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例必搔著頭,左右而言他。後來他將近兩個月沒有來,我猜難道他戒除惡習?正想開心,他又上來,但今次不是嫖完後的順便,而是特意找我。他精神萎糜,輸錢也沒有這般差。一問才知道關於工作。
「我負責的地盤,最近連續兩星期都有意外,好幾個手足死了。你可以來看看?」
「想我做什麼?」
「祝福一下而已。」
這是出家人的責任,我樂意前去,但去到方知是紫荊城主席府一段。多年前,我曾抗議改建,豈想今天以出家人的身份舊地重來。工作是祝福它,不是有點諷刺?大天二帶我走職員通道,晚上人不多,但他仍有些緊張,「老闆想過找宗教局僧人來做儀式,但他們按項目收費,師父出勤又要收費幾多幾多,唸哪部經又收幾多幾多⋯⋯老闆當然不高興,問我意見,我想起你,記得你懂得捉鬼,很有料⋯⋯」
「喂,都說我不懂捉鬼,阿春只是精神失常。」
「精神失常不是比捉鬼難搞嗎?你都搞妥,肯定捉鬼都沒問題!」
「究竟想我祝福還是捉鬼?」
「差不多吧?我們諸事不順。你祝福又好,捉鬼又好啦。」
「我不懂捉⋯⋯」
「⋯⋯行!⋯⋯不捉鬼吧!要是有鬼,你替我勸退他們⋯⋯」
***
我們進入工地的地牢樓層。雖然我不知世上有沒有鬼,但這個地方,確實讓人感到鬼的存在。四周被圍板密封,濕滋滋的,唯一光線是工作用的燈光,但這時下班了,光線有限;幾個巨大的抽氣系統,「呼呼~呼呼~~」,像飢餓的巨獸咆哮。這裡溫度很高,會讓你流下一生的汗。真難想像工人們怎麼工作?就算機械人,似乎多留片刻都會機件故障。我問大天二,為什麼不改善環境?例如多裝抽風機?他尷尷尬尬,說都多次叮囑老闆了,但地盤工作是散工,沒理由投資太多器材吧?他們又沒有什麼文化,就是機械人都特別粗魯,新東西會被他們弄壞。
水巷雖被外界認為是世界大都會,建造業的環境卻連第三世界也不如。䌓榮就是建立在種種黑暗剝削上。大天二說最近工業意外多,疑神疑鬼,我看大抵不是鬼神作怪,而是環境出錯。不過既然他想我祝福,我就做吧,希望善念可以影響他或他老闆。我從布包拿出儀式用的銅製器具交給他,叫他舀一些清水回來,轉頭我誦經祝福。他取過東西,用帶點水巷口音的滿泰可語唸出「灑嘟灑嘟灑嘟」。「灑嘟」即「隨喜」,有看到別人行善、「隨之歡喜」的意思。
我在工地兜一圈,看到一處地方用木板圍著。木板東歪西倒,板與板疏落,幾塊木板鬆動形如虛設,我一摸它們便倒下。在幽暗的光線下,這個地方仍令我驚嘆不已——那是彩色玻璃牆,教堂常有的那種。上面是耶穌被釘十字架的圖畫,底部是幾個哭泣的女人,包括兩個瑪利亞——聖母與抹大拉。我奇怪地牢怎麼有此藝術品?想起紫荊城前身是巿立公園,舊殖民政府興建,漫長的歷史了,有此東西都不出奇。
然後我發現,天花板也被木板封塵,看來以前是天窗。想到要是晨光接觸到玻璃時,情景必然壯麗之至。
「確實壯麗之至。」一把老年的男聲在我耳際突然出現。
我全身毛管豎起愣住。
會不會是大天二?不!他不在,而且他亦不老!
誰?!
「喔。」男人的聲音又出現。
我嚇得轉身就走,一個人影出現在前方,下意識我意會到他是外國人——
不——不是人。
「我是Willem van der Sar,the Earl of Grey Sea。你可以叫我雲達沙伯爵。」
熟悉的名字。哪裡聽過?喔,那是⋯⋯水巷舊殖民政府第一任總督的稱號。當時原住民反抗,與雲達沙政府衝突,雙方大戰一年,雲達沙主動結束戰爭狀態,興建巿立公園作紀念。
「我愛死這片土地,這裡是我墓地。」
「沒有人知道?」
「寧靜是最珍貴的。生前我天天工作沒有停過,如果死後都被人拜訪,恐怕再死多次也不行,所以我的家人沒有告訴任何人。」
「這個玻璃牆——」
「我的骸骨就在這背後。」
雲達沙走過來——應該是飄過來。他個子不高,跟我差不多。鬍子修剪得工整,末端小勾剔起。他戴著鐵頭盔,穿著中世紀歐洲騎士鎖子甲。
我想起大天二所託,「地盤的意外是你做嗎?」
雲達沙搖頭,「雖然工程很吵,我確曾有衝動去破壞。」
「喔,對,你喜歡寧靜。」
「伯爵不會做流氓的勾當。只有正式宣戰或決鬥,我才會出手。」
「他們想拆掉你的靈室嗎?」
「我看大概如此。」
嗯,舊殖民的時代老早結束了。
「成為總督前,我是海盗,殺人不少;成為總督後,我在魔鬼山也屠殺過一千多人。上帝嘛,應該記下我許多筆帳,到今天衪才使人拆我靈寢,算待我不薄。」
「你信上帝,你又殺人?」
「上帝是我信仰,殺人是我工作。上帝說過,游手好閒招致貧窮,勤力工作則得富足。」
「但戰爭因此而起。」
「雖然前半生我為財富殺人,但後半生我為正義而殺。異教徒只要相信上帝,我們會等而視之。殺戮自會停止。」
魔鬼山戰役後,水巷多了許多教徒。「水巷正史」這樣說。
「必得宰羊才分得羊肉。羔羊生命之美因而凸顯。若論生或死其實沒有多大意思,唯有將兩者放在同一框架內討論,它們才有價值。透過死,你知道生之重要;透過生,你又對死產生敬畏,都是上帝精密的計算。」
他的說法本身沒有問題,問題出在宣教的方法——殺人。
然而,他的宗教終歸仍有戒律,新政卻沒有。或者說,新政的戒律——或法律,是用來保障政權本身,他們卻包裝成為了眾生。講到底,他們什麼都不信,只相信金錢與權力。
「雖然拜信上帝不保證不遇上魔鬼。我就曾經是魔鬼。但至少,上帝給魔鬼一個改過的機會。沒有上帝的國度難以想像。上帝不會待薄敬拜祂的人,隨著拜上帝教的興起,我們有了文藝復興,也有了八百年前的經濟狂熱。好的壞的,都有機會見證。」
?
「亞拉汗國大量引進我國原產鬱金香,花價短時間內飆升,許多人一夜發達,財富多到要放在街!大家紙醉金迷,醉生夢死。傳聞上帝這時顯靈。第一個見得的是國王。當時他在大便,上帝便出現在大便上;陸續有人見證,農夫耕田,上帝便出現在田野;夫妻行房,上帝又出現在妻子的陰道內。我們以為受到上帝的眷顧,從此成為世界中心,誰知一星期後,鬱金香價格暴跌,花朵頓時成為垃圾!有人自殺,有人殺人。我們從天堂墮入地獄。要經過十幾年,我們才學得踏實起來。隨後我們的科技長足發展,進入現代主義時期。」
「你相信傳說部份?」
「雖然尼采提出『上帝已死』,但衪的存在已經植根於生活上每個體面。」
「你死後沒有見過上帝?」
「沒有。連祂的腳毛都未見過。」
「你還相信祂?」
「信!我們可以交談,不就是證明嗎?」
我年青時都與上帝同在。不過一天,我在差館的臭格看到遍體鱗傷的兄弟們,我想,「要是上帝存在,為什麼要抗爭?」如果上帝全能,惡又為什麼存在?我知道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問。我嘗試尋找答案,問題卻越積越多。伊比鳩魯說,「一,如果上帝想阻止『惡』而阻止不了,那麼上帝就是無能;二,如果上帝能阻止『惡』而不願阻止,那麼上帝則非善;三,如果上帝既不想阻止也阻止不了『惡』,那麼上帝就是既無能又非善;四,如果上帝既想阻止又能阻止『惡』,那為什麼世界依然充滿『惡』?」哲人這四個問題,同樣是我的疑問。
「『惡』的存在,其實是為了人類自由意志的延展。」雲達沙說。
「你意思是『惡』都與上帝無關?」我問。
「這樣說吧,如果母親事事為兒子打算,他會明瞭母愛嗎?兒子脫離母親,在外有所經歷,才會珍惜母愛。否則,所謂的愛只是無意義的言辭。」
我不想陷入虛無的討論,我認為他的解釋仍然逃不脫伊比鳩魯的看法。我再問,必然推展到誰創造上帝?他會說,上帝是不證自明,不用創造。這就沒完沒了。如果有一個完美答案,世上就不會有如此多宗教,亦可能不會有宗教戰爭。如果要為宗教定一個最大公約數,我想,了解及放下世間才是最終責任。一切形而上學非重點。一般人說,宗教是導人向善,我不同意;這是教育問題,非宗教目的。導人向善只是放下世間的入門初階,一塊為你引導去解脫或上帝之門的基石。
難道這是龍坡叫我回來的原因?
「按照哺哆教的講法,我們的相遇是緣份吧?」雲達沙說。
「嗯。」
「一開始你問工地意外的事,雖然不是我做,但我有頭緒是誰幹的。」
「誰?」
「跟我來。」
跟隨亡靈去一個不知的領域,膽量不可以少。但既然我們都開誠佈公,我便仗著膽子跟他去。一切都交給業力法則。我觀察內心,「生就生,死就死。」伯爵帶我穿過好幾條走廊,聽到遠方一些喧鬧聲,不久到達某放滿工字鐵的工地。這可能是上層龐大基建的底部。每條工字鐵都很粗大,喧鬧聲由背後傳出。繞過後柳暗花明,十來個亡魂嘻嘻哈哈,嬉戲練習滑板。他們在縱橫交錯的工字鐵間飛馳,技術高明的,甚至沿牆身滑向頂部,在天花頂工字鐵作二百七十度轉向。斑爛奪目的滑板,不成比例的hoodie與褲子,肯定他們生前都是年青人,但年青的活力卻包含死亡氣息——他們的手手腳腳,眼、耳、口、鼻,均有瘀青黏連瘀血——縱然樣子無邪。【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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