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儘管他們察覺,一切也早就來不及。
一甩手,梅爾將夾在指間的玻璃珠捏碎,微少的藥汁被她精密的技巧控制,拋物線落下時正好點在賓森唇間。
「舔掉。那是能免疫迷煙的解藥。」她恢復原本的語氣及氣場,龍鱗緞也變回她常穿的酒紅底色、紫芋色緞帶禮服。
「妳到底是誰!」埃布爾指著她,驚恐大吼。
「吵死了。我的耳朵是拿來聽優美的舞曲和貓呼嚕的,可不是用來聽你的豬叫啊?」梅爾單手掩著末端化為花瓣狀的尖耳,斜睨他一眼,道:「竟然以手指我,你膽子可真大嘛——放下那隻鹹豬手。」
嘴上叫對方放下,實則埃布爾伸出的手臂已隨她話音斷落。
瞬時間,墮魂將軍發出的扭曲慘叫聲不絕於耳。賓森瑟縮在角落,眼見上司的慘狀。他看清了,那是上方滴下的液體,幾滴就足以溶斷墮魂身軀。
「怎麼這麼吵呢——迷煙應該有麻醉效果啊?」梅爾燦笑:「你沒有發現嗎?」
埃布爾無法回應,或該說無心多想這些。他半張著嘴,瞪眼看著斷肢,發出乾啞慘叫。
「賓森、救我,我是你的將——」聲音戛然而止,賓森親眼目睹那半斷的脖頸,喉嚨處已經全部溶光。又是從斜上方射來的液體。埃布爾的頭顱失去足夠支撐,彎向下方,看上去極其可怖。賓森仰首,拚命想找出潛藏大廳上方的兇手。
「不用看了,你找不到它的。」梅爾彈指作為信號:「龍舌蘭,回來吧,動武的工作結束了。」
白色死靈龍飛下。降落在她伸出的右臂,純白色彩好似能照亮大廳一般顯眼。
「怎麼可能會有白色的死靈⋯⋯」賓森不敢置信。
死靈是妖精所化,生前當然有各種體色,成為死靈則多半轉黑。體色代表妖精的性格,死靈心懷憎恨,則積聚幽黑,照理說是如此。
「它是我的,一切當然都有可能。」梅爾勾起媚笑,「你接替埃布爾的工作。恭喜升遷,好好幹啊——你知道要是背叛死靈軍和奧司大人,將會發生什麼吧?」
從一開始為入場而搬出他的名字,她就決定好了。
「是⋯⋯」他的聲音有氣無力,聽起來已經要虛脫了。顫抖著,賓森發問:「妳到底是誰,我以前在軍中從沒看過,居然直呼我的名字?」
身為一名上校,這個質疑理當很有威嚴地說出,但此刻他做不到。眼前的女人來路不明,卻在他無法反應的情況下殺死了一名將軍。
「這件事,你很快會知道。」一道優雅的男聲從後方傳來。
來者一身黑西裝,黑眼鏡,頭頂一雙貓耳,隨「噠」一聲刻意製造的腳步聲,輕輕勾過空氣的貓尾增添一派悠閒的氣息。
地下世界沒有誰會不認識他。沒有誰會糊塗到敢有半點鬆懈,因為他只要有意,隨時可以決定墮魂的生死。不只是生死,甚至存無。
「啊!前輩您果然偷看!」他者的監視是很明顯的,唯獨奧司的視線若有似無,很難察覺。不過梅爾學得快,被他或對視或監看地盯著幾次之後,她已經能判斷他在不在場了。
「知道我在還敢光明正大地說『貓呼嚕』?」
「我剛才裝作隨口講的話您居然記得?」
「妳都能記得死靈軍高層的成員特質,並任命埃布爾的接替者,我又為何會記不得這點小事。不過妳確實值得褒獎,居然會了解他們。」
「嘿嘿,我從以前就那麼仰慕您,當然把和您工作有關的事都徹底研究過啦。收了我划算吧。」梅爾俏皮地比出勝利手勢。
「不聊了,繼續工作。」瞥一眼埃布爾的屍首,他淡然道:「之於墮魂,死亡與消失完全不同。」
「是!走囉——」
「賓森,整理場地,不要張揚剛才之事,軍中應都明白他發生了什麼。你該慶幸你曾上報埃布爾所犯的罪過,儘管只有含糊的一次。因此升遷的是你。」奧司與興奮地往外跨的梅爾並肩,頭也不回地留下一句令賓森不解卻心有餘悸的話:
「並且你也成為第一個見識未來上司的將軍。」
兩個墮魂的腳步逐漸遠去,偌大的宅邸只剩賓森的困惑,那句話在他心頭迴盪,令他不寒而慄。
殺完埃布爾,還得到夜池去。埃布爾是墮魂,死後靈魂會回歸離城下南最近的夜池,等候有新的軀殼可供使用。而要想真正意義上地殺掉他,就必須趁此時摧毀靈魂。
他們的所在地——夜池,通常位在極為低矮的石柱,被其他石柱所包圍而形成一座湖的地形,邊緣長滿發光礦石,將池畔點綴得光輝燦爛。池水是墨藍黑色,宛如頂上夜空一樣的,映著一點點閃亮的光,是夜的星子。
池水緩慢地流動著,在池中循環,一些五顏六色的光球隨波逐流,漸漸抽出細細光絲飛向地下世界的「天頂」。那些是墮魂與死靈的靈魂,多分布在夜池中偏外圈,池水中央則只有極光的背景,沒有靈魂。
「這些靈魂是隨著環流流到池中的部分,事實上,夜池只是夜幕沉降在地面的『積水』,地下世界的靈魂,足有那麼多。」奧司指向上方,那片墨藍夜幕中滿是星點,有的亮,有的趨近沉寂。「而流到池中的靈魂則因為失去軀體或剛來到地下世界,相對不穩定,是我們能以接近死之力操控的部分。」
「死之力?這個嗎?」梅爾蹲在石柱邊看底下礦石,繞著手指,試著想像纏起一團氣息。
「對。」奧司驚詫地發現,她調遣的力量和低階的死靈魔法相近了。「妳能不能試著消散一點?」
「可以的——嘿。好好玩哦,原來跟坊間傳說一樣,這就是死之力啊。我還以為那個氣息只是地下世界的味道,因為很多地方的酒都挺聞名的嘛,而且魔王城又特別多,原來不是有皇家酒窖的關係。」她用手指牽引著氣流,從左繞到右邊,又翻回來。
「席勒不喝酒。」奧司對她的想法感到無言。原來她可以在各地感知死之力嗎?那得是多細緻的感知能力,況且對操控方法上手的也太快了點。
這樣的天份真是不可思議。但仔細想想,奧司自己當年的各種表現也突破墮魂的價值觀,他沒什麼好說梅爾。
他於是繼續解說:「夜池裡不穩定的靈魂消耗能量特別快,若無法找到軀體,終有一日消散。」
「靈魂會自然消失?」
「天上的星子可是燃燒自己所以發光的啊。」
「那要怎麼找自己的星星?我想看看。」
「這很麻煩,要找席勒鑑定。其實死之力相關的能力應該由魔王來教,他才是這塊的專才,但我不覺得席勒能有條有理地教學⋯⋯」
「那也是。」
「回歸正題。靈魂離開夜幕或夜池就會崩解,不過這次是特例,拿出來後要保存,之後還有用處。」奧司從三頭犬的一張嘴裡接過不知怎麽變出的玻璃罐,拔開瓶塞。「這是術士執掌『檸芙』做的,可以收納靈魂。不過要想搬動靈魂不容易,妳去試試。」
「好。」她就知道,前輩不會給她完整的教學,不過憑她的才能,這樣足矣。操作死之力,凝聚一股輕觸其中一個靈魂之光,但方接近,就有種直覺告訴她,這不是她要找的。於是順著感覺轉向,三兩下就尋著目標。
「很好。」奧司滿意道。「繼續。」
於是她將其以死之力捲起,拉出夜池。抵達池畔上空時,阻力突生,但奧司冷不防伸過手來握她腕,一股氣息流過,星子般的小球就自動滑入玻璃罐,他順手塞上。
「剛剛那是幫我控制嗎?」
「差不多。這個罐子由我收著,今天收工了。」
「收工?讚啦!好久沒游泳了——」梅爾跳下石柱,落到池邊。夜池雖說是池,實質上卻有大湖的規模,要游泳理當是可以,但這裡的水可不是普通物質,亂碰絕對會鬧出命來。
「小心點。」奧司跟過來,「知道滅散是什麼吧?」
「知道啊。」就是地下世界的存在承載太多死之力而發生本質的改變。物質變為能量,與死之力同化,靈魂當然也不復存在。
星星燃燒過度,終有一天會化為塵埃,成為那特殊夜幕的背景。
「夜池乃死之力的聚集地,池中是死之力化物的液體,懂嗎?」
她已經在池畔玩「水」了,說出來的話雖正確,卻沒半點說服力:「簡單來講,就是不要靠近夜池中間,還有濃度太高的池水會導致靈魂滅散,超危險。」
奧司點頭。對於梅爾日常狀態的行為,他已經不想理解了,反正她有限度,不會搞死自己。
「等妳玩累了,就回去據點吧。」望著波光粼粼的夜池和開心歡笑的森人族少女,他低聲決定道。
笑得那麼燦爛的她,如同可以彌補他缺乏歡樂的童年一樣。
勞穆附近,奧司諸多據點之中的一處,位在能夠看見城鎮的石柱上。這根石柱不寬,只能容納這個居處和外頭的一小塊地,目測直徑是五十公尺。
居所不是明確的建築,因為不存在牆壁,只有一根根立起的長方體石塊和其上幾根橫梁,構建出屋子的骨架,甚至還有一角毀壞了,可見這是個遺跡,而奧司在裡面擺上簡單的用具後作為據點,外頭空地用作白蘭地憩息之處。
「哇喔,是前輩的家——我到前輩家裡作客了!超級夢寐以求的事情啊!」
「好吵。」奧司一手堵著自己太過敏銳的貓耳,一邊點燃礦石燈。「妳可以從白蘭地身上下來,陷阱我都關閉了。」
「了解!前輩連家裡都要放陷阱,戒心好重啊。」
「沒辦法,這只是據點之一,我不常住。不過這幾週應該是待這裡了,妳去找個地方鋪床。」
「咦?」抱著龍舌蘭四處閒晃的梅爾愣了一下。「不是來休息而已嗎?」
「當然不是。每次要教學或工作時還要發訊息、會合都很麻煩,妳住一起比較方便,況且有些技巧是從生活中培養起的。我以前也是和我的前輩一起住。
「所以是、是同居?」
「對。」
「啊哈哈哈哈——太棒了太棒了我和前輩同居了——前輩做的晚餐、前輩的睡相也可以盡收眼底、搞不好還能一睹洗澡時的春光啊啊啊啊——」
這狀態似乎非常不妙。
奧司從來不知道女性是這麽恐怖的生物。普通墮魂大半都沒有人類的浪漫思想,不會追求伴侶,畢竟墮魂都是為了自己的執念才繼續存在的,她的執念難道是和外貌好的男性結婚?呃⋯⋯
「假如是我負責煮吃的就更好了——我可是毒藥師啊下個藥很容易的吧?住在一起根本手到擒來、而且前輩真的好好看我好想摸一把貓耳——」
已經往糟糕的方向發展了!
「梅爾!」
「啊嗯,對不起,一時太興奮了。」
「⋯⋯趕快去安頓妳自己和龍舌蘭,再來裡面繼續談吧。」
「是的沒有問題!」
看著她愉悅地踩著小跳步唱歌的背影,奧司不禁暗歎——
以後要多注意餐食了。
還好自己趕在梅爾下廚之前先準備好了晚餐,要不然他大概免不了一陣對自身安危的擔憂。
有能夠和自己互爭的對象,其實很有趣呢。她也展現出在操作死之力上勝過他的天賦,將來肯定不只由奧司這個前輩來帶領她,想必他自己也能有所收穫。這讓他更為開心了,畢竟走在最前方的墮魂怎麼可能擁有引路者,靠自己摸索才能往前走,簡直無趣至極。
總歸來講,他還是覺得,有梅爾的存在,真是太好了。
「您在深思什麼東西,好複雜的表情喔?」梅爾大致能看出他在想心事,但她猜測想法的造詣還沒高到能指出確切內容的地步。
「沒事。」要是真說「我覺得有妳真是太好了」肯定會為他招來非常不必要的熱情,絕對很麻煩⋯⋯
「談正事吧。既然都安頓下來了,要不要說說妳自己的過往?將來有段時間都是同伴,了解一下不為過吧。」
這是暗示她繼續在夜池沒細講的,她的來歷。「那當然囉,前輩是我未來的丈夫嘛。」
「什麼時候變丈夫的?妳不是說不打算追求我嗎?」她說過只是當藝術品欣賞並作為好友的。
「啊哈哈我想過了,我不強求,但能交往結婚更好不是嗎。」
「妳的手段叫做不強求嗎。」奧司傻眼。但依舊拉回話題:「妳是怎麼成為墮魂的?生前發生了什麼?」
畢竟她一向很開朗,看不出有什麼心靈陰暗面。
「咦?我是在地下世界出生的孩子,沒有生前喔。」
「不對啊,墮魂應該都是人類變成的。且生育是賦予生命的過程,這不是死之力充斥的地下世界所能做到。」
「我沒有以前的記憶,也不清楚。但我會長大,也沒有以前的記憶,所以該是這樣沒錯。如果不信,您可以去調查術士執掌的資料庫。」墮魂所用的身體已死,需要術士處理過方能安頓靈魂。也就是說,只有「在地下出生」的梅爾才會查不到紀錄。
「那麼是誰養大妳?」倘若如她所言,與今日的少女截然不同,曾是幼孩的梅爾如何在這個殘酷的黑暗世界保護自己?
「是撿到我的一名墮魂撫養我長大——不,那傢伙的行為也稱不上撫養,頂多是保護和提供食物而已。況且幾年前他就不見了。」
奧司挖著碗中的根莖類,問:「怎麼撿到妳的?」
「這就完全想不起來了。第一個印象已經是一片黑漆漆的夜幕,在水聲之中他來到我面前,說我很有趣就把我帶走了,那時我五歲。」
怎麼說,感覺是個很渣的大叔看小女孩可愛就撿回家之類的故事。
「還知道什麼?」
「沒了!」梅爾一口氣喝光燉湯,好奇問道:「但換作是您應該就有很豐富的故事可以講給我聽吧?您是怎麼成為墮魂的?」
奧司沉默了一下,最後雲淡風輕地說:
「簡單來講,是我的錯,害死了自己的兩個兄弟,還給部落招來戰火。我們部落幾乎全滅了。我因為要保護唯一倖存的妹妹去外地避難,被大量聖騎士盯上。嗯,總之最後她平安了,但我難免還是死路一條。就這麼回事。」
太誇張了。一個小孩對陣一群聖騎士還能保住妹妹的命?梅爾不禁感嘆,這前輩根本從小就強得不正常。
她完美地忽略了自己縱橫交際場合收割「目標」的事實。
「不過為什麼聖騎士要殺您啊?您當時不是人類嗎?」她以為,殺掉犯罪的屬下這種事只在地下世界如此殘酷之處才理所當然地存在,難道號稱光明的聖騎士也會屠戮與自己相同勢力的人?
「雖然是人類,卻是貓人族。」奧司輕推眼鏡,「算了,這其中有很多複雜的問題,就之後再說吧。」
「咦?只講這麼粗略根本等於什麼都沒說啊!」梅爾抗議著。
「詳細的版本等妳變強了再講給妳聽。」
看來這個前輩的過往很不單純啊,梅爾猜想,條件是「變強」的話,肯定因為奧司招惹過很多不得了的大人物,以防萬一,在她能輕鬆對付他們之前,先不要扯上關係為佳。
又或者他只是在搪塞她而已也說不定。
「就這樣吧,明天還要工作,早點休息。妳輪第一班守夜,然後換白蘭地,再換我,最後是龍舌蘭,這樣可以嗎?」
奧司希望盡量讓她和搭檔休息多一點。第一班和最後一班守夜可以得到比較完整的休息時間。
「沒有問題!」梅爾往後退的同時後空翻跳到石樑上,美其名是尋找制高點,實際上就是欣賞附近的景色。
奧司苦笑,要是勞穆礦石燈點點暖輝的熱鬧模樣,與野外區域入夜後幽謐的藍色夜靜石能讓她看得開心就好。這可是他精挑細選所有據點中最美麗的呢。
小孩子就該開心大笑啊。
他不禁露出欣慰的表情。
明明自己是個狠心的高位者才對,但其實也刀子口豆腐心是嗎?奧司看向手上很快被洗好的兩套餐具和乾淨的桌面,無奈地想。
「幸好這是個生來就懂得歡笑的不知廉恥的傢伙呢。」他隨手撿起一顆碎石扔去,恰好嵌進樑的凹痕之間,省得梅爾踩空掉下來。
這個夜晚就這樣溫馨地落幕了——遺憾的是,並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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