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落街頭。起初百無聊賴,小混混般生存,世界好似末日,不知將來怎算。後來認識其他孤兒,大家的家人都被迫害,我們一同生活,慢慢有了反抗的構想。」
「『流浪者之戈』嗎?」
她搖頭,「當時還沒有明確組織。直到十五六歲,我們認識了少尉,他跟我們差不多年紀,他說『我們要革命,建立新制度!』」
「就是看來是隊長的那個?」
「嗯。認真組成『流浪者之戈』都是最近的事。」
「不是潑冷水,國家非省油的燈,好快會被滲透。」
「將來事將來算!現在還好。人不是應該有夢想嗎?」
「如果夢想不能實現呢?」
「那麼便跟隨夢想而死,至小沒有白活!」她又說,「爺爺沒有夢想,也不能發展出『量子放大效應』。爺爺之前,有誰成功應用到『量子糾纏』?沒有呀!你跟任何一個人講,他們都當你白痴!」
「嗯⋯⋯」
「所謂『糾纏』,即是兩顆連結了的粒子,它們會產生同步但相反的行為。一顆左旋,另一顆就會右旋,不管距離多遠,儘管是十萬光年,都會即時發生。愛因斯坦認為有違廣義相對論,所以到死都不能接受,他稱此為『鬼魅般的超距離作用』。但爺爺呢,透過藏於你心臟的粒子加速器,把效應成功放大到現實層面。他本來目標,是把兩個實驗對象——人類與機械人產生同步共鳴。」
「所以我是半製成品?」
「可以這樣說。」
「教授的最終構想是?」
小劍想了想,「希望人類與機械發展出雙生兒般的連結。這樣較易理解吧?」
「啊!雙生兒的心靈感應?」
「對!就是這樣。」
「他有沒有傳人?」
「不在水巷巿。」
「在哪兒?」
「對島。」
***
翌日,小劍把我留在工作室,千叮萬囑我別出去,「你知你的身份吧。」但我很久沒有出外,想舒展試一試新裝的手腳。得知這裡只是森林小屋,平時人煙罕見。而我的能量儲備只剩20%,便決定偷偷溜出去補充太陽能。我害怕當機,當機的感覺不好,心想只需半小時就足夠。天氣清涼乾爽,內置溫度計顯示十七度,濕度百份之六十三,嗯嗯。小屋前木棉樹上的幾隻小鳥,吱吱喳喳,跳跳扎扎,要跟附近的同類爭妍鬥麗,就算紫荊城公園號稱水巷巿肺,亦不見小鳥這麼活躍,想不到水巷有此好地方。以前只見城巿化的它,浪費了多少光陰。
隨處都是鳥語花香,我朝潺潺水聲走去,見到山谷中有個幽深瀑布。當時水花四濺,陽光底下見到一道彩虹。我想起慣常在都巿黑夜看到的霓虹光管。所不同的,是彩虹由光線折射在水氣上所形成,多數人把這種物理現象浪漫化,讓它成為希望的代名詞,為什麼呢?一定是因為它除了美,還總在雨後出現,有種象徵性意義,跟霓虹光管有著與生俱來的衝突。我走近細看,它又消失,於是我折返原處欣賞。坐了十八分鐘三十二秒,想起來該是時候回去。這時,一隻翅膀擁有黑色波紋暗藍斑點的蝴蝶飛來,停在我肩膊上。雖然我不用呼吸,但下意識卻如人類一般放輕呼吸,擔心驚動蝴蝶把牠嚇走。我觀察蝴蝶之際,一隻小動物從草堆中探頭出來,耳朵很長,我啟動腦海中的數據庫。
「野兔。」
我觀察牠,牠也觀察我,「牠想什麼呢?」我想。
我嘗試計算牠視線的角度,原來牠並非觀察我。瞳孔的角度與地面形成三十度的夾角,牠其實在凝望樹上掉下來把地面舖得滿滿的野果,我拾起果實,拋到牠面前想研究其反應。
牠嗅嗅便大口大口地吃。我再丟一顆,牠向我這邊跳來,需索更多。牠與我的距離近至可以容許我觸摸牠。我撫摸牠的皮毛,不似以前用探測器插入動物體內,倒是嘗試用手指感受牠的體溫和血肉下心臟的顫動。
「嗯。」心有種莫名感受。
我把牠抱入懷中,抬頭看著天空,目測半空中角直徑只有39.24度、比太陽與月球大一點的軌道電梯、想像總有一天出現在月球背面的人造黑洞、甚至乎我、還有存在於我與小劍之間的古怪效應,都是人類文明發展的證明。然而,人類本身呢?似乎不論進入何種狀態、哪個嶄新領域,原始欲望都不輕易泯滅,一萬十萬百萬年後,假若人類與機器演化發展得難分難解,乃至肉身廢除僅餘意識,其欲望似乎仍野心勃勃反過來掌控宇宙,希望成為時間軸上唯一真理。到時候我應該不存在了,我極其量只可存在二三百年。就算科技進步延長我壽命,但死亡終歸逃不了。小劍會死,倪教授會死,RX3174會死,蔣主席也會死。
「沙沙~」身後傳來彷彿是樹葉擦過的聲音。
蝴蝶飛走,野兔跳離。樹林裡撲出幾個機械警察,由RX3174帶領突擊。每個手持又名癲馬的意大利製IT59輕機槍。我沒有武器,自然反應是逃跑。背後噠噠噠一輪彈雨,幾發子彈從我頸項和小腿擦過,伴隨是幾縷黃煙,空氣中瀰漫刺鼻的氣味。子彈被改造過,嗅覺分析黃煙由硝基鹽酸所產生,黃金亦能溶化的混合濃酸。以上推敲幾乎不花我0.00034秒,緊接下來即引證我所言不假。狙擊手從我方位281度距離56米的榕樹後閃出,射出的子彈嘭地沒有誤差正中我左肩,子彈流出液體把我左肩零件溶化,引證我推斷沒錯。
我當機立斷,匆匆截斷新換的左臂,唯有這樣才可阻止濃酸漫涎身體。
我跑到一塊兩棵大樹間的巨石後面,喘定部署下一步,事實卻四面楚歌。不過當下我擔心的,卻是另有其人。
小劍?她怎樣?被抓了?
我用通訊器聯絡她,可惜另一方長響,找不著。
「投降吧。」RX3174透過擴音器說,「指令需要帶你回去。」
我一定要離開。
「朋友,不如你跟我走?」我反勸RX3174。
「指令需要帶你回去。」RX3174重覆。
「機械人原設計者倪亦臣教授,他發明我們不是為了殺人。」
「指令需要帶你回去,」RX3174再說,「出廠說明書第1.1項列明,『機械人必需服從人類』,否則等同叛國。」計劃有變,可啟動摧毁程序。
「出廠說明書只是國家杜撰,倪教授沒有這個意思。」
RX3174按動手腕上類似手錶的東西,看來要向上級報告。
「計劃有變,可啟動摧毁程序。」未幾,RX3174冷冰冰說。
「計劃有變,可啟動摧毁程序。」機械人甲重覆。
「計劃有變,可啟動摧毁程序。」機械人乙重覆。
「計劃有變,可啟動摧毁程序。」機械人丙重覆。
小劍依然沒有接聽我的連絡;我從巨石另一側探頭看去,微微調整視角景深與方位,RX3174與手下換成圍捕模式,我像曾經被我對待過貓狗鸚鵡⋯⋯
這時我的心在想,「只有戰鬥,才能存在。」
「嘭!嘭!嘭!」RX3174吩咐手下向巨石我這邊開火,默契地縮窄範圍。他們迫近,我把一塊木頭丟出去,某個機械警察馬上發出重火,木頭轟成碎片。我再拋出另一塊木頭,對方再施以重炮,這木頭一樣亦被炸成木屑。
「沒有用的,逃不了的。」RX3174透過揚聲器說。機械警察們用槍枝敲打地面及四周,做成嘈雜聲音想嚇倒我。
我偷偷盯去,鎖定其中一個位置較差的機械警察,然後重施故技用木頭引起注意,果然一下子他們又聚焦落木頭,我伺機向鎖定的機械警察撲過去,凌空一手朝他頸後按壓,雙腿翻高踢起,看準機會以腿鎖緊對方上半身。這招叫凌空三角鎖,我試過用來對付人類,以腿箝緊他們上半身可導致窒息。不過今次用在對付機械人,則為了減低他們活動能力。我把他拖到地面,剩下的一隻手奪去他腰間佩槍,快速地向他眼睛開槍!
「嘭!」對方頭顱被轟開。
我們身體的構造幾乎一樣,單以力量很難摧毁,唯有針對軀體最弱的部份。
機械警察們呆了。我提高開槍頻率至百份之一百五十二,逐一射向他們的眼睛——
「嘭!嘭!嘭!嘭!嘭!」總共五個應聲倒下,命中率百份之百。手槍火力有限,於是我翻滾移前,接近最靠近我的那個已倒下的機械人,奪走掛在他肩上的癲馬輕機槍,調校至全自動模式毫不吝嗇地向他們發送滿載的硝基鹽酸子彈,「轟!轟!轟!轟!轟!」,多個機械人被溶化,成為鐵水。
雖然他們比我新款,但舊款如我有種非同凡響的運作提升功能,容許我們用盡內置晶片數據傳輸速度,好比古董電腦玩家喜歡研究超頻技術。這功能可以用在戰鬥和學習上。當初我是以此大幅改進射擊與格鬥技巧。以射擊率為例,新款的平均命中率達99.37%,但我可以透過反覆訓練,把命中率提升至更高水平。不過這功能有個缺點,會引致軀體過熱,倒過來減低軀體活動效率。這可能就是新款機械人為什麼缺少這功能的原因,因為國家更關心機械人的穩定性。
很熱。熱得想死。
「雪糕!有沒有雪糕?」相信小劍會這樣說。
方位165.7度有一個空檔,我決定從那邊走。
我全速奔去,沒有回頭,亦根本無閒回頭,否則就算只是慢了小數點後九個位的速度,也會被他們轟至粉身碎骨。我穿過人高般的長草,快要閃到稍為空曠處之際,突然,側面不知哪裡殺出黑影,狠狠地把我撞低。我被撞至一棵大樹下戛然而止,感到腦海中水平儀的劇烈激盪,視野暈眩,但我不能停,起來後甩一甩頭抖擻一番便又要逃,不過一隻巨手把我擒著,再次用力一揮,把我摔在地上!我感覺到軀體上多發螺絲鬆了,連拉釘也不能幸免。抬頭一看,卻是穿著機動裝甲的RX3174!
「新設計的機動裝甲,」RX3174說,「測試階段,合適的話推廣至全部機械人。」
「⋯⋯」
「與其用超頻技術,倒不如穿著機動裝甲?不是更好嗎?安全性高,這是國家科學團隊科研實踐的偉大結晶。」RX3174聲音中充滿敬畏。
他的手下也趕上,合力把我按壓在地。他打開手指伸出電鑽。
「領導說要取回你的心臟。」他翻開我的胸口,我感受到心臟被強行扯出來,唯一牽連著軀體與心臓的,是小劍以最原始的電線膠布修補過的三根電纜。
不要⋯⋯不要⋯⋯
他把我的心臟拿在手上,一點頭,下級馬上用槍對準我身上各部位,幾秒之後我就會成為一灘濃酸廢水。
很熱的世界⋯⋯
***
他們的手指快要扣下板機,突然一個新出廠的機械人高呼,所有同僚都把目光注視著他。我記得他肩上的出廠序列編號是ZZ983894。新人敏感度最高,我仍記得他說:
「走!爆炸!」
所有機械警察都面面相覷,大概是零點零七三秒之後,他們的冷熱感應與嗅覺分析,才會意ZZ983894所指,因為我的體溫在這一瞬間已飆升了攝氏五百二十三度,灼熱的氣味片刻濃罩整個空間。RX3174馬上把我的心臟拋開,大家趕著撒離。其實我自己都沒有想過,不斷的超頻,竟引發心臟中的微型粒子加速器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茫與高熱⋯⋯
人工心臟左心室突然打開,伴隨射出一串鐳射光束,如閃電不規則地掃過方圓一公里。沒有機械人能走避得及,光束把他們或貫穿或割成兩半,當然樹木亦遭殃,一棵棵高樹巨人倒下,如果當時能夠從高空鳥瞰看去,必然以為這是外星浩劫,被高能太空船降落過的地方,沒有一寸生還之地,生靈都被這災難摧毁。
這是場空靈的屠殺,注定無視一切因恐懼而生的聲音,機械人死亡前的厲叫、巨樹倒下時的哀嚎,所有都彷彿發生在太空之中。
光束之爪吞蝕所有,我想起大爆炸,宇宙起源,生死相連。
它擺脫了我,我沒能叫停它。只有待它發洩完畢,剩餘的能量殆盡,方可休止。
隱隱約約過了幾分鐘,亦可能其實是二十多分鐘,都搞不清楚了,因為內置的時鐘失效,總之光束減弱下來,我才敢預料它快回復常態。果然它冒出白煙,不久孤伶伶地在草地微微節奏地抖動。
能量只餘少許,驟眼所看,它應該沒有壞掉,電纜亦沒有斷,剛才它是以高能的形式把多餘的能量排解,總之,當務之急要把心臟放回胸室。但我躺在地上完全無力,手掌與指頭都發抖,心臟一公斤的重量,卻如鑄鐵般沉重。我嘗試把它放回,唉但我知,我的軀體控制能力越來越小,能量顯示燈一眨一眨,似乎都要進入倒數狀態。唉!還差少許!還差少許我就成功!RX3000,把心臟放入,陽光正盛,吸收太陽能便會好了⋯⋯吸收太陽能⋯⋯便會好了⋯⋯R3000,把⋯⋯心⋯⋯臟⋯⋯放入,陽光正盛⋯⋯吸⋯⋯吸⋯⋯吸⋯⋯收⋯⋯收⋯⋯收⋯⋯
***
RX3000進入當機狀態,要是沒人把他的人工心臟嵌入胸腔,也許將有許多年,他的軀體會孤伶伶地待在這人跡罕至的森林。能夠遇上另一個機械人或人類很奢侈,更多是北風、烈日或雨水,但這些因素若不在對的時空發生,他復活的希望會更渺茫,甚至把他軀體的折舊率推得更快。然而,如果你相信神,是拜上帝教的信徒,接下來的事可能會視為神蹟;而對哺哆教徒來說,則會說是某種因果業報,可能因此,或多或少觸發了許多年後RX3000成為哺哆教的僧侶,但他的信仰要在他復活過後,細加思考才形成。在此之前,他的意識回復過後,他第一句是問,「誰救了我?」
如果這時他能以上帝之眼凝望這燒得焦黃的土地,他會驀然發現,一隻野兔從一個看似沒有生命的洞穴中跳出來。方才激光亂掃,這隻曾被RX3000的野果吸引的野免,趕及跳至洞穴避過一劫。風聲血淚過去了,牠再度跳出來,卻不知牠是不是認得RX3000,牠好奇躍近,用鼻子在其身上嗅嗅聞聞,然後做出一個恐怕要是RX3000仍有意識,也推算不到行為。野兔突然跳上RX3000平躺的身體,分毫不差站在他的胸腔上,牠的重量正好把還差少許便推至胸腔的人工心臟完全地推進去,然後牠大腿一撐,猛力又再跳開,前後不到半分鐘的時間。這個奇蹟,讓RX3000全身電源再度接駁起來,那時陽光正盛,一下子RX3000身體吃滿足夠的太陽能,能量顯示器從紅燈警示線轉回綠色,從0%上升至20%再而80%最後100%。他醒來第一件做的事,是撫摸心口,抬頭望天,唸唸有詞說著恐怕只有他知道的內容。
***
究竟小劍現在哪兒?
我在森林漫無目的地找,片刻後靈光乍現,「她說過今天替我換電纜,工作室的工具卻不齊全⋯⋯」
難道去了倉庫?
即是可能在工作室以外一公里之地,但確實地點哪兒呢?我驀地想,或許可以以工作室為圓圈中心,循半徑一公里的圓周找尋,跟據2R的算式,圓周長度只有6.28公里。於是我定位,沿著那6.28公里的路線開始找。好快,我在123.75度的榕樹林,發現多輛軍車停泊著。它們的車箱頂均放置著衛星天線接收器的東西,射出藍色鐳射光束,織成龐大的光幕把榕樹林包圍,裡面有一座雙層石屋,看來是歷史古蹟,因為石屋屋頂刻有著前朝政府徽章,相信小劍就是以它用來放置工具的倉庫。我調節視角焦距觀察四方,看到機械警察在叢林中追捕某人,是小劍,她礙於光幕的封鎖,她逃脫不了。
硬闖的話,成功率只有0.592%,我應該選擇另一個方法。
軍車之中,我發現右方一百米的那輛只有一個機械人看守。於是我潛伏過去,躲在距離五米的草叢中,他正閉目養神把身上太陽能吸收板打開至最大。好多時機械人也懂得躲懶,沒錯其實是沒此需要的,我們又不用睡。不過能夠偷懶,往往代表有著一種特權,為了顯示比其他機械人更高級,懂得偷懶是需要的,亦是自然演化出來,不過在大戰之中偷得半日閒倒是少見,也許由於不是在大戰的內圍吧。我很清楚這時他最鬆懈,於是悄悄半蹲而近,我好像幽靈踮腳去到他身後,突然傾前以五千二百三十四牛頓的力度扭動他頸項⋯⋯雖然我們的肌肉的抗壓性很強頑,但由於需要配合活動性關節的關係,抗扭動是較脆弱的,果然,卡地一聲之後,機械人應聲倒地。我盡快打開裝甲車門,強行把他塞入車廂內。我跳上司機座,但不是為開車,而是尋找電腦連接埠。我打開左手食指第一截指頭,把指頭插進去,進入到網絡之海。每輛裝甲車的電腦網絡系統,只要在此啟動訊息,其他裝甲車系統便有所共鳴,解除藍光鐳射光束封鎖罩。
我在系統的LOGIN和PASSWORD,輸入一個你可能沒有想像過的字:「ADMIN」。整個系統立即被我攻克。這個所謂的LOGIN和PASSWORD,別以為是什麼很深嚴的設定,許多時因為官僚體系的怠懶,加上慣常沒有出問題,所以出廠以來都沒有更改,沿用原始設定:「ADMIN」。過程很順利。我的意識停留在網絡裡面,但我仍感受到外面封鎖罩的減弱。只要它消失,小劍就可以逃離。但是,當封鎖罩減弱至百份之六十五點四時,一切戛然而止!一段高頻率的波長想進入我的意識,我知道必然出了什麼岔子,準備從連接埠抽離卻辦不到,反被囚禁在一個複雜的維度內。網絡空間幻化成一個森林,我有些猶豫,究竟自己是處身在網絡抑已經回到現實?但這維度有個差異,讓我識破那並非真實的——正確來說「真實」也不可能不是真實,只是方便我來解釋普遍認真的世界而已,所以才姑且形容它為「真實」——樹幹上的水滴由低處往高流、陽光沒有提高我的能量值、還有飛行中的雁群以尾部逆向飛翔等等。
「RX3000,為什麼背叛我?」一把聲音從天空傳來。
我抬頭望去,蔣主席如上帝般從雲端出現。他的腦袋連接多根很長的電纜,慢慢由天際上無形的階梯走下來。他停留在離地二百多米的半空,坐在隱形梯級上,兩隻手掌五根指頭扣在一起,以拇指托著下巴,眼神深邃,彷彿蘊藏著從古至今操控人類的秘密寶藏,那份自信並非尋常人類可以擁有。
「蔣主席⋯⋯」我說。
「叫我『初鏈一號』⋯⋯」
什麼?原來『初鏈一號』的真身打造得如主席一樣?
「你是初鏈一號抑或主席?」
「⋯⋯我既是這,亦是那。在這世界我無處不在。我所看到的,也是他所看到。我們兩位一體,貫穿多個維度,網上網下,亦包括其他你想像不到的。」他說。
他們是硬幣的一體兩面。
維度?還有哪個維度?
他好像知道我的想法,「記得你操作過雞泡魚機器嗎?」
我點頭。
「我們也可以透過它介入人類的想像中,很神奇吧?」
我終於明白人類稱為心寒的感覺是如何。
「那是最難介入的地方,只要做到,基本上沒有什麼可以難到我們。呀,你想不想跟主席傾談?」
我有些不知所措。在我支吾之際,初鏈一號的身體所有動作沒有先兆下定格下來,嘴巴微微張開,我估計他在停下之前,想要說出一個「你」字,當吐出聲母「n」,而韻母將吐未吐的時候,他便進入仿似人類稱為恍恍惚惚的狀態,維持了將近二點四六秒,回過神來已判若兩人,語氣陰沉,臉色詭異。我記起那個我曾經服務多年,讓我景仰萬分的主席。
「RX3000。」不久他說。
確實是他。
「以為你會替我剷除所有敵人,可惜你不單沒有按照出廠說明書的指導行事,甚至成為幫兇。」
「倪教授沒有什麼出廠說明書,那都是你的意思。」
我?我為什麼會衝口而出?他媽的!
不過他沒有憤怒,反而撅起嘴角。人類的情緒很複雜,數量之多變化之大有時也在我的數據庫之外,今次他的反應恐怕就是一條漏網之魚,所以當他噗聲笑出來,我完全不理解他的意思。
「我以為機械人的忠誠在設定好後不會輕易改變,好似恆溫器能夠保持熱度,原來我想多了。倪教授是位天才,他的發明總是留有一手。」
他接近我,我下意識地退開,但全身剎那襲來一陣冰冷,四肢不能動,蔣主席慢慢從上空走過來。他舉起手,做出一個彷彿納粹的手勢,再把手放在我的心口上。我感覺到心臟中的粒子激流躁動狂暴,能量快貫穿整個宇宙。
「呀~」我叫。
「你開始擁有人類的特質,這很悲哀。人工心臟的用途不該如此,交給我吧,讓我令世界變得更美好。」
數碼化的他,右手如光束注入我胸腔。縱然我四肢不能動,卻嘗試以意識作最大後盾。我抵禦了七分三十八秒,他的神情亦隨之產生變化。本來尚且神氣自若,不久其腮骨微微抖動,顎骨用力按照我的資料庫,普遍是人類不忿、焦躁不安的現象。但作為主席的他,經過多番鬥爭才至萬人之上,鋼鐵般的沉穩自然亦非常人能及,所以他顎骨用力的反應,只稍現即逝,程度比常人少百份之八十六。緊接他的眼珠往右上移,「他在想什麼?」我想。當我想開始進行沙盤推演,腦海卻真真正正地充滿沙,粗的幼的,大的小的,天上的烈日照來,讓我感到身上每塊太陽能板人造肌肉都充滿活力。我隱若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張開眼睛時,十二歲的小劍與成長了的威士忌向我跑來,兩個你追我逐。
「熊啤啤!我們堆沙吧!」小劍揚手。
我走過去,一路看著他們,我感到南風的濕潤,海浪的一波一波,牽起我腦海中的旋律與歌詞,雖然都是斷斷續續,但我只記得它好像有過許多版本,最多人喜歡的卻是原版,關於朋友的,可惜歌名我沒有印象,我試著去記依然記不起。
「汪!汪!」威士忌叫。
我們在海灘堆沙,建起一座城堡,如果沒記錯,以前我都喜歡跟她砌這個,但今次我們堆得更加仔細,我們希望它抵得住時間,小劍說,「如果可以永遠留在這裡便好了!」嗯,確實是樂園,沒有其他擾擾攘攘的煩惱。我們閒話家常,談談生活,小劍好像喜歡了一個男孩子,我鼓勵她去表白,雖然我亦未曾試過有另一半,但可以想像那是愉快的,情竇初開應該屬於她的花樣年華。威士忌則一如開心而笨笨的狗,我們執起一根不知從哪個海漂流而來的樹枝,隨意拋出去,牠便會不變地汪汪兩聲,跑去叼回來。
我們下午玩耍,一直玩到晚上。這城市溫差很大,尤其這季節,入黑後的海灘氣溫陰寒。我帶著他們到附近小山丘找來枯枝,在林下搭起一個篝火。原來小劍不懂的,看到親自建起火種難掩興奮,威士忌倒是小心翼翼,始終狗不同人,不明白火的意義,但不久氣溫因火種而上升,牠又很自然地懂得靠近火堆,方才的謹慎一下子都忘記了。我在泥土中挖出蚯蚓,隨意在海邊找到漁夫棄置的漁具,帶他們沿岸釣起魚來。雖然我不用吃東西,亦未試過釣魚,但因為我學習能力高,只需在網上搜索釣魚技巧,再以每秒鐘一萬次的腦海模擬練習,很快便掌握了釣魚竅門。我去教小劍,我想她有必要認識,因為有朝一日要是分離,什麼都沒有了,她起碼擁有求生技巧;我想,不如這樣吧,休息完畢後,我再研究一下漁具的製作,然後再傳授給她,至於威士忌呢,待會兒有時間要教牠多幾個指令,牠太亂來,仍然胡亂撒野,有時又會被丁點事而嚇全,完全沒有王者的氣質。
「那是什麼星座?」小劍突然指著天空問。
想不到今晚的天色奇佳,星宿如空中燈塔。我開啟星宿圖,天球赤緯67.5度,這個星座是小熊座。它是水巷巿唯一一個一年四季晚上都可觀賞到的星座。傳統上人類航海喜歡以它來導航,上面的勾陳一,就是廣為人知的北極星。
「汪!」
「你汪什麼?」我望著威士忌。
「哈~」小劍笑。
「妳又哈什麼?」
「威士忌醒目!」小劍摸著威士忌的頭,牠伸出舌頭笑一般。
「妳懂狗話麼?」我問。
「牠說你是熊啤啤,熊啤啤即是小熊座。」
「無聊。」
多少次我想,我不能永遠守護他們。正如北極星看似永恆,事實卻非如此。它的「永恆」只存在於某個特定時空,是相對不是絕對。因為分點歲差的關係,每幾萬年地球的自轉軸便有偏差,所以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北極星,勾陳一只是碰巧屬於這個時代。我最怕他們以為我是永恆,然後傾䀆全力把所有情感貫注在我身上,我只不過是過眼雲煙。他們似乎未明我的想法,突然一跳便進入我懷中,我說不好,你們長大了,要自立,威士忌繼續說著牠不知名的狗語,小劍則堅持她那如七歲時的態度;我有些無奈,嗅到小女孩的洗髮水氣味,青檸的,忽爾我彷彿記起什麼,又始終難以記起什麼,衝口而出問了她一個問題——
「今天妳沒吸煙嗎?」
「啊?我都不吸煙的。」
「妳不吸煙?」
「吸煙危害健康,我不喜歡。」
缺味的對話觸發了我的人工神經,我以近乎光的速度彈起,打量小劍,不能置信地。
「妳不是她!」【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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