「三師兄，咱們不過等個換崗，你這是在看什麼？為什麼要藏起來？」

「沒什麼。」黎鴞回應得極快，表情閃過幾分不安，被師妹看在眼底，也不碰畫軸，轉頭對後頭的蕭洛與項北喊了聲：「大師兄！二師兄！三師兄藏著心上人畫卷不給我看！」

「⋯⋯」

師妹舉止著實讓黎鴞無言。

項北沈默回首凝視兩人，蕭洛則揚起稱得上調戲的笑走來，徐徐開口：「唉，黎三郎終究還是到了談情說愛的年紀⋯⋯」言止於此，男人故作悲痛，搖頭嘆息後又挑眉道：「咱師門的老三就這樣，竟然是師門裡第一個有了心上人，還隨身攜帶畫像，師兄真是甚感欣慰，哎呀呀。」

「⋯⋯」

百口莫辯，黎鴞半天講不出完整話語，迅速瞥了眼二師兄。見對方依舊面無表情，眉間卻明顯多上陰沈，連忙搖手表明：「兩位師兄都尚未娶妻，師弟怎敢——」

「好了，好了，不就鬧你幾會，還真跟個小老頭模樣回應啊？」三師弟反應讓蕭洛大笑，伸手用力拍在黎鴞肩頭，又突然講了句：「況且，你兩個師兄都沒個對象，是要娶何人為妻？倒是你，哪家小娘子，哪天帶來給咱們瞧瞧。」

「呃⋯⋯」黎鴞支支吾吾，頓時不知怎回應，眼角餘光掃向神態未變的項北、再轉至興致勃發的蕭洛，心底閃過難以言喻之感，又瞄往滿面好奇的姜洛宓，思量後掩面坦承：「大師兄、師妹，畫上並非心上人，是天策府柳祭酒與張將軍家二郎⋯⋯」

語畢，黎鴞尚未注意師門同袍反應，內心便已浮現不知何處來之窘迫，耳邊響起蕭洛難得驚訝又戲謔的嗓音：「⋯⋯黎老三，美人入畫就算了，你拿別人家兒郎畫像做啥？」

「⋯⋯」

青年莫願回應問題，速速將畫卷繫上腰帶扣環，正經行軍禮喊：「報，大師兄、二師兄，黎鴞下崗去演武場，師妹，晚膳見。」語畢便運起輕功奔去，頭也不回將大師兄笑聲拋諸腦後。

而蕭洛並未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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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鴞揮舞陌刀批砍前方木樁，看似穩重，實則紊亂，握住刀劍之手彷彿不是自身之手，思緒更難集中，連身邊有數名同門靠近都未察覺，直到其中一名出聲：「喂。」他才驚得停手，放下刀，朝同袍抱拳：「見過師兄們。」

來者見其反應，不禁挑眉。

「瞧這時辰，你們隊應才剛下崗，你怎就獨自在此？沒跟著蕭洛那地痞流氓？」帶頭蒼雲將士其名陸韋，語帶訕笑、毫無掩飾對蕭洛的不喜。「還是他連帶個同門師弟都有問題？」

面對無禮之徒，黎鴞極力控制神情。他不明白為何他們要提起蕭洛，可見到幾乎要同高的師兄神態，粗鄙言語仍讓他皺眉，緩緩再次作揖：「師兄們，師弟今日恰巧下崗後自修——」

可他話未完，即刻被年長同袍打斷，低喝。

「黎鴞兵！」

逼得青年需正立應道：「在。」而男人接續質問：「你竟於此時出現於演武場，許是未等完換崗就擅自離崗，軍法該當何處置？」

黎鴞聽不出對方語調中令有所圖，頓時亦有慌亂，僅想該如何是好，只能垂首不語。此舉看得男人們又是陣陣諷刺：「連講出是因你那不負責的師兄允了你都辦不到嗎？」

此話既出，青年才忽然懂，眼前師兄們與蕭洛素來難合，如今來或許是要透過自己發洩對男人的不滿。而其中一名沈默最久的師兄突然開口談起毫不相干之事。

「黎鴞，你不是東北黎家二郎嗎?」他問。

此話過於突兀，黎鴞面露訝異抬頭，而名為莊司的蒼雲士兵繼續道：「黎家家財萬貫、坐擁黑水，又受朝廷重視，在北方自然是不愁吃穿，親人盡在，還被敬重，這些我們都有所耳聞，你到底為什麼來這冰冷雁門關拼命？甚至待在那瘋⋯⋯蕭洛的師門中？」

黎鴞很難明瞭師兄們所質問究竟為何，其所講述讓他想開口反駁，內心諸多所言之物，卻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看你也不似心中懷抱有什麼報效國家、殺敵衛家志者，何必來此受苦受難?」

師弟神態讓男人搖頭嘆息。

他雖不滿蕭洛，但也非有意為難黎鴞，只是太多人情事故攪和，當局者自也分不清，這些感受有何不同、有什麼差別。因而毫無過濾、全數在此刻往青年鋪天蓋地而去。

「多虧安祿山狼牙狗賊，讓這玄甲蒼雲哪還有過去薛家領軍時的榮耀，為君而死，又被君所棄，如今也不過是被困在雁門關老死的孤魂野鬼罷了。」

此等厭惡、憎恨、悲憤與哀傷，或許還有嫉妒或渴望。

「你又不如我們，無家可歸、無處可去。」

迫使戰士成為真正被束縛於戰場的鬼兵。

「蒼雲是我等唯一選擇。」

禁錮於被背叛的那夜之中。

「你在這兒撐不下去的。」

凝滯在某個過往裡。

「回去吧，黎家少爺。」

黎鴞未有回話，抿唇不語，而陸韋伸手推在其右肩，力道不輕不重，未帶怒意或憤恨，然也不存善與溫和。

眾人來此的理由不盡相同，但皆有所求。

那黎鴞呢？

他為什麼在此？

這全數看似受到家族、阿爺和軍隊所安排，可難道僅止於此？

他自己呢？所求為何——

「諸君，還盡興嗎？」

突如其來之語打斷眾兵對黎鴞的壓迫，全回頭看向來者。

夕陽將盡，餘留些許光輝，蕭洛雙手環胸，自陰影裡緩緩走出，面帶效笑意。而此等神色激怒陸韋，引起憎惡。

男人仍盡可能維持平穩，冷道：「喔，這不是蕭洛？」

此話既出，蒼雲士兵頓時明白自己開錯口，可也不及挽回，蕭洛已悠哉先發制人。

「是我，當然是我，難不成是你們在為難的我家老三嗎？」

他邊點頭邊悠哉踱步向眾人，接著再道：「諸位同門在此喧鬧，難道是殺盡狼牙，已還血誓，替蒼雲報仇雪恨？」

陸韋臉瞬間漲紅，其餘士兵則滿面尷尬。

「喧、喧鬧？」

見此，蕭洛表情未有變化，笑吟吟走到黎鴞背後，以兩掌摀住青年雙耳後方開口，語帶禮貌詢問：「平時你們也都自詡是個玄甲士兵，怎麼在黎老三面前偏偏要當畜生呢？」

此話甫出，引起眾人譁然，另名玄甲兵有些難堪，試圖出聲制止：「蕭洛，夠了，你別欺人太甚、口不饒人，怎可對師兄這般無禮。」

未料更燃起戰火。

「你們也知道不要欺人太甚。」

放開遮掩黎鴞耳雙手，蕭洛不掩嘲弄，卻故作拭淚欣慰說：「原來你能明白自己是為人師兄啊！能懂何謂無禮啊？這般領悟、如此深刻，蕭某為之動容，佩服陸師兄，佩服。」

「你——！」

手指著蕭洛鼻尖，陸韋語塞，平時不滿全數爆發，直呼：「我就看不慣你那無所謂的嘴臉！連當年蒼雲背腹受敵，被害至此，可發下血誓的時候，你都是這副樣子！你憑什麼？在你心中，這裡一切不過都遊戲人間嗎？」

這話出口，蕭洛故作震驚，

「哎呀！陸師兄真是！我現在在說黎老三，你怎麼在講當年？莫非是被盾砸到糊塗了。」他眨眨眼，聳肩攤手，語調未變：「師兄，還是多多休息吧。」

語畢轉頭呼喚在發楞的黎鴞：「黎老三！走了。」接著如風般隨之離去。

而青年這才回神，趕忙向其他師兄行禮後，速速跟上蕭洛步伐。

(下回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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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往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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