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都 - 第六章：虎眼（一）

軌道電梯剛剛起動上升的時候，我們從休息室的窗口望出去，水巷巿在腳底慢慢下沉。我們穿越雲層，外面灰朦朦的，我設身處地完全感受到天氣報告說的濕度百份之九十。地球的孤度隨時間愈來愈清晰，湛藍的水晶球開始浮游進黑色之海裡。當時想，城巿再偉大，都不及地球；地球再偉大，也不及宇宙。人類何德何能自稱萬物之靈？如果狂熱者能夠站在軌道電梯內我的同一位置，品嘗小杏做的甜品，雪糕或蛋糕，聽她高談闊論，如何分配糖及香料比例，或許會得到比宗教更大的心靈療效。小杏話不多，總在我心情浮躁時，用甜點與蜜語慰藉我。

「過磅了，不怕吃吧？」她餵我一口自家製雪糕。今次是薰衣草味。

我抱著她親吻。老一輩說賽前不該親密，我不理了，沒有小杏就沒有現在的我。拳王泰利，系出名門，曾祖父也是世界拳王。職業生涯五十二場賽事全贏。四十八場直接KO對手。今天是他第五十三場。我既害怕又期待。畢竟，這是挑戰偶像，當今拳壇喻為戰神的男人，每個武術家都想認真跟他較量！在新開發的交通工具——軌道電梯上作賽，在五千多名觀眾的見證下，輸贏也好，機會難逢。軌道電梯就如來往地球月球的遊輪，上有各種娛樂設施，拳賽是今次重點，同步直播至兩地。擂台設於第五層，國家體育局特意贊助搭建。高深科技我不懂，我是老粗，只知道它比傳統前往月球的方法快捷許多。以前七天，現在三天，燃料的成本只有三分之一。說不定新技術將來會帶我們走得更遠，聽說科學家在月球外圍著手研究人造黑洞的可能。

我是頂替張紹明的。水巷原來的體育代表隊收歸國有，張紹明是原摩沙代表，綽號野豬。起初我不喜歡他，狗眼看人低。前不久體育局召開會議，會上說為慶祝國家研發疫苗「乙太」之成功，得認真辦一場拳賽，對手是世界拳王泰利。我們都興奮，以為人人有份，但局長講，「國家會派張紹明出賽，其他人必須在社交媒體唱好這件事。單張設計好後，麻煩大家轉載，叫各自的粉絲轉發。大家要齊心，明白沒？」好多人口是心非拍掌叫好。沒錯，張紹明的實力比我們高一點，但就高一點點而已。拳擊運動在摩沙與水巷的水平，差異不大。幾個種子選手的技術分野不明顯，張紹明的優勢在於心理質素。扼殺其他人出賽的機會，公平嗎？

哪個拳擊手沒捱過苦？我們何嘗不是身經百戰，跌過痛過才打出名堂？成為拳手前，我是革命者，即是許多人口中的廢青。很幸運我沒有被抓到，政府沒有我的檔案，但認識者當中，被抓的不在少數，有些甚至失蹤了。我最後一次參與革命，已是五年前。那次之後我脫離了。我討厭三番四次革命遭到騎劫，說我們是內鬼，破壞他們口中的和平抗爭。「為什麼要抹黑？」年青人問。好一段日子很迷惘，沒有工作，幸好有人介紹我去寶發劏車場打工，後來想還是有一技之長好，於是到堅記車房學習修理汽車。老闆堅叔喜歡打拳，鼓勵年青人練習。我既想打發時間，又想忘記過去，便開始訓練。過了幾年，堅叔說，「修車浪費了你天賦，轉做職業拳手吧！」

「有沒有問題？沒有便散會。」局長在會議尾聲時說。

他見大家沒有反應，預備離開，我就想，「他走了可能再沒有機會！」於是壯起膽子，走去他面前。

「局長⋯⋯」旁人見我舉動，無不訝異。

「什麼事？」

「我認為應該有個遴選賽，讓大家都有機會。」

他皺眉，人人都皺眉。我好像怪物，被教練預備拉走。

「代表國家是頭等大事，有誰不想？蔣主席說過，運動員的機會均等，為什麼沒有經過遴選，張紹明就可以做代表？」

別誤會，雖然我不喜歡張紹明，但我不滿的是制度。水巷的制度崩壞了，才引發諸多問題。國家要證明合一是正確，需要從制度入手。

轉做職業拳手，多少人對我冷嘲熱諷？小杏始終如一。

「我會成為世界拳王。」我說，她撫著我臉。

默默耕耘始終沒有機會。拳手的運動壽命多長？三四十歲我照樣可以打，不過到時仍在顛峰嗎？所以當我堅定直視局長時，他很驚訝。一個位高權重的人，幾時被這樣質疑？會議室鴉雀無聲。未幾，他才開腔，「誰的想法跟練鐵志一樣？」我看去，期望更多拳手踏出來，他們平時都抱怨資源傾往周紹明。不過，稍有經驗資歷的都不正視我。我將目光移向年輕的幾個新人。他們首先如前輩們低頭，我以為沒戲唱了，不想這時，加入國家隊剛三個月的金仔站出來，其他幾個新人跟隨他舉手。局長等人意料不及。教練團想叫新人們回去，局長揚手制止。

「你們都想試？」

「對！」金仔說，「我們沒有不滿國家，對國家的栽培也心存感激。沒有國家，哪有我們呢？只是⋯⋯作為拳手，如果說不希望跟泰利較量，你也說我虛偽吧？」

＊＊＊

一星期後，我們齊集體育大學作初步遴選。報刊很久沒有刊登新鮮新聞，遴選賽竟成為佳話，暫時蓋過疫情的風頭。我與張紹明在各自的組別晉級。不計練習賽，我們總共交手過四次，他全贏。人人深信他比較優秀。但我知道今次是不同的。以前處於下風，我好容易放大對方實力。但對上兩次交手，我開始觀察自己。被他擊倒，以前會想，「沒了！太強了！打不過他⋯⋯」；但這兩次，雖然都有「對方太強」的感覺，不過我也想，「他也如常人一樣怕痛的。」，漸漸我冷靜下來，懂得與情緒相處。所以雖然都輸了，但我還是進步。獲得這番體悟，在遴選的決賽中，我跟他的整體實力拉近了。在第五回合，我擊出左勾拳打中他臉頰，甚至乎差點KO他。只是拳證數至九，他頑強地再站起。

「搞什麼？他脫胎換骨了！」張紹明望著我，眼睛說出這句。我知道。

我喘著氣，卻表現得不在乎，乘他未回氣便再主動攻擊。這角色崗位在之前的對戰中，通常由他飾演。

1—2—3—移動—1—1—移動—2—3—2—移動—1—1—移動

我克服恐懼，一時使出刺拳，再用直拳鉤拳迫他埋繩圈；轉速改角度，移開；他以為我施重拳，我卻使出刺拳，輕的，連續兩個，移位直拳再打鉤拳！

我打出節奏，張紹明被迫跟從。

我看準機會，稍蹲閃入內圍，由下而上打uppercut上勾拳！

拳頭不偏不倚，對準他下巴去粉碎！

「嘭！」Bingo！他倒下！

拳證數數字，「一、二⋯⋯」

我高舉雙臂狂呼，就要打敗他了！不是靠點數，真正的擊倒！

張紹明非省油的燈，他再次站起，搖了搖頭，想跟我再拚過，但這時「叮！」的一聲，比賽結束。

＊＊＊

比賽雖然閉門進行，消息卻很快傳開。我沒有因為爆冷打贏而熱爆全城。體育局不是即時宣佈我代表國家，反而叫我回家休息。我等，一星期後才收到教練電話。

「遴選結果出了。還是由張紹明代表。」

「什麼？明明我贏了！」

「裁判委員會翻看比賽錄影，認為你有好幾次犯規，拳證沒有及時制止，所以張紹明才是勝方。」

我氣得把電話丟到地上，「嘭！」一聲電話碎裂。我穿起外套，打算跑去體育局找局長，小杏從廚房趕出來，拉著叫我別衝動，今次沒有機會就下次吧——

但我知道，我沒有機會了；小杏也知道我沒有機會了。

我按捺著情緒，深呼吸，小杏拿出雲呢拿雪糕。

幾天後，又是教練打來。

「你的始終是你！」

「？」

「不應該說是好消息⋯⋯但張紹明膝部舊患復發⋯⋯」

「即是？」我隱若知道什麼回事。

「你呀！你呀！你的代表資格失而復得了！」

＊＊＊

我提著果籃，到醫院探望休養中的張紹明。

「這麼客氣呀？」

「我累你如此。」

「累什麼？比賽就是這樣。」他拆開果籃，隨便擦一下蘋果咬入口。

「我頂替你。你知道吧？」

「嗯。」

「有什麼心得教路？」

「我教你？別玩吧！」

「你比我強。」

「你才比我強。」他笑笑搖頭。

我們聊天，談起大家幾時開始打拳，為什麼打拳等等。當然，我沒有告訴他以前搞革命的事。這些不可讓人知。我發覺呢，紹明也不是狗眼看人低。他說自己內向，不懂與人溝通，便索性不說話，日子一久便被誤會，人人說他喜歡白鴿眼。離開醫院時，我想起我的電話留在病房，折返去取。

沒有叩門我便走入，赫見紹明竟然行動自如——他的腳傷呢？

他錯愕尷尬，然後乖乖坐回輪椅。然後他笑了笑，把手指置在唇前。

＊＊＊

自從被確認為代表後，紹明的教練團都來協助我。第一次感受到全部資源都放在你的滋味。他們用科學數據分析泰利往績，他的組合拳之間，平均有五至八秒空檔。這空檔是我的優勢，好好利用去反擊即可。但泰利厲害之處，在於出拳甚猛，對手不是守不到就是閃不開。他強得會𣊬間摧毁你，實際上對手沒有任何反擊機會。想在短時間提升防守力更難，容易的話老早有人做了。為什麼沒有呢？因為沒可能。

我想要用奇招了，但所謂奇招說穿就是對方未曾想過的戰略。這又是另一問題。泰利的教練團隊會用電腦分析歷來各拳王的打法，再把資料傳輸給訓練專用機械人，讓他模擬練習。他有什麼戰略未見過呢？如果說張紹明擁有太陽，泰利就擁有銀河。

我們研究了許多個晚上，始終想不到辦法。主教練道，「一切量力而為，最後仍站在台上便贏了。」

練習完後我回家，接近凌晨十二時。小杏仍在廚房弄東弄西做蛋糕。我不想打擾，偷偷去房，轉身時卻給她見到，她把新設計的的蛋糕端出，蛋糕上是一對父母拖著小孩子。

「這款蛋糕妳第一次做。之前沒見過。」

她笑笑點頭。

「人客的？」

「你猜。」

「該是兒子生日，爸爸媽媽託妳做的？」

「這小孩未出世呢！」

「啊？一定是先生或太太訂造給對方？快做父母了。」

「是某個媽媽吩咐的。」

「哈！我猜中！」

「你猜媽媽是誰？」

「我認識的？」

「嗯！認識很久了。」她笑。

「讓我想想⋯⋯」我一時三刻想不到。

小杏繼續她似天使的笑容，第一次見她時就覺得她是天使。

「誰呀？想不到呢！」我苦笑。

「是小杏送給小杏和她老公⋯⋯」

啊？

「傻瓜！當爸爸了！」

我？我當爸爸？【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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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虎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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