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婆!好痛呀!拿藥水繃帶來!」
沒有人。老子跛著從客廳拐到廚房,再去睡房客房廁所,都不見十六歲起隨我東征西討出生入死的衰婆。男人打天下捱生捱死,習慣了快廿年死裡逃生第一眼見到即擁抱的那黃面婆,一下子消失,消失的原來不止是人,是整個世界。但屋裡窗明几淨,嗯我稍定,呢該不是遭仇家綁架,好。再看雪櫃門前,貼著一紙一個星期需補給的日常用品清單,新簇簇昨晚未有的,我更放心。老婆沒有被拐,準和姊妹外出唱K,或到海濱酒吧把酒談天。我去找藥水繃帶,可惜藥箱是空的。於是我轉過身,到酒櫃倒出威士忌加冰,暫時忘卻跟瘋子撚屌爛銅爛鐵的激戰。再點一根煙,徐徐呼出煙圈,眼下一看,桌子上除我剛想找的醫療用品,還附上一張便條,內容如下:
「豪,踏出這一步很艱難。但想,這樣對大家都好。我已討厭這些年的生活,今日未知明日事,醉生夢死;討厭每晚發惡夢,醒來得摸你臉頰擦你鬚根,以確定你沒有死去我也沒有死去,然後你例必睜眼擠出溫柔撫順我,傻婆沒事。十六歲時,喜歡你帶來的刺激;卅五歲時,卻想平平靜靜。年紀大了,我越來越清楚自己只是尋常女人,不求發大達,不求做阿嫂,只求老公天天回家親親吻吻,吃吃飯談談情說說笑,假日帶孩子到郊外或沙灘傻傻玩玩,堆堆砌砌沙沙。我知,以上一切與你無緣鐵定也和我擦身而過,所以我要作這痛苦的決定;我要走了;對不起,我不能陪你終老。請你保重。雪櫃上日用品的補給提示,酒桌上的藥水繃帶,是我最後可以為你做的。霞字」
自十六歲混江湖飯開始,人前人後我都沒有哭。
當晚我破戒,流下將近廿年的淚水。
凝望手提電話,想過致電阿霞;要是撥不通,則打去外家,終歸岳母會念在我這愛她女兒多過自己的女婿,叫阿霞把耳根貼在話筒?
我始終沒有。阿霞性格,剛烈如我,否則我們怎會走在一起?我們是鏡子。
立即我想,挽回一個世界,得要放棄另一個世界。
打後一個星期,我回辦公室,天天取出龍頭棍沉思,想哪個接手?公子蕭?水爺?魔星全?鳳眼龍?抑或選個女?陸小燕也不錯!長老們多意見,綜合來講,公子蕭是數年來最足智多謀有大將之風。花了一個月討論,第二個月便投票。一致決定,公子蕭當龍頭,以後老新聯業務由他管。這個撚屌醒目仔,希望別讓我失望!
我呢?無重一身輕。有天星期日,特意開車去大馬路,看舖位決心一圓和阿霞的夢。有個舖位不錯,四四正正,好撚好屌,五百多呎,經紀說適合做串燒!等什麼?老子馬上簽約,然後叫食家陳介紹外國最出名的串燒師傅;不是坐陣,是拜師學藝,阿霞才見我誠意。原來當大廚難過做大佬。折騰我四個月,忙開舖忙琢磨廚藝,班撚屌兄弟說撐場,老子語重心長謝過,叫班仆街低調低調,有心可以。既然阿霞要我脫離黑道,我要貫徹到底尊重那婆娘。
我沒有找她,卻叫岳母來舖頭試菜顯我才華。她笑不想我這大男人能屈能伸,一往情深,總算沒讓阿囡嫁錯郎,浪子回頭金不換,阿囡需要些些時間,可以的;我叫岳母妳看我頭髮,廿年金毛也染黑,是立刻染黑!妳看,黑了!做好人的決心,不下於女人刮光頭。岳母笑笑,吃過我手勢,「乖!乖!好女婿!」她說;睏了,我便截的士送她回家;之後我回舖頭,還有一枱要招呼,兩個鐘才打烊。抬頭看明月,我和客人談談笑笑,阿霞的理想生活。我又倒出一杯廿一年陳年威士忌,阿霞想必欣賞我所做,我呢今趟要好好經營,撈不到個米津蓮三星,都要人人記得我這型棍老細。我再坐一會,等到最後一枱都走了,滿心歡喜準備打烊。
一個異常高大,差一吋就七呎的男子進來。除了詫異其高度,亦驚訝他皮膚——
好明顯又一個智能機械人。灰鐵啞色金屬人造皮膚,造工比我對付過的兩個精細;身穿黑色西裝,黑色皮鞋,胸前掛個鍍金荷蘭水蓋;沒甚表情站在我面前,想說什麼話呢,牙齒似乎純銀做,閃出一些異光。
「嗯,什麼貴幹?」我問。
「豪哥?」他説。
「叫宋師傅吧。現在我做串燒。不過這裡,應該沒有你吃的?」
他打量了店內陣子,逕自替我拉閘!喂!你這撚屌搞什麼?老闆是你是我?仆你個臭街!我火得衝前,他轉身就扼著我手腕,把我反迫按在收銀機前,陣陣劇痛湧上。
「你這撚屌爛烔爛鐵要生事?」
「鄭同志指示,你不能退下。」
吓?!
「公子蕭擁有對島護照,不符合國家利益。鄭同志要你復出重掌老新聯。」
「丟那媽!老子離開了!你們找第二個吧!老新聯人才濟濟。」
「指示要你復出。你不從,我會進行步驟二。」
什麼步驟二?
這撚屌取出一支針,針筒裝滿透明帶白的液體;他微微擠壓射出液體,我不知什麼來,肯定不懷好意。
「好吧!放過我!我回去吧!」緩兵之計。
「嗯。好的。」
他放開我瘀青的手腕,領著我從後門走。經過灶頭時,我趁他背著不留神,取出煮食火槍點火,對準他鐵頭放火!
他火中回望,仆你個臭街,鐵頭絲毫無損;
雙目烈焰中通紅得如地獄鬼神。我的手被狠狠撥開,火槍掉地,周圍頓時火海一片,烈火熊熊猶如劇院閉幕。我逃,他表情欠奉拉我落地;我高叫救命呀!救命呀!他漠然刺針戳入我靜脈;全身發軟,意識漸漸模模糊糊。不知是生是死,影像以倍速減慢。我抓住他褲管,發出微弱依稀的聲音。
「你⋯⋯誰?」
「RX3000。」
R⋯⋯X300⋯⋯0?
我⋯⋯生不怕⋯⋯鬼⋯⋯死⋯⋯不怕⋯⋯神⋯⋯
衰婆⋯⋯
***
老子常告誡老新聯細路,做人要有「三從四得」,「三從」是「服從大佬」、「服從老母」、「服從老婆」;「四得」是「扑得」、「食得」、「瞓得」、「痾得」;總結一句,「你班撚屌想好似大佬般成功,扑得食得瞓得痾得,就千祈別吃白粉。」白粉傷風敗德,人家吃是犯賤自作自受;賣粉那班撚屌,即是我們,需要有職業操守,包裝上列明「南無阿彌觀世音,吸毒可引致陽萎」;但自己人呢,千祈不能賣。老子知道哪個撚屌賣粉給自己人,手筋必斷!
心存善念,好心好報,原來不是真理。
打從撚屌爛銅爛鐵將針筒插到我手臂,我知道死硬,難道是維他命,營養劑嗎?仆你個街!什麼天理?大佬變白粉佬,串燒店變火燒店。他媽的公義呢?!醒來時,記得我在巿立公園,睜眼見到就是福祿壽三柒頭之首福伯。那是我首次見他。他讀報標題,「浪角之虎遭尋仇,串燒店火燒成火海」福伯當是笑話,笑屄他口中的「浪角之虎」玩完,自作孽不可活,「同門兄弟出賣。這裡寫。」屌!報紙佬口響華以前是小混混,後來泊到好碼頭撈個什麼國家政委。沒有免費午餐,養兵之日用在一時,把老子寫成老鼠正合國家心意。
當時第一件事要告訴阿霞,報紙是假的,我脫離老新聯了,我不是以前的老公!
但,衣袋裡的手提電話丟了。
我起勢想跑到她老家,鼻涕口水眼淚頃刻崩堤傾瀉;屌你!骨頭肌肉咯咯裂得要命,刀傷火燒油泡不及它一成。我癮起在地上翻來覆去,仿似掙扎的魚落地噼噼啪啪,啪啪噼噼。但身體之苦比起苦鬱,又是九牛一毛,精神的信管被點燃,高樓轟隆呯嘭激爆。
未來?都要走了。白粉佬沒有未來的。
電影中黑幫大佬要是染上毒癮,鐵定能夠克服,千辛萬苦東山再起,把對手殺個片甲不留。但我可以告訴你,假的!真實不是這回事。白粉佬不會如是想,報仇的欲望只會大佬才有。白粉佬會說,報什麼仇?哪來的奶力?與其花時間犯險殺敵,倒不如花心機欲仙欲死?夢幻是白粉佬的桃花園;追龍上電,打開淪落人的保護罩;悲歡離合一掃而空;有錢沒錢,都跳進廁所或花叢尋找罌粟的理想國。
妳穿的水手服裙子,藍白間條,煞是可愛。我問妳飆不飆車?「有車牌嗎?」妳反問我,「沒有。坐不坐?」坐!沿海直飆歹陽。坐穩吧!車子咆哮狂奔帶我們飛出天際,騰上太空,死氣喉拉出長長的彩虹連接地球與月亮;東西南北宇宙虛空任我闖,回到人間,雲上不錯的串燒店;嗯嗯,好,好味啊!冬菇有冬菇味!雞心有雞心味!呀你看,金香麥黃雲,威士忌釀造!吃吧!雲呀!吃醉耶!哈哈呵呵,好撚好玩!我愛你,給我個世界好麼?好呀你要大千還是小千?不!我要老千!行!老千盡在浪角。你看那嗯,11號在威士忌上耶;車廂裝著大大小小不同顏色的豬,噶噶噶,等等⋯⋯臉爛了一半,沒爛卻在笑!嗯呀啊,半人半豬,紅卜卜眼睛長長是關二哥!啊嗯哈,關二哥是豬!噶噶噶⋯⋯豬問路去大會堂,二哥卻說倒不如到靈堂。無糖可樂好,生津止渴,屌完愛喝!不不不⋯⋯威士忌才好⋯⋯抽煙嘛?你抽?雨很大耶,大珠小珠落小豬大豬!轟轟轟轟!地盤很吵!音量收細好麼??轟轟轟轟!轟轟轟轟!很嘈!霞霞霞⋯⋯孩子呢?孩子在哪?旺財呢?什麼?狗名!人財兩得!汪汪汪!嗚~~
混混噩噩一個月,某天下午三時,我經過街巿討吃的。某四眼男小心翼翼伴著他的太太。那太太⋯⋯啊?阿霞?!她大肚?幻覺嗎?不不!不是!我一捏臉頰,痛的!迷過的腦袋清醒過來。四眼佬是誰?我疑惑地盯著他。眼鏡很厚,近視很深。想起⋯⋯讀書時坐旁邊的書蟲,他也有深近視,笨笨的終日被欺負,不過人很好。厭惡感全消。三日後,他們試婚紗,我悄悄跟去,躲在外頭偷偷從櫥窗看去。哈!四眼佬頗細心,親力親為幫阿霞整理婚紗裙襬,問心我這大男人萬萬做不到。註冊當日,天氣晴朗,他們在海旁舉行小型派對。賓客不多,我有出席,其實我不是賓客。她不知道我存在。我想,禮多人不怪,便在花店借了一束小野菊,寫便條叫老闆娘別擔心,幾天後銀紙奉上;我把小野菊放到賓客枱簽名冊上,沒有任何字。我遠遠留意她,很美,笑得很甜,十六歲的笑容。嗯呀,想起,那年我太忙,沒有跟她正式擺酒⋯⋯不⋯⋯有,只擺了上半場!下半場兄弟吹雞劈友去了。記得我穿禮服與兄弟同生共死,她呢沒有怪我。應該怪我的!為什麼不呢?【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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