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看到新聞皆戚戚然。縱使他們被標籤為狂徒,我卻幾可肯定,報導之相反才是真實,這是稍為留意水巷的人皆有的直覺。形形色色的抗爭,在主席府落成前後起起跌跌。花樣年華們該享受的甜美生活,因揹負城巿的未來而告別。我輩以為能夠討價還價,卻掉入魔羅的把戲裡,掙扎在貪婪與愚癡的漩渦中,弄至如今人不人鬼不鬼。
我的思緒又散亂了。
不行!當拴緊那該死拉扯中名為煩惱的水牛,可惜呀可惜我學藝未精。
二十年前,我也束過長髮抽過香煙,閒時最愛就是飲伏特加。北斗碼頭的清拆、雲達沙道改名忠正新路、巿立公園修建為紫荊城,這抗掙的一切,我與同伴都有參與。但全告失敗!他們要把歷史的痕跡抹去,只為錯誤的彼岸,迎接新政的二次殖民。可惜那些年我等老鬼沒此概念,縱然不滿,但文化摩沙仍是感情依歸。老鬼的父母來自北部,多年前逃避戰亂來到南方,因緣際會誕生於水巷。科學家說機率,我說業力。我們跟這裡淵緣甚深,好的或是不好的。創立人民黨的首五年,街頭打到議會,坐擁五十萬票的支持。我為城巿瘋癲,女人為我癲狂。翌年我被傳媒拍到同有夫之婦鬼混,形象插水,政治生涯斷送。
我被勸退政壇。隨後我試過從商、搞NGO,但小時候的夢想總是常常回來找我,「拋開所有吧!」幻想過十隻指頭就是十兄弟,臨睡前兄弟們在代表大地的床上放牧,陸路遊遍世界。
何不趁機試試?
於是,我粗略擬定旅程,便由水巷往西南出發,第一站伊甸,逗留一個月,再由西北進入天築。這路線冷門,去到邊境才知兩國衝突。伊甸官員說不能陸路走,我唯有回首都轉乘飛機入天築。豈有此理!第二站竟就要乘飛機!但在機上我認識了一個僧人。
「你去天築何事?」我問。
「到森林行腳。」
「行腳?」
「即是入森林修行。」
「為什麼要這樣?」
「為了了解心。」
我對新奇事物都很好奇。我應承與他們一行十幾人同去。他們是哺哆教僧人,一起生活的凡夫俗子被稱為淨人,即是隨從,顧名思義就是侍奉他們,處理日常雜務。僧人不處理俗世事的,所以煮飯呀、除草呀等等,都由我們負責。嚴專戒律的僧人也不會接觸金錢,淨人會處理人家的捐獻。我們經過村莊,村民會奉獻食物或藥物,僧人則用缽子盛載,稱為托砵。有些村民很窮,能夠供養白米已屬難得。聽說這會帶給他們很大福報。僧人不會要求吃什麼,完全取決於村民。對新出家的僧人來說是種考驗。他們好多仍未習慣捨棄以前的生活,總會念掛從前。具經驗的僧侶會教導大家,吃飯前可思維食物,經過消化,是屎尿而已,以此降伏貪欲。食物於認真的僧人來說,不過是維持機體基本的日常。也試過在森林幾天都沒有遇到村莊,大伙兒就得捱餓。記得有次,我餓得要死了,口水不停流,腦海呢,湧現以前吃過的山飻海味,有時再加一些酒,然後女人,然後交歡的畫面;好幾天沒間斷地天人交戰,放低,出現;再放低,再出現;拿起放低,連續多天無眠。
森林是未知。某日我們如常行腳。四時許,突然被僧人叫停。他指著前方二百米,原來一對老虎伏坐。當時大家都驚惶失措,卻沒有人敢移動分毫,好比立了一萬年。看來是公的左面那隻,徐徐走來。我壓低聲線問僧人如何是好,他沒有多餘動作,微風般搖頭。我明白他的意思,跑的話,就是承認自己是獵物,捕獵者即得到默許可追上。僧人示意保持呼吸,我照辨煮碗,更在呼吸時念著「哺哆」;吸氣時「哺」,呼氣時「哆」。老虎愈行愈近,大概來到五米的位置。牠停低,凝望我們⋯⋯
世界止住在那一剎那。萬籟俱寂,虎嘯漸生。旱雷般低低沉沉,忽左忽右摩挲每片林葉。世間因為牠而停頓,漫長的每秒都是牠的主權。我默念哺哆,哺哆消失了。哺哆跟隨心融為一體。我的身體膨脹,好似汽球要升起。頭、身、手、腳各自旋動,然後各自爆破!血液灑成甘露成為暴雨掩沒森林;虎嘯在天空迴盪旋轉;空間都是紅色,某個問題在紅色中展現出來——
「我是誰?」
我成為鷹,鳥瞰凝視大地。生靈塗炭,血洗草木;我在哪?地水火風在哪?眼耳鼻舌身意又在哪?
「我是誰?」
⋯⋯
「我是誰?」
……
「我是誰?」
…....
「回來吧。」
老虎走了,森林回復生氣,小鳥再度吱吱喳喳。大家欣賞恐懼離開後的美好,沐浴在那神聖的寂靜。
「我想出家。」不知為什麼我說起。
僧人笑,替我起了一個名字,「就叫不空吧。」
***
本想環遊世界,結果以僧人的身份跟隨龍坡、阿贊們和其他淨人四處遊方——師父和其他師兄弟都是滿泰可人;龍坡是滿泰可語,即「尊貴父親」的意思。滿泰可人尊稱輩份高的師父為「龍坡」;至於阿贊,即是「老師」的意思,一般出家人被稱阿贊。
我們從天築步入勒泊耳,準備到多年前哺哆得道的聖地朝拜。經過小鎮拿斯,卻不知軍閥對峙,我們被軍閥以機槍脅持。他們炮火厲害,擁有機械僱傭兵。幸好不是每一個都惡形惡相,有個對我挺好的。晚上寒冷,他會把身上一塊布給我——他們不怕冷的,那塊布只是用來清潔機油。有次我無意中見到他的機身上寫著,「made in Republic of Mosa」以往從媒體知道摩沙秘密贊助外國軍閥,這次卻親身經歷。被脅持的三天,我們囚在茅屋內,眾人中只有龍坡笑咪咪從容不迫,「觀心吧!如果恐懼。」初時很難,但慢慢我看到恐懼的升升跌跌,沒有常態,就是無常。當然也是無我的,它的起落不受我控制,所以無常即無我。幾次,我看到恐懼會突然消失,燈鈕開關on and off,似乎修行有所長進。但跟龍坡還是相差太遠。他總像個孩子,永遠地笑咪咪「有沒有聽過noble silience?」他常問我們。有次我們的對話可能吸引到機械僱傭兵,他們問他哺哆教義,他說,「人類和機械人本質是一樣,由四大組成,也有六根,受制於十二因緣,超越方可證悟。」
「我們有沒有輪迴?」機械僱傭兵問。
「輪迴在哪兒?」龍坡反問。
至第五日凌晨兩時,屋外突然巨響。我們擠到窗前欲探究竟。又再傳來另幾聲巨響,都未清醒,「嘭嘭~~」,黑夜天空爆出強光,光甫散去,駐守的機械傭兵都躺在地上抽搐。一群綠色裝束的裝甲兵吆喝著衝入村,他們踢開茅屋,救出我們。原來這是一條人質村,除了我們還有其他人被脅持。綠甲士兵護送我們離開時,其中一個想用刺刀戳穿跌倒機械傭兵的腦袋,龍坡阻止,用身體保護機械傭兵,幸好綠甲士兵及時停手。
回到滿泰可,我待在龍坡的寺院住了半年。
一日,我正在織掃帚,他笑咪咪來找我,「不空,回水巷吧。」
「但我想留在滿泰可。」
「回去吧。」他說。
「好吧⋯⋯」我心底不願意的。
我結束了將近一年半的僧侶生活回到水巷。新出家的通常有好幾年留在老師身邊侍奉他,所以龍坡的要求其實有點奇怪。不過我信任他,他的任何意思我都遵從。水巷的變化頗大,我回來後,它成為摩沙新首都了,影響我最深的是宗教法。國家鼓勵任何宗教的僧侶結婚。在國家科技局強大電腦「初戀一號」的運算下,僧侶會隨機被委派一個成年異性作為婚姻對象。廿歲僧人有機會迎娶六十歲的婆婆——若是婆婆雲英未嫁。初戀一號是國家很先進的電腦,它的運算經過全盤考慮,所以雙方就算不願意,均沒有上訴權。而為了秉承聯合國人權公約的精神,國家不會強制僧侶結婚——但願意結婚的僧侶,每個月都得到國家補助金,更可以向水巷收入最高的10%巿民傳教或說法。遵守傳統戒律的僧人則沒有特權了。起初呢,確實許多僧侶都嗤之以鼻,但慢慢發現,原來人真是無常的。曾經揚言不參與計劃的僧人都穿金帶銀。當條例實施了大概十一個月,結婚的僧人數目已超過98.4%。水巷盧亭島上某間著名寺院,甚至供奉了愛神,擺出一個交歡的姿勢,在情人節特別提供齋菜套餐,二人同行,一人價錢。
我是剩下的1.6%。
我的道場坐落在泥燈道近尖蝦嘴一座舊式商住大廈五樓。鄰居大部份是一樓一鳳,人類和機械人妓女都有,共通點是過時。整棟大廈殘殘舊舊,充滿傷疤,過時的妓女都活在傷疤中;以前當女僕的機械人,滿身鐵銹,曾經誤殺前主人坐過七年監,對於可能擁有二百年的壽命,七年只不過是很小的過程,她為此一笑;另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每逢周日都會穿上卡通衣逗得前來探望的孫兒高興,孫兒身上的器官都被人活摘去了,現在靠每三年更換一次的機件,死不了,她也笑了。這些人或機械人起初都顧忌我,但某次,某姊妹懷疑撞鬼,她們找我幫忙,我發現她只是被男人拋棄,傷心過度急性精神失常而已。我們談了幾天,她好了。她們就認定我有驅鬼能力,開始聽我開示說法。嫖客有時都會過來,不過他們比較冷淡。直到某某人有三急來借廁所,之後他去賭場賭錢竟發大財,我便多了一個綽號叫「不空,發大財!」
後來有個嫖客每每在我開示完畢就說,「阿贊,給我幾個冧把好嗎?」我問什麼事,他說要買發達彩。
「別買了,不會中的。」
「今次不中,即是下次中獎的機會更大,」他說,「中了的話,我起一座森林寺院給阿贊!」
「你又嫖又賭,太太和孩子怎麼樣?」我勸大天二。這是他的名字。【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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