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幾天的相處,火業梧柒大致摸清了夕之透的脾氣,性格火爆之外,碎念程度和霧罕默簡直不相上下。
最後一堂課『近代狩獵文化史初階』結束時,斗大的雨滴開始敲擊窗戶,透過封閉型傳輸陣直接傳輸至校門口時,便已經轉為滂沱大雨,這場雨勢大到幾乎讓三公尺外的景象都無法看清。
不免濕透的火業梧柒順利找到了夕之透的車。
「原本預計十天的波戈拉狩獵任務,硬是在三天內就搞定了。」夕之透發出意義不明的笑聲。
「據說是波戈拉受到感染,屍體品質大幅下降,大蓮一不做二不休,下令剷除乾淨,差不多所有後勤隊的人都打電話來和我抱怨了。」
「意思是姐姐和霧罕默要回來了嗎?」
「並沒有,大蓮和霧罕默之後會各自帶隊執行其他任務。」
「你怎麼沒在彼岸島執行任務?」
「本大爺幾天前才執行完其他任務回來,臭小子,你那審訊人的語氣像話嗎?」
「前兩天襲擊我的是什麼鬼?」
「是注射幻獸毒劑的次級品,我要替廣大市民和你說聲謝謝,謝謝你為民除害。」夕之透調侃道。
「注射幻獸毒劑的次級品又是什麼東西?」
夕之透仰頭長嘆,耐著性子回答這個陰晴不定的黑髮少年。
「有些人覬覦某些幻獸強大的魂力,會拿幻獸的血液與人類融合,進行所謂的人體改造,但幻獸的血液對人類而言通常是具毒性且侵害性的,倘若幻獸血液裡殘存的魂力勝過這人類的力量,甚至可以透過反噬侵占這具肉體……但一切都很難說,反正都是非法的。」
「為什麼我每次傳訊息給姐姐和霧罕默,他們都不回?」火業梧柒不禁問了一個困擾他已久的問題,但夕之透顯然對這種事見怪不怪。
「這問題你就問對人了,你姐的手機一直都被秘書們嚴格控管,至於霧罕默則很少是開機狀態。」夕之透頗些得意的說道,似乎對部門裡的大小事都瞭若指掌。
「這樣我姐不就沒有隱私了嗎?」火業梧柒突然火冒三丈起來,頻率和音量都調高了一個檔次。
「沒辦法,總部必須提防你姐,別再問了,這話題結束。」
「……可惡。」那他之前所傳的每封訊息和照片,不就一直都被那個叫寒鹿的傢伙看光光了嗎?
看火業梧柒那副大驚小怪的表情,夕之透忍不住一臉壞笑。
「你可以傳給本大爺啊,哈哈哈,身為你的褓姆兼司機,我一定會回。」
「不好意思,我心裡只有大蓮和霧罕默。」
「臭小子,去死吧你。」夕之透像是醋勁大發地低吼。
「你現在是都不用去執行任務嗎?」
火業梧柒忽然又忘了注意語氣和措辭,果然馬上就看到夕之透臉上氣得又是一陣青一陣白。
「你再用一副審訊別人的語氣說話試試看?我現在就是在執行任務,接你上下學,回家還要煮飯給你吃,抓時間幫你洗衣服,甚至睡覺前檢查你的功課!天殺的,當你褓姆是我目前接過等級最高的任務。」
「……我可沒要求你做這些啊!」火業梧柒憋屈地大叫,反駁了回去,「而且明明是你在洗自己衣服的時候,才順便拿我的一起去洗吧?」
接著就聽見夕之透一路上不停發著牢騷,這點如果要和霧罕默認真比起來,根本分不出誰輸誰贏。
「臭小子,本大爺對自己家人可沒這麼殷勤過,要不是你姐是我主管,而且還牽扯到我的年終獎金,否則還會讓你出現在我面前嗎?早就不知道把你丟去海裡餵魚幾百遍了!」
「好吧,你如果不怕我姐的話,那現在就抓著我去餵魚吧,雨現在下這麼大,海邊肯定大風大浪!」
「你說什麼!」
兩人展開了唇槍舌戰。
比起之前住在流雲區時省下了不少時間,尤其還在夕之透的火爆飆車之下,竟然只花不到十五分鐘就回到林松區的輝煌大樓,途中還順道買了一桶炎海狂辣炸雞翅當作今天的晚餐。
不過沒人敢吃。
火業梧柒非常清楚夕之透存心在整他,所以寧願捱餓到天亮。
半夜,洗過雨的空氣有著透涼的清澈味道,火業梧柒坐在如庭院般的露天陽台裡發呆,不自覺地伸手按住左肩,幾天前受傷的部位,早已經痊癒,腦海也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又浮現那張哀傷至極的怪物臉孔。
「在幹嘛?」身後忽然傳來夕之透的聲音,接著又說,「早點睡,我出門了。」
「你要去哪?」
見夕之透一臉凝重,穿著黑色狩獵軍服轉身就要離去,火業梧柒急忙跳下躺椅追了上去。
「我現在有急事要趕回總部,早上會再回來接你上學。」
完全不見之前的親切有趣,灰藍色的眼裡竟蒙著一片令人發寒的憂鬱光輝,這讓火業梧柒直覺到肯定發生了什麼大事。
「發生什麼事了?」
「這不關小孩子的事,還有,本大爺請你馬上去睡覺。」
「夕之透,等一下!等一下!帶我去,拜託!我發誓我絕對不會給你添任何麻煩!」
被連連擋住的夕之透停下腳步,原本想直接移閃躲過這小子,但他眉頭深鎖,思考了片刻。
「你就這麼需要我陪在你身邊?」
「……」火業梧柒倒是被這無厘頭的一句嚇出一身冷汗。
「……去換衣服拿好東西吧,中間可不會再帶你回來了,本大爺還有很多事要忙。」說完,夕之透又走回房裡,似乎去拿什麼東西。
火業梧柒一聽,火速衝回房裡換好制服,拎起包包又衝向大門。心裡不禁覺得夕之透的脾氣雖然有些糟糕,但還算好溝通,如果換作霧罕默,肯定直接把他打暈扔回床上。
出門前,夕之透朝他丟來一件黑色軍裝大衣外套,「穿著,要很正式。」
他們從地面的某一入口進入了長達兩公里以上,專屬於列巴比克世界狩獵公司的地下雙向隧道後,雖然只是錯覺,但就覺得夕之透似乎還用魂力加速,讓時速超過兩百以上的車子彷彿在玩極限運動般,以磁方式飛離地面。
不過五分鐘,就進入位在寰區中心的列巴比克總部的狩獵官會議中心地下停車場。
「火業梧柒……」 不發一語的夕之透忽然開口。
「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面色蒼白的火業梧柒內心無比焦慮,深怕是吉約娜夏或者霧罕默出了什麼事。
然而夕之透卻是用著嚴肅落寞的口吻,述說著彷彿是大人世界才有的稀有語言。
「這是一個看似富裕繁榮的文明社會,然而實際上狩獵官的現實世界,卻時常身陷水深火熱,所要面對的不單是凶暴可怖的未知幻獸,還有永無止境、殘暴貪婪的敵人,當黑暗勢力逐漸開始用一些卑鄙手段對付狩獵官時,我們狩獵官要狩獵的就不單單只是幻獸而已……」
他飛轉的腦袋裡一片空白,緊張得胃酸翻滾開始絞痛,他還不能真正理解夕之透字面上所說的意思。
他們進入前廳,準備要穿過自動感應偵測器之前,一名深棕色長髮,右眼角有顆淚痣的成熟女人雙手插著口袋朝他們走來,同樣身穿黑色狩獵軍服,臉色看起來十分沉悶倦怠。
「向火狩獵官?」火業梧柒發現她臉上淡淡的淚痕。
「你怎麼也把他帶來了?」女人邊說邊走向黑髮少年,一手輕按上他左肩。「謝謝你還記得我。」
一股溫熱從女人手心流入他的肩膀,她身上飄散著微微的菸氣,迷幻氤氳,嘴邊呢喃著,「狀態恢復得很好呢。」
「你不怕大蓮知道後生氣嗎?」女人繼續說道。
「恐怕是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了吧。」夕之透語氣冷峻,黯淡的眼裡卻充滿憂傷,「既然來了,就趕緊上去吧,火業梧柒,你先進去吧。」
「啊、喔!直接走過去就好了嗎?」
「廢話。」
「呵呵,真可愛。」女人淺笑道。
他拉整衣襬,無視站在機器旁邊的內勤職員,正緊迫盯人的熾熱眼神,接著他正經八百地走進偵測器,當跨過那條懸浮的藍色偵測線時,機械式女音隨之響起。
「歡迎您歸來,火業梧柒.大蓮。」
「列巴比克大蓮部門,撒瑟狩獵官,歡迎您歸來。」
「列巴比克大蓮部門,向火狩獵官,歡迎您歸來。」
難不成他是有什麼特殊待遇?身分資料好像老早就被灌進去了,既不是一般職員也不是狩獵官,火業梧柒為此感到困惑,但看這情形,似乎以後都可以隨意進出列巴比克總部的樣子,反正他是被『歡迎』進來的。
肯定又是吉約娜夏的關係吧,雖然他壓根兒不知道他姐姐的權力究竟有多大,又或是大蓮家族的勢力有多強硬,總之,他已經打起了之後如何趁夕之透不注意時溜進來的小算盤。
他們三人搭著玻璃電梯來到第三十三層樓的『奧朵芙』大廳,途中還要走過弧形的空中走廊,放眼環顧周圍,列巴比克總部是由好幾棟規模又高又大的漆黑玻璃建築物和空中走廊所組成,佔地相當廣闊也十分壯觀。
隨即映入眼簾的是,個個都穿戴正式的一般職員,不論位階,此刻全安靜無聲地排列在大廳外的走廊上,不曉得總共有多少人,甚至愈來愈多人加入走廊上的行列,場面十分慎重浩大,每個人神情肅穆哀戚,幾乎面無表情。火業梧柒立刻被這莊嚴靜謐的氛圍給感染,不由得屏住呼吸,不安到心跳加劇。
「撒瑟狩獵官、向火狩獵官……」位在大廳門中央的男子,分發給他們一人一雙黑色手套。
「這位是大蓮家的小少爺吧,請戴上。」那人也遞給火業梧柒一副手套。
廳門打開,出乎意料的竟只有一條黑色通透且幽靜,但四周牆面打造得富麗堂皇的通道,就這樣一直向眼前的盡頭延伸,走道上沒有任何物件或是裝飾,唯獨他們三人步伐的回音不絕如縷地傳入耳裡。
大約幾分鐘後,視野愈來愈寬闊,偌大簡潔的幽邃大廳內,映入眼簾的是十來個身穿同樣黑色制服的狩獵官圍站在一起,因為光線模糊和距離的關係,他們似乎全然沉浸在濃濃的哀傷之中。
夕之透拉住火業梧柒的胳膊,讓他站到柱子一旁。而向火狩獵官,那名眼角帶痣的女人則徑直走了過去。
「在這等著。」接著夕之透頭也不回的快步走進人群。
悲痛到揪心的哭泣聲此起彼落著,一道接著一道,就像下雨似的,這偌大寂靜的空間裡迴盪著眾多無法言喻的哭泣,火業梧柒瞪大眼睛,努力專心地想看清楚前方被包圍的東西是什麼,其中並沒有吉約娜夏和霧罕默的身影。
而一名女狩獵官癱坐在地,雙手掩面,她哭得渾身顫抖,身旁還有一隻身材圓滾滾的黑色小貓。
火業梧柒不自覺地向前走了幾步,發現那群悲傷的狩獵官,通通圍繞著一只長形四方的玻璃箱,裡頭擺滿了各種顏色的神聖之花──睡蓮。
那是棺柩嗎?
忽然腳邊被什麼東西磨蹭著,瞬間拉回他的注意力,只見張著那雙渾圓的黃色大眼,長長的尾巴還示好般的環繞盤旋在他小腿肚上,惹人憐愛的小臉朝他有氣無力的喵了一聲。
他將貓咪抱起來,壯起膽子再走近幾步,他們似乎還在進行嚴肅悲傷的哀悼儀式。夕之透在棺柩上方伸出右手,一朵發光的藍色花朵倏然浮出他掌心,他的舉止莊重高雅,翻動掌心時,眼神也走入更加陰鬱黑暗的深淵,而神聖之花也從半空中輕輕飄入了棺柩。
原來那些神聖之花都是狩獵官們的魂氣!火業梧柒恍然大悟。
「沒事的,你可以再靠近一點唷。」耳邊傳來一道聲音,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就已經站在他身旁了,甚至輕聲細語和他說話。
火業梧柒思緒混亂,在光線不明朗的幽暗空間內,他並沒有確認身旁忽然出現的狩獵官是誰,但聲音很耳熟,他也因為所有人正極力在掩飾著椎心泣血般的痛苦,而同時感到滿腹憂傷,因此忍不住難過的向身旁的人詢問道:
「請問……有人犧牲了嗎?」
那人靜默了幾秒,彷彿在整理雜亂的情緒,語氣淡然。
「嗯……這是過去從未出現過的,最為慘烈的犧牲。」
火業梧柒忘了自己是怎麼出現在棺柩周圍的,對於他堂而皇之的出現,其他狩獵官似乎不以為意,反而讓出了一個空位給他。
而夕之透則被龍璘.向火給出手制止,顯然感受到黑髮少年此刻正遭受著從未有過的巨大衝擊,正一臉呆滯地死瞪著這副玻璃棺。
火業梧柒原以為這副棺柩裡,只會擺著一具壯烈犧牲的狩獵官大體,但事實上並非如此。
棺柩裡擺滿了許多透明的水晶盒,所以又以為水晶盒裡裝的只會是犧牲的狩獵官們,來自身上一件意義深重或具象徵性的物品,但並不是,真相是更加的殘忍。
他看見一個水晶盒裡泡著『半張臉』,只有半張臉的下半部,僅連著下巴而已,張大的嘴就像一個窟窿般,沒有舌頭,但後面還些許殘留著清楚可見的頭骨和組織,不是只是一張臉皮而已。
其餘就什麼都沒有,沒有完整的大體。
而那只水晶盒上掛著的名牌,正是陣亡的狩獵官全名──鴉緲.卡斯摩。
名字的下方又註明著,列巴比克宵犽部門,派遣隊一級狩獵官,得年二十七歲。
其他的水晶盒多是如此,每一個水晶盒就代表著一位死去的狩獵官,而這副棺柩裡竟擺滿了十七個水晶盒,沒有一個屍體是完整的,沒有一個不死狀悽慘的。
他看不下去了,尤其又看到其中一個水晶盒裡,也是只有泡著『半張臉』,但那只有詭異變形的上半張臉,勉強還看得出女性的輪廓,鼻子被削掉了大半,唯獨那雙像被輾壓過而暴凸的眼珠死不瞑目的向外垂吊著。
上面掛著的名牌寫著──冰血.溫達安。
列巴比克宵犽部門,偵查隊二級狩獵官──冰血.溫達安,得年二十二歲。
其中有一只體積最大的水晶盒,浸泡著一具沒有頭顱的軀幹,右半身全沒了,但那隻握成拳頭的殘破左手,仍死死攢緊著沒有鬆開,即使死了,都彷彿還在奮勇殺敵般悲壯。
名牌上寫著──列巴比克宵犽部門,部門主管,派遣隊特級狩獵官──花麗.宵犽,得年三十五歲。
他真的看不下去了,畫面太過驚駭衝擊,悲愴的情緒束緊,卻也早已衝破了喉嚨,淚水直接奪眶而出,他匆忙回到原來站的地方,可能哭得不能自己,他又躲去了陰暗的角落,內心快被揉爛撕碎。
「笨蛋,我有讓你過去看嗎?」回到他身邊的夕之透拍了拍他的肩,眼淚也早已禁不住地簇簇狂流。
「抱歉……」
夕之透佯裝的冰冷面孔因為男孩的嗚咽瞬而瓦解,原本一直表現得像一個很有魄力且穩重的大人,但現在流眼淚的表情,卻也只是個比誰都還要無助到不行的大男孩而已。
史無前例,列巴比克世界狩獵公司出現了前所未有,十七名狩獵官慘被屠殺的血案,這樁案件從此被稱作『銀舌谷慘案』,在不久的將來,在這浮雲變幻,深不可測的世態洪流之中,將被寫進狩獵界的悠久歷史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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