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我最先聽到這句。慢慢睜開眼,朦朦朧朧,一時想不起身在何方。眼前除了老朱,還有兩個人,一個是黎醫生,另一個我不認識。
「應該沒事的,不習慣這種場面吧。」黎醫生說。
「我第一次吃也不習慣。多吃兩三次就愛上了。」老朱笑。
「別搞我!一次還不嫌多?」我說。
「完全同意。」那不認識的朋友說。
嗯,我打量他。年紀跟我差不多,輪廓分明,身材健碩,該有健身習慣,也有一股書卷氣,臉頰有酒窩,頭髮很清爽。剛才在人群中好像見過他。
「他是趙軍,我朋友。」老朱說。
「我是⋯⋯」我想說。
「大名鼎鼎的建築師許迪克,幸會。」他知道我名字。
「人生最尷尬的時刻,就是此情此刻認識一位新朋友,失禮,莫見怪。」
「實不相瞞,本來我都要暈,幸好你搶先,我才嚇醒避過一劫⋯⋯你是我救命恩人呢許兄。」原來趙兄頗幽默。
「我們沒有這麼快走。狗肉吃完,酒還多的是,金花都的小姐還來著!要測試一下狗肉的威力,你可以嗎?」老朱笑淫淫。
「不啦,我先走。你們玩吧。」
「我也差不多了。」趙軍說。
「啊,那麻煩你送我老友回去,男人之夜大家偷偷溜出來,司機都沒有,我怕他出意外。」老朱補一句。
「好吧,迪克你住哪兒?」
***
我以為趙軍會開什麼名車,不料是電單車。又失禮了,未坐過。有段日子我都想學,家母覺得危險,我便打消念頭。尾隨趙軍,發現他比我高半個頭。我問他,你打籃球?他說不是,獨愛游泳,年輕時代表學校參加過比賽。啊?游泳健將,該贏過很多獎吧?他笑笑說沒有啦;之後大家戴上頭盔,不能再聊什麼。路上風馳電掣,陣陣涼風吹來,確是不錯,就只頭盔悶人,流出的汗亂了髮型。大概半小時候,他送我回到家。看錶時間尚早,便問他有沒有興趣到寒舍一坐。趙軍挺爽快,好呀!還問我家有沒有即食麵,「剛才什麼都沒有到肚。」「啊?我也是啊!哈哈。」我們便匆匆穿過花園直入屋。玻璃門外放了一間狗屋,現在空置沒用了,以前養的是隻叫Selina的貴婦狗。我叫幾個工人把狗屋拿走,他們卻懶懶閒。呵,沒計吧,他們不怕我,只有太太叫得動他們。
太太珍妮正在客廳中細閱公司財務報告,她幾乎每天都帶工作回家。我與新朋友回來,她放下老花眼鏡一笑,「這麼早?不是男人之夜嗎?」人人都說珍妮有種魔力,沒有富家女的高不可攀,倒有鄰家女孩的親切。我同趙軍默契對望,沒有道出是夜晚宴主題,珍妮,普普通通一餐飯而已。她與趙軍聊天,似乎對他很有興趣,我就直入廚房,煮了兩碗即食麵,加些䓤花芝麻蛋絲,配上昨晚新買的鮑魚,老饕友人說似龍軒閣出品。工人姐姐總說笑,好高興有我這老闆,她們可以大快朵頤;很難怪的,論廚藝,我認第二無人敢認第一,要是不做建築師,相信會當廚師,說不定退休後開餐廳也不錯。我呢不會吝嗇廚藝,朋友來訪,工人們就有口福了,必定嘗到家母教授給我的撚手小菜。
「超級美味啊!怎麼可以即食麵都這麼好吃?」趙軍連即湯都喝下。
「這個湯不是湯包,今早熬的。煮多了用來煮麵。」我說。
「妙呀!」他笑。
「你們沒有吃飯嗎?講!剛才做了什麼虧心事?」珍妮皺起眉,裝作懷疑打量我們,實情是信任我的,只是淘氣鬧著玩。
「別提了,那胖子的廚藝很差。對吧老趙?」我向趙軍打眼色。
「嗯嗯,不及許兄一半⋯⋯不,是一成也沒有!」趙軍是個出色的演員。
「可能他遺傳了母親廚藝,很有天份,燒的菜都下了魔咒!」珍妮笑。
「叫妳學又懶!總是對著大堆數字;」我說,「或者煮數字通心粉妳就有興趣了。」
珍妮笑不攏嘴。我們廿八歲結婚,家族政治婚姻。但我們沒有hard feeling。我知道她曾有一個拍拖五年的男友,不知什麼原因分開。不久各自的家族安排我們見面,很快便結婚了。她是我第二個女人,之前女友拍拖三年,有點任性,大家時常吵吵鬧鬧。珍妮不會的,她情緒很穩定,樣樣都好。婚後,她在我的建築事務所出任財務總監。我們有共識,要是五年內Dick Hui and Partner做不到一億元營業額,我們就回家族重新工作,幸好第三年我們已達標。真要多謝她。基本上除了工作意見外,我們不會吵架。就算工作上各有看法,說話時都會顧及對方感受。當然可能我們不常聊天,但不緊要吧?相處舒服才重要。有人說伴侶該多聊天,我倒覺得沒所謂,找到雙方合適的相處方式不是足夠了嗎?為什麼人云亦云?我們對囝囝囡囡也沒有保留,他們問爹地媽咪分房睡是否吵架,我說不是,只是我們喜歡私人空間,分不分房睡其實不是重點,相愛才是緊要。他們一個十歲,一個八歲,很早熟也能體諒我們。
趙軍到後期才知道我和珍妮這種夫妻關係。當晚首次認識,自然沒有談得深入。但感覺上呢,要是讓他知曉,大抵他也不會奇怪,我相信我們是同類人。人與人很奇妙,初相遇可以相逢恨晚。感覺這回事很難說出來,像設計建築,我會完全交與直覺。直覺是上天賜給人類的禮物,不過隨著文明推展,我們忘記了。當晚吃過即食麵,我帶趙軍參觀家裡小型博物館,收藏了許多由祖父時代開始,家族工廠用過或開發過的機器。有一部好似古早紡織機的東西,趙軍好奇是什麼,「你猜猜?」我說,「不會是時光機吧?」「這是用來生產生物機械人的機器,不過只用過幾次,祖父發現生產成本太高,商業上不划算,便關閉這項業務。」我們回到客廳,珍妮已返房睡了。我沖了一杯Piccolo給趙軍,自己就喝Americano。趙軍問我,機械對於我的建築設計有沒有影響?我說有的,雖然不是機械佬出身,但耳濡目染,對祖父和家父的機械甚為著迷。我最喜歡的建築師是Walter Gropius,便學他把機械視作創作靈感來源。趙軍沉思著我的說話。「建築必須好像機械,設計得好,沒有多餘部份,要在實用中顯現美學。」我又道,「他的Bauhaus Dessau不俗。」啊?趙軍原來也認識,「不過我最喜歡則是James Gamble Rogers,你看他在耶魯設計的Harkness Tower,參照哥德式美得驚人!」說時他的雙眼閃耀光亮。他有品味我是猜到的,對建築有認識卻是意料之外,「其實你還沒告訴我,你從事什麼行業?」我問,「我做投資債券的。月球二號計劃債券,聽過沒?」啊?當然知道,這項目要在月球建立人類第二個家園;計劃分兩期,第一期的「月球一號計劃」,是興建軌道電梯連結地球和月亮;二號計劃就在月球上成立五個水巷巿這麼大的特區,多國聯合管理。「啊,想不到。」我笑,「你的工作更有意義啦。我呢,還不是為錢而生。」趙軍笑,「誰不為錢工作?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現在地球環境不好,發展月球有其需要。你的工作很有意思呢。」我說。趙軍開始談到他更多往事。他畢業於耶魯,回流歸來想發展祖國,有機會來水巷巿便試試,當天有消息成為國家新首都嘛。不過呢,來到後,才發現官僚主義厲害得可怕,都不是問題,問題是官員們手腳不乾淨。我欲言又止,有件事在腦海盤旋,猶豫該不該說。我想了片刻,終於說,「只有我們,我才說⋯⋯貪污問題很久了,都成了行規潛規則,我們中標得紫荊城和主席府項目,老朱花了許多工夫。」,他嘆聲,「初時以為這個地方會帶動國家改變,原來是一廂情願。國家太強了,像黑洞吞噬一切。」他說。我看著手上的Americano,用匙子攪伴了一圈,黑色的旋渦團團地轉。
我們開始熟稔起來,周末假日,他都來訪我家,叫我們出外走走,然而珍妮總覺得囝囝囡囡要溫習,間中才奉陪趙兄。不久,只有我跟趙軍出去。我們遊車河。他有多輛電單車,有次他駕駛哈力電單車,這款車好,令中佬都變得好有型,不用裝青春。我們這裡飆飆,那裡跑跑。我說大馬路有一家串燒店做得特別出色,每次都吃得快撐破肚皮。可惜呢某天看新聞,才知店舖失火後沒有再經營,老闆聽說是黑幫,被同門尋仇失蹤云云。老闆平時談笑風生,人又隨和,怎想到是江湖人士呢?他很有願景,開店是為了太太,很有愛的人呢!計起來火燒當晚,也許我們就是最後一枱客。當晚我們吃完串燒,趙軍帶我到水巷郊外最著名的仙女座瀑布。我呢第一次見識此瀑布的宏大,六十米高氣勢磅礡。我笑,太失禮了,居然要你外來人帶我土生土長水巷仔來參觀。他也笑,我在此居住超過十年,算是半個水巷仔吧?他的這句話,是事後我再問才知曉;當時我完全聽不到,瀑布太宏大了,周圍都是瀑布聲,記得我把耳朵趨近他,怎麼嘗試也聽不到;我的眼神移向他,他又把眼神望向我。突然之間,瀑布聲是瀑布聲,世上還是靜了下來。瀑布流得很慢,聲音變得深遠。不知何故,我想起多年前一齣經典電影,一對同性戀人離離合合,在阿根庭尋找Iguazu瀑布,他們最後分手收場,只有一個去到Iguaza瀑布底下。那人凝望瀑布,滿臉水珠,我想,「是不是哭了?」趙軍彷彿知道我想法,頃刻搭著我的手。我感覺到什麼,下意識移開,他上前拉我手腕,我甩開他,他不放棄,抱著我,雙手托著我臉頰;大家四目交投,水聲灑灑。世間只有瀑布。我不能再逃避了,他也不再假裝了,我們全神貫注凝望對方,臉龐身軀腳掌盡是水珠。跟剛才不同了,他撥正我亂紛紛的頭髮,雙唇,慢慢向我靠攏⋯⋯
周圍都沒有人。
世間只有瀑布。【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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