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六天做同一個夢,內容九成是回憶往事。機械人不必睡,夢境都以白日夢的模式偶爾出現。剛才,我吸收太陽能時,夢見自己當初如何打造機械狗。那天把威士忌抓到中央屠房之後,我下班回家,脫下西裝拿去洗衣店,店員刮出西裝上一小撮土黃色狗毛。
「你養狗嗎?」她問。
「國家不容許養寵物。這是上班時弄來的。」我搖頭。
「你是屠宰員?穿西裝工作也頗特別。」
我沒有回答。她把狗毛交給我,我覺得奇怪,明明狗都死了,狗毛仍在,這狗不久前才呼吸。好幾天我摸著狗毛,覺得狗毛仍有餘溫,於是我深切地作出思考,「機械與生命有何關係?」,及至那天充公許迪克家,見到其私人博物館的古董機器,那部生物機械生產器讓我嘆為觀止,「做出來的機械狗會不會較為人性化?」不過很快另一念頭取而代之,「我到底在想什麼?」我稍稍猶豫,查閱國家律法,似乎沒有一條罪關於「私下製造生物機械人」,也沒有一條「非法思想罪」。為了更安心,我重覆翻閱法律條文五十萬次,由頭到尾,由尾到頭,以確認沒有犯法。某天,我去證物房以測試機器為名,把一小撮狗毛與零碎的廢鐵物料放入。機器發出古怪聲響,似紡織機,一道道藍光從裡面迸射出來,花了近一小時,做出外貌跟威士忌幾乎一樣的機械狗。牠閉目,沒有動靜,「會不會未有能源?」我想。證物房的同志問我,「測試完了,機械狗拿去哪裡?」我說由我處理吧,於是暗裡把牠抱到太陽底下,隨著陽光變化,牠張開眼,伸懶腰,前腿伏下,屁股抬得很高,第一聲就叫出「嗚~~嗚~~」最後伸出舌頭搖著尾巴,走來舐我手指。我的心臟跳動加快,我沒有荷爾蒙,分不清是高興或是忐忑。不過摸過牠一次之後,還是繼續去摸。
豪哥提過狗隻很煩人,需要廿四小時的渴愛,現在我理解了。我以為自己也有思想準備,可以應付一隻機械狗,但牠的奇怪舉止依然出乎我意料。我告訴牠,我不是人類,也是機械人跟你一樣。牠不懂,明明不用吃喝拉屎,卻模仿真實生命的反應。是不是想讓自己看來更逼真?永遠吃不飽討食物的模樣,我唯有給牠骨頭,令牠以為吃食物。所謂「骨頭」,都是士巴拿,德國製較耐磨﹐不會一下子咬碎。有時牠嘈吵得恐佈,我休息牠便「汪汪汪!」叫過不停,「收聲!」我罵牠,叫牠作出深刻反省,查找自己不足,牠卻生氣地別開臉,反客為主不滿我指責牠。若說沒有後悔製造牠出來,那是騙你的。我試過把牠送給RX3174同志,他卻說,「我不喜歡狗,我喜歡蜥蜴。你有沒有?」機械威士忌的搔擾無日無之,一次,牠在我累得要死之際,撲前啃咬我太陽能板死口不放!我終按捺不住,狠狠地攆牠兩拳!牠縮起尾巴捲作一團,樣子楚楚可憐,似乎問為什麼製造牠?
我為什麼製造牠?
有次上級同志查訪我家,這是他們的工作。威士忌被發現,我藉口從街上買回來。雖然沒有一條罪關於「私下製造生物機械人」,但要是他知道我利用充公回來的械材製造,難保會被上綱上線。幸好上級沒有懷疑我,反而說,「你何不訓練牠為警犬?」這樣,我便開始帶著牠外出工作。慶幸幾宗案件牠都替我一把抓到犯人,獲上級賞識。RX3174終於說,「我都想養狗了。」我說養狗有什麼好,養機械蜥蜴好了。我只是說笑,但因為臉部沒有人造肌肉,說起來有些生硬像冷言冷語。誰知RX3174卻似乎會意,「剛才你在說笑嗎?」一言驚醒。我想,「說笑?我幾時開始會說笑?出廠說明書沒有【說笑】的設定。」
每宗案件都很驚險,其中天馬真一是我高度關注的嚴打對象。沒想他最後豁出去,險些電死威士忌,當時牠全身發抖,我以為沒了,應該會死去,但抱著牠時,牠低嗚似乎還有一點生命力。我叫RX3174暫時替我處理公務,自己則帶著焦了一半的威士忌去機械人醫院。修理技師檢查時不斷皺眉,我說錢我願意付,他搖頭,不是錢的問題,而是自己都不懂機械狗的這款電路設計,「很舊很舊的一款,簡直是古董級。」我問怎麼辦?可以上網找嗎?他聳聳肩,不知道。於是我上網找,找來找去都找不到,我去一些舊書店,搜羅能夠找到的古董電路設計圖,全部都拿去給技師。我買了過百本書,才從一本至少出版了一個世紀的「當代機械人設計集」的教科書中找到同款設計圖。技師笑,難得威士忌有我這主人,我說不是,這機械警犬很能幹,死了太可惜。技師終於把牠修理好,但說,「雖然我可以復修牠的記憶,但reboot後恐怕認不到你。牠可能只記得你的樣貌,不確定你是誰,好像人類剛從昏迷中醒來,模模糊糊。」我想,既然來到這步,沒理由不重新啟動吧?「了解。」我說。重啟後的威士忌視我如陌生人。我嘗試用舊物喚起其記憶。許多次都徒勞。我唯有重新訓練牠。
碰巧這時遇上孫冬至的案件,我想,倒不如讓這小子試試。但人類太可怕,特別是那些桀驁不馴,不願意接受國家教育的。我盡心盡力指導他,他卻以惡毒來回應。蔣主席對老百姓沒有虧欠,他領導的國家為人民著想,釋出善意,他們卻朝思暮想破壞社會安寧,千方百計煽動人民內部矛盾,散佈反社會與顛覆國家的資訊,三番四次想瓦解國家。
也想瓦解我與威士忌的關係!
終於,國家勒令我銷毁威士忌,RX3174監督。
「能不能給我一些時間?」我問。
「為什麼?」
「正如某天如果你要銷毁我,相信都要時間去接受。」
「不,我會毫無保留地馬上銷毁你。」
我無言。
「你也會毫無保留地銷毁我吧?出廠說明書上第3.3項這樣寫的。你忘記?」他說。
出廠說明書確實這樣寫,機械人存在的守則,國家一級標準。當時我心臟猛烈顫動,儘管幾分鐘後落手了,我卻乘RX3174不察覺,偷偷藏起威士忌的記憶體,手法從逮捕過的某犯罪份子學來。我不知為什麼犯險,只記得威士忌在碎鐵機內被擠軋得發出「咔察~咔察~」時,我懷疑機油倒灌弄得我雙眼好澀。我抹著視覺模糊的眼睛,心臟都在「咔察~咔察~」地響。當我得以回復精神,RX3174說,「不如考慮製作機械蜥蜴吧。」
我放了一周大假。我的大假累積五十多天,平時很少放,一周不算什麼。我以為放假會放鬆,殊不知更加擔心。試過有不知名的電話找我,我擔心是不是RX3174找來,他知道我收藏了威士忌的記憶體?不過,其中五次都是銀行,問我要不要投資月球債券;一次則是打錯電話,某婆婆問我是不是她兒子。我雖然不用睡覺,卻天天都在失眠的狀態。長此下去不是辦法,有何方法令自己更安心?我得出結論,我要比以前更愛國,國家才不會有任何懷疑,而我亦不會懷疑自己。放假後,我工作得更起勁,逮捕不空、虎眼,上司都讚賞我落力。
以上就是我回憶的夢境。最後必定以某特定的幻想作終結。我夢到自己被領導發現偷走威士忌內在的東西。我被通緝,逃難到某個森林與河流的交界,在兩棵大樹之間,總會有某光線的剪影出現,他或她伸出手拯救我。
「你是誰?」我靠近剪影,看到是個七歲左右的女孩。眼大大,好可愛。
「我叫倪劍呀!」她說。
我們手拉著手,質感很柔軟。
***
孫冬至從家中跳下的一刻,大家以為他必死無疑,誰想樓下幾層晾衫架放滿衣服被鋪,卸去下墜時的不少力度,他大難不死,可是全身骨折。我押送他由醫院去終生學習指導中心的那天,正是我做夢的第七日。我在羈留病房嚴厲警告他,「別以為骨折就不用接受終生學習,去到你就知道國家的好。」他不理會我,眼尾都沒多望。聽說他的哥哥孫立秋也是這樣倔強,負責的領導說,「那小子是野貓,要加大力度捉拿!」,顛覆國家的小頭目,天知道是否在策劃什麼恐佈活動?兩兄弟皆是垃圾,最好盡快安排注射「乙太」。
押送的前半段大致順利,惟車輛駛入先賢路時,我感覺一點異常。這是直覺,說不出所以然來的。先賢路與浪花街的交界處有兩輛大貨車相撞,整段路幾乎被堵塞了。這裡出名狹窄,當時我把行車模式切換至手動,告訴押送車電腦轉入流水道才回終生學習指導中心。電腦說,押送車後面都塞滿了,倒車很難。我跟小隊同志商量後,下車去了解,其餘人則留在車上。
走到交通意外的地點時,兩個當事人司機爭吵,他們見到我,大概見我勳章知道是政府人員,頓時噤聲唯唯諾諾。
「什麼事?」我問。
「這胖子亂開車,沒有打燈就駛出來!」
「他媽的!我有打燈,你沒有看!」
「報警沒有?」我問。
「報了。不是你負責嗎?」
「我在押送犯人,所以來看看。」
「啊!不好意思。」
「太塞了,警車很難駛來。你們別吵,到那邊等下,我先指揮交通疏導車龍。」
「嗯。」
我便與小隊同志去指揮交通。押送車還有廿多部才到,我盤算著,待會兒我上車,叫他留低幫忙就是。排隊的車輛不停響銨,「咇咇~」真煩!難道不可以安靜?車龍都重新走吧,有什麼好吵?「咇咇~咇咇~」人類呢,幾多年都學不懂,難怪國家政策得雷厲風行,人類是需要管束,蔣主席有遠見。突然,我眼角感到對面樓宇某窗戶閃閃發亮,光線朝我而來,「𠲖𠲖~𠲖𠲖~」窗子隨風晃動,「𠲖𠲖~𠲖𠲖~」獵人本能,我知道不好的東西從窗口探出來;我抬頭看去,一怔,馬上叫,「走!」話音未落子彈打來!光線是瞄準器的反射。「嘭嘭嘭嘭~嘭嘭嘭嘭~」我們都被射中,幸好身體由碳鈦合金製造,子彈只留有凹痕。一顆子彈陷入我手肘關節位,我掏出來,很古老的槍械型號,RPD輕機槍,由蘇聯炮兵少將狄格帖諾夫設計。雖然子彈沒有對我做成嚴重傷害,但槍林大雨肯定減慢我們的活動能力。我用內置通訊器向車上同志說,「3572、7649、4821、6200,實行計劃丙。」他們提著盾牌跳下車,組成嚴密的盾陣保護車輛。
我開啟眼睛熱感探測器,可見光的視野漸漸變暗,熱感應影像取而代之。周遭躲藏的人類熱影像逃不過我。對方總共八人,三個藏在對面樓宇八樓單位做掩護,其餘匿藏在街上和路牌後。路牌後那個忙這忙那,似乎裝嵌什麼。由於每把槍形狀不一、大小不同,這影響到人類換槍時的動作,我利用儲存的資料庫,幾乎馬上估算出他接下來用到的槍械——
「對方準備發射干擾炮。」我通知押送車的電腦。
「知道,隊長。」電腦說。押送車外殻每個接縫位,馬上伸出一根根微細的納米金屬絲,它們編織一起,形成保護層包實整部車!
「嘭!」電磁干擾炮射出,想癱瘓押送車電腦的運算能力,不過保護層令對方不能得逞。我敢肯定他們要劫犯,孫冬至跟他們什麼關係?對方想再發一炮,但都多餘了。剛才我已鎖定他的准確位置,也預計出他可能逃走的路線。我啟動追捕程序。發炮的黑衣傢伙身材短小,他見我衝他而去,由我預計到的路線逃跑,閃進最接近的一座舊式公寓。裡面九曲十三彎,走廊窄長,對我昂藏七呎的身軀不利。但我還是相信可以追到他。舊樓的住戶探頭出來,我大喝,「關門!別出來!」他們恐懼亂叫。我一路追捕,某一家傳出玩具機械狗的聲音,我當即想起威士忌,記起跟牠在公園追逐。黑衣人跑過一圈又一圈的樓梯,往天台逃走。他天真地把梯間雜物掃跌想阻礙我。行為太天真了!你只會死得更慘!他的氣力減弱,我聽到他的喘氣聲。我是機械人沒有這問題,蠢材,怎麼跟我鬥?嘿,有趣,沒有腎上腺的我都會異常興奮,為什麼呢?吖,那不是生物反應層面,而是精神方面,這個我跟人類可是一樣的。我好似跟威士忌又再玩追捕練習。Go!Good dog!你快還是我快?我追趕黑衣人至天台,他無路可退,不時往下面街道看去,有時又望著我。
「別跑了。」我的語調回復冷靜。自從養過威士忌,情緒容易起伏,我當警惕自己。
他突然縱身,往天台邊緣外一躍而跳!我撲前拉住他,伸出手時,才知下面還有樓層。他乘勢把我反拉下去。我們滾了幾個筋斗,噗噗兩聲跌在底下。他反守為攻壓著我,想抽出大腿內暗藏的小刀捅過來。我抵住他,大家僵持不下。雖然只剎那,但頗肯定他被我胸前的勳章所吸引,不過意識迅速又回到戰場。幾分鐘後,他的氣力所剩無幾,動作變得不穩定,時疾時慢,我看,他穿著的背心不是避彈衣,而是力量增強器。啊難怪一直他能跟我抗衡。一般人很難跟機械人鬥力,沒有輔助只是廢物。
突然,我用手肘削往他的臉!
「呀~」他驚叫——不!不是他,是她!一把女聲!
她的幪面布隨風一吹,陽光下清晰可見,是女的!一個廿二三歲的女子。
她遭我見到盧山真面目,忐忑不安,我順勢按壓她的手,我們的手掌觸碰——
下意識有些東西閃過我腦袋——
六天來夢境的小妹妹。
「你是誰?」
「我叫倪劍呀!」她說。
——我呆住,定一定神,「倪劍?」
她用剩餘氣力朝我腹部一撐踢開。她走,我追,今次毫無疑問被我迫得走投無路,危立天台邊緣。
風繼續吹。
「跟我回去。」
她沒有答話,拔出手槍指著我。
「別過來!」
「妳應該知道手槍對我作用有限。」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我們對峙之際,螺旋槳的吼叫從遠處迫近。一部龍式軍用直升機由天台邊緣冒起,旭日初升照耀大地。風繼續吹。倪劍烏黑長髮吹得漫天飄散。她擎槍的手不屈服,只不過由我身上移向巨龍,上面坐著RX3174。
「放低武器。」RX3174透過擴音器講,用直升機機槍指向倪劍。
「跟我們走!」我說。
她卻答得鏗鏘有聲,「不自由,毋寧死。」
神秘少女倪劍到底何方神聖?
「『流浪者之戈』最終必然勝利!」
她開槍,RX3174沒有猶豫回以連串子彈。我不知為何,竟撲前用身體保護倪劍,再抬頭看RX3174,憶起出廠說明書上第3.3項,機械人存在的守則,國家一級標準。
「不,我會毫無保留地馬上銷毁你。」他說過。
機槍子彈衝擊力不斷把我們迫後——
我踏空!掉出邊緣!
意識消失之前,她在我耳邊低語——
「熊啤啤!」
***
「警方事後在先賢路和浪花街一帶搜索,找不到企圖劫走少年犯的狂徒。」
「行動指揮官RX3000,曾獲得國家二等勳章,據釋他已變節投向敵方。任何人如有他的消息,請盡快通知國家⋯⋯」
我沒有變節!我在追捕狂徒!
這是哪兒?為什麼黑漆漆的?見鬼!開燈!
呀~誰搞我眼睛?誰!說!你誰?我在哪呀?!說呀!
黑暗的世界就要亮起來,似乎朦朧偏黃的燈光之中,影也伴隨出現。我身處某個維修工作間。嗅覺回來了,嗅到陳年機油味,前方的工作台,凌亂不堪隨便放置小型工具,士巴拿、螺絲批、電鑽⋯⋯等等⋯⋯還有⋯⋯機械人的手腳?吓?好似是我的!為什麼我的手腳在上面?我身體呢?!冷靜!冷靜!我是不是損毁了?
「沒問題的,我會把你修理好。」倪劍的聲音。
聲音從我後面傳來,我想擰轉看,卻想起現在我得一個頭顱,沒有身體與頸如何擰頭?我又覺得頭蓋骨被揭起,「妳搞什麼?」她沒答,專心裝嵌什麼。
「我的勳章呢?」
「丟了。」
「那是非常重要!蔣主席⋯⋯」
「我知⋯⋯別吵,我替你維修中。」
「那是蔣主席——」
我感到腦神經某處被焊槍點了一下,馬上不能說話。她暫時關掉我語言能力。一小時後,她把我的頭蓋骨合上。我的視力恢復,視野也修正了。她身穿染有機油漬的T恤工人褲,紮著馬尾,頭髮散發著青檸洗髮水氣味。
「你身體嚴重受損,要花些時間才完全修理好。」
「這裡的工具頗齊全。」我環顧四周,嘗試再說話。
「所有工具都在倉庫,這裡只是工作室。」
「就在一公里外,有機會帶你看看。」
「嗯⋯⋯為什麼救我?」
「你也救了我呢。」
是的,我卻不知原因,明明我們是敵人,但拯救她好像一項本能。
「他們想降到我們墮樓的地點搜索,幸好街道狹窄,我才有時間帶走你。」
牆上三十三吋古董平板電視,播放廿四小時新聞。這個台播的都是有利國家的資訊,提到我「變節」的消息,形容我為國家敵人。我替國家立過許多功勞,從來沒有邀功或怨言,現在出於一個連自己都不解的原因,擁抱倪劍一會,就變成敵對勢力了。
「我們有什麼關係?」我問。
她默然,由衣袋取出香煙點燃。我想搜索某個形容詞,不過語言不是我專長,用了足足零點八秒,才知自己想說的是滄桑。
「你是不是在夢境見到我?」她問。
「妳知道?」我意想不到。
「爺爺太厲害吧!」她笑著,有點自言自語般。
「誰吖?」
她把我的頭與軀幹連上,略略幾處電路需要焊接,她頭頭是道,很快便完成。
「試試擰一下頸,看看好不好?」
我把頭擰向兩側,不錯,如果唧多點機油更好。我頸肩勞損是職業病,技師說或許我時常閱讀文件,但我知道更根本是由於向領導點頭問好。倪劍在我脖子關節唧油。暢順多了。她滿意地把未抽完的香煙捻熄,再點起一根新煙。我覺得周遭滿佈易燃物品抽煙不好,叫她注意職安健。她不以為然,說機油在攝氏二百度以上才可能燃起。我說但放在門口那些作氣體切割的一個個紅色與黑色的風煤樽,裡面都是乙炔和氧氣,不是鬧著玩呢。她聳聳肩,終於不情不願弄熄煙蒂,我稍安心,叫她不要再抽了,戒煙吧,吸煙危害健康,想想多年癌症都沒有離開過人類歷史,便知道它可怕。
「十二歲便抽煙,戒不了。」她說,「爺爺抽得更兇,你真的忘記了?」
「誰是妳爺爺?」
她有些失望,但不當一回事,「爺爺說,抽煙才有靈感。」
「?」
「他就是發明你的人。他叫倪亦臣,研究量子物理和人工機械學。」
什麼?
「製造你出來原意是照顧我。他問我,改什麼名好?我說就熊啤啤吧!」
啊?
「你的潛力吸引了國家,他們把你從爺爺手中奪走,將你改裝成半軍事機械人,再以你為籃本發展其他人型智慧機械。」
我是⋯⋯照顧人類的機械人?
「後來你得到摩沙國家二等勳章,我知道。」
「嗯。」
「交手時見到你的勳章,我就想會不會是你?但你的樣子跟以前有點不同。」
「不向我確認?」
「槍林大雨呀!幸好最後你救我,我才想難道是真的?爺爺太厲害了,你仍有保護我的意識本能。」
「妳第二次讚妳爺爺厲害。」
小劍又說,我最近所以做夢,緣於倪教授設計的機械人防失散系統。在我出廠時已設定好,萬一跟主人失散,只要雙方再度進入預設距離,系統就會啟動,以夢境的形式通知我。她六天來進入巿區籌備行動,可能因此進入預設範圍。
「是什麼原理?」我問。
她鑽開封鎖我胸口閘門的六顆拉釘,內藏一顆透明球狀人工心臟。心臟中央是一波波漣漪式、散發紫色光線的多條玻璃管道。她的手掌貼近時,光線像擁有生命把餘彩靠向她的指尖,幾秒後心臟發出啫啫兩聲,小劍才拿起它,三根各自直徑二十五毫米的包膠電纜將我與心臟連繫著。這款電纜安裝較困難,不過可以確保能量損耗較少。其中啡色那條,這時才見表面膠皮磨蝕了。小劍想從工具架中尋找相應直徑的電纜,可惜翻箱倒籠依然沒有,她無奈地唯有用電線膠布把磨蝕了的部份暫時包起。
「這根電纜,明天替你換,暫時這樣吧。」
「嗯。」
「爺爺研究量子力學,裡面有一個關於微粒子層級的物理現象,叫做『量子糾纏』。爺爺發明的微型粒子加速器,能夠把它強化和放大至成為一般生活體驗,稱為『量子放大效應』,這個系統正是我們關係的基礎。」
她指著我的人工心臟。
「這系統就藏在這顆心臟內,用三根電纜與你軀體相連。」
「我一直以為心臟只是把所吸收的太陽能供應全身。」
小劍笑了,彷彿爺爺就在面前,她的眼神對爺爺充滿敬畏與崇拜。
「『量子放大效應』是政府未能拆解之謎,他們的機械人雖然依你設計而做,但就是缺少什麼。」
「厲害。」我亦不自覺讚嘆。
「爺爺確實很厲害!」
「嗯,你第三次讚了。」
「你不是也讚他嗎?」
「嗯⋯⋯」
「『量子放大』可用在不同領域。人與機械人的連繫是其一,另外就是人類夢寐以求的𣊬間轉移⋯⋯可惜呢,爺爺未研究成功就死了。」她忍不住又再抽煙,徐徐呼出煙圈,像老人家訴說著滄海桑田。
儘管缺乏人造肌肉的臉部沒有顯示出來,但我知道自己皺眉了,我想她為什麼教而不善,仍要抽煙?然而,她笑,她看穿我。
「倪教授是什麼人?他長的什麼樣子?」我問。
小劍眼珠一溜,走去抽屉拿出一支記憶體。
「這是以前你給我的。」
我心跳加速,名為緊張的心理狀態。許多不可思議的事都已發生,夢境、防失散、量子糾纏等等⋯⋯不能產生荷爾蒙,沒有腎上腺素的我,能夠擁有緊張感有何出奇?我猶豫著要不要把記憶體放入連接埠。她是反社會份子,萬一欺騙我怎辦?會不會是病毒?
不過她也救我,修理我身體⋯⋯
我選擇相信她。放入舊記憶之後,某些東西像靜止的流水去到意識的深處,兩者結合,心胸發出微暖——
第一次張開眼睛,老伯兩鬢斑白,胖胖可愛的說,「歡迎來到世界,熊啤啤。」;一晃眼,小女孩與我追追逐逐,花園裡她騎在我肩,縱身要摘番石榴;晚上躺臥大草坡,仰望星空,細數星座,流星劃過,我們許了一個願;教授帶著小劍與我,去到一個墳前拜祭,小劍沒哭,她很堅強,跟逝去的他們說再會;我與爺爺帶小劍上學,學校遇到政府人員,他們要拉走我,老人不從被按落地上,「與小劍快走!」;我抱著小劍,躲到哺哆教的寺院,逃不了,我把記憶體交給小劍,「有一天會重遇的!」小劍哭了,扭著我不放,我說小劍乖,無論世界如何,熊啤啤都保護妳,勾手指吧,小劍乖⋯⋯
記憶激起千重浪!緊接出現在腦海中的,竟是威士忌。但這段記憶明明不存在於這記憶體內,為什麼呢?啊!我明白了。這記憶不是來自此記憶體,而是我現有的記憶裝置。我記得,有一天我帶牠去看海,汪汪汪~汪汪汪~牠喊,想衝出去,風急浪高,我說威士忌,下次吧!汪汪汪~汪汪汪~當時某少年人滑浪,威士忌想學,我拉不住牠,既然都防水,死不了的,於是租了滑浪板;老闆娘是不折不扣長得似蟾蜍的女人,嘟嘟噥噥咯咯咯什麼,我都聽不到了;海浪令威士忌異常興奮,付錢後我們跳上滑浪板,三番四次被海浪撲倒!終於某一刻,我們成功迄立,我說威士忌你看!做到了!我們做到了!汪汪汪~汪汪汪~
看似沒有關連的各種記憶,一下子僭越各自的疆土。威士忌與我回望岸上,小劍揮手,七歲的她高舉滑浪板,打算爬上去游戈過來。記憶?想像?分不清了。彷彿腦海中之大海,巨浪迎接我們。我們仨決定用幼嫰的技巧征服它,我們滑進巨浪的體內,見證漩渦興衰,白浪起落。穿梭其中,進出乍隱乍現,難得一道陽光照射,我們便追趕攀上海浪之巔!剎那間,四周寂靜,巔峰浪頂,六對眼睛俯視海洋,海獸在海洋游戈,噴出水柱低鳴唱詠,牠拍打尾巴,與我們仨劃出一個圓又一個圓。
再度打開雙眼,「難道這就是想像力?」我想。
為什麼突然多了想像力?是不是由於重遇故人,記憶相互激盪所致?
記憶是羊群,意識是牧羊犬。牠們互相配合,穿過高山,養活了作為想象力的牧場主人。一切都存在於腦袋這大片牧場之內,對國家無疑是威脅。最根本做法是禁絕記憶、扼殺想象,把它們輾碎為無色無相;未能全然消滅都得控制它、規範它。我是國家機器,我的存在為了確保人類用奴性取代本性,讓他們接受圈養放棄自由。唯有這樣,記憶與想象才不能發揮,或者互為因果。
「妳呢?這些年怎樣過?」我問。【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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