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月小弟弟——你在哪裡呀?」梅爾自然地跨過所有陷阱,走進據點中,而少年一聽見她歸來,便馬上跳起:
「我在這!我、我抓到入侵者了!」
「哦?這麼棒啊,好乖。」梅爾走上前去,打量那個被蔓藤吊在半空中的人。黑色斗篷、歌劇假面,她都看到膩了。「龍舌蘭,聯繫一下白蘭地,跟前輩說我們又找到一隻白鴉。」
『好、哪裡?』
邊想著「龍舌蘭的字進步真多」,她邊回答:「魔王城吧,他應該在和陛下開會或聚餐,真可惜,我也想去酒局呀。」
聖月愣了一下:「等等,妳剛剛說魔王城?」
「嗯,是啊?」
「妳、妳前輩是死靈軍的高層?」
換梅爾愣住了,咦,她好像真沒和聖月說過,但她和奧司都以為這種事情稍稍觀察一下就能知道了。
「他是高層啊,總帥本人當然算高層吧。」
聖月握著的劍掉到地上,發出巨大響聲,不過已經僵住的他無暇顧及。
「原來你不知道嗎?」梅爾在據點裡收拾東西,仔細想想,聖月從沒去過魔王城,也沒見過其他墮魂對奧司的恭敬態度,真是太可惜了。「不如我們今晚就去前輩的據點借宿?」
「可、可是妳前輩是⋯⋯」
「怕什麼啊,你見過他很多次了吧。」梅爾大約知道他如此驚嚇的原因:「你不會被他殺掉的,你是墮魂,又不是人類了。」
這個少年成為墮魂的執念並不是仇恨,非因為執拗的決心而想要延續人生、報復某人,只不過是還有想要追求的對象,才不甘簡單死去。所以他至今還沒意識到自己早就不是人類,已然成為過去的自己所撻伐的敵人了。為此,傷心是必然的,除了任職聖騎士的夢想破滅,更嚴重的是他所愛慕的夏雪變成了對立面的存在。
曾經,他有機會在不遠的未來追隨新任團長,在同一片戰場上並肩打拚。
看著失落的少年,梅爾抿了抿嘴,她其實不很在乎前輩以外的墮魂過著怎麼樣的生活、心懷多少煩憂,但想到聖月思念夏雪的模樣,梅爾覺得這種執念可能會給夏雪帶來麻煩。在死之力的干擾下,墮魂很容易做出極端的舉動。
一串考慮大約花費兩秒,她說:「我們今天不去宴會表演了。龍舌蘭!前輩那邊聯絡完了嗎?」
『說、明天晚上、開會、討論、三後。』
「這個詞要寫成『善後』喔,龍舌蘭。」梅爾摸摸它的頭,用寵溺的語氣提醒道,隨後交代:「通知一下香榭,我要用雙神宮的密道,叫他再幫我告訴夏雪。聯絡方式跟白蘭地要就行。」
「妳要辦什麼活動嗎?」聖月問。
她用眼神意指被五花大綁的白鴉集團成員:「說好的,困住他,我就帶你去見小夏。」
「啊——好累,前輩您有煮晚餐嗎?」
「隨便闖入別人的公邸蹭飯並不道德吧。」
「墮魂是沒有道德的。」
「說的也是呢。」奧司走到廚房,端出一盤義大利麵:「不怕的話,吃啊?」
第一次到總帥公邸的梅爾也直接把這裡當自己家,拉開椅子坐下:「您覺得我會害怕嗎?第一,我可是用毒的高手,您能找得到的毒物我都有解藥,第二,如果是前輩下手,我其實不介意啊——」
「閉嘴吃麵。」奧司一叉子戳過去,打斷她的狂熱發言。
一口吃掉叉子上捲的麵條,梅爾抱著「前輩餵我吃東西了」的感動,正要開口,奧司卻先岔開話題:「妳把聖月丟哪去了?」
「喔,在古龍巢大迷宮。」梅爾聳肩:「我覺得那地方不錯,畢竟是七大迷宮中最小的一座,死靈什麼清理起來很方便。」
「妳該不會把不聽妳命令的死靈全都殺掉了?」話剛出口,梅爾的表情就讓他知道,他的想法準確無誤。「就算大部分的死靈沒有理智,也不能亂殺,妳曉得嗎?如果一座大迷宮地下部分的死靈銳減,妖精會變得不安定,往下擴張地盤,這很危險,隨時會打破薄冰上的平衡。」
梅爾一面盤算等會說服奧司讓她在公邸借宿一晚,一面回答他的問題:「一般來說這確實會造成麻煩,不過正如我剛剛講的,古龍巢是個不算太大的迷宮,妖精當然沒有很多。我想把地上部分交給小夏,她的妖精很多,肯定會需要地方安置,可以跟那些迷宮既有的妖精住一起。相信我,她非常擅長治理妖精。」
「妳相信她不會藉由古龍巢進攻葉背下?」假如是向陽,肯定不假思索就殺下來了吧,但奧司和夏雪不熟,難以信任她的為人。
「我的防範難道會少嗎?」梅爾滿不在乎地表示:「況且小夏太單純了,行事光明正大,不可能背叛自己的承諾。我覺得這種方法能讓兩界的衝突區域再少一個。」
「為何妳覺得要避免衝突?」雖然奧司自己也覺得別濫殺無辜浪費心力最好,但梅爾和他的視野不同,考慮的點當然不一樣。
蹺起腳,她回答:「我啊——覺得墮魂跟人類征戰很愚蠢。我在地下世界長大,一直不知道地平線上是什麼樣子的,但在您身邊的這幾個月,看見了明明身為聖騎士卻只不過是一群偽善者的可惡傢伙,也看見了像小夏一樣天真清廉的好人。我們的敵人是偽善者,不是小夏他們。要想解決那些偽善者,應該和她聯手才對。」
「聯手。」奧司複述道。他當然不是沒有想過,但問題是,兩界的新仇舊恨實在太多,也無法保證合作的聖騎士之中都沒有偽善者,儘管聯手聽起來是個理想的選項,仔細一想就會發現那很不切實際。姑且不論地上勢力中的其他人,光是向陽他就覺得是個大問題,現在的教皇和國王也不是合適人選。
再說了,即使高層能達成共識,承擔大部分實務工作的卻是底層人民,無論是人類或墮魂都對彼此積怨已久,這種矛盾並不是一天兩天能解決的。
「梅爾,妳知道我想說什麼嗎?」
「嗯,明白,但是我覺得延續一直以來的對立也只是個消極做法,現今不是只有您,還有我在;不是只有現任團長一個選項,我們還有小夏。不嘗試就不會有改變,不會有結果。我想,只要我們努力,頂多徒勞無功,事態並不會更糟的。」
換奧司陷入沉思,半分鐘後,他道:「好吧,我支持這個選項,但如果發現有問題,我們要立刻收手,改換先前一直採用的消極策略,懂嗎?」
畢竟,現在出現了白鴉集團,這是個切入的好機會,那個集團中有人類也有墮魂,想引發兩界開戰,也就是說利用這個危機,雙方反而有機會團結。所謂機會,當然很渺茫,近乎不存在。
是眾人皆稱不可能的事啊⋯⋯
奧司凝望少女拿他公邸的高腳杯倒酒的模樣,這麼想想,其實他也有點後知後覺嗎。
有她在,新的時代早就來臨了。
在夏雪出現以前,無論地上地下,從沒有誰覺得新葉大陸還能有比向陽更離譜的人,即使出身平民未受正規教育,也能有更勝貴族子弟的成就。
而梅爾也是一樣的,打破了群眾目光的不可能,出現於他們眼前。
之所以大家覺得她們的出現是「不可能」,正因為向陽和他的存在。而他們在被視為一堵無法踰越的高牆之前,也曾出兩界意料之外,來到各自的老師與前輩面前。
無論是他和向陽,或梅爾和夏雪,都是「不可能」的存在。
即是說,「不可能」的事,也沒有道理不能實現。
奧司笑了,端起玻璃杯來:「祝新方針擬定,乾杯。」
「乾杯!」梅爾大喊,龍舌蘭從她肩頭振翅飛了起來,白蘭地也發出愉快的慶賀聲。
「祝工作順利、平安健康、戀愛結果!」
「不要在聚餐賀詞隨便加上自己的私欲啊!」
不知是否因為身為不會自然死亡的墮魂,梅爾總感覺時間流逝得很快,轉眼間事後會議就開完了,之中沒經歷太多爭吵,以她與外表大相逕庭的縝密心思,這點條件拉扯根本沒有精采度可言。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那天的夏雪穿得很正式,滿滿棕金色紋飾的騎士服雖然是男款,卻和她俐落的身手非常搭配,凡見過她不可思議的速度和敏捷度,必定會認為裙裝只能拖住她的腳步。
事實上,梅爾覺得身為一個平民,夏雪小時候大概也是以方便活動的簡單裝束為主,畢竟從她身上流露的純真氣息感覺就不像優雅類型的少女。
「妳的眼睛⋯⋯真是看十年也不會看膩⋯⋯」
而且,顯然那邊有個墮魂對她更加念念不忘。
「聖月小弟弟,起床。」墮魂本來就不需要很長的睡眠時間,所以當梅爾把腳抬到他身體上空時,他很快就驚醒了,隨即俐落地往旁邊一滾,驚魂未定地看著她。
「妳想做什麼?」
「我才想問你要幹嘛,夢話都說出來了。」梅爾收回腳,隨口恐嚇:「以後如果讓我叫三次以上,濃硫酸伺候。」
「我再也不睡過頭了。」聖月自己也有點懊惱,夏雪那麼勤奮又自律的人,應該不會睡到早上才對,肯定會在清晨之前就起床忙東忙西⋯⋯以前是送貨,現在就是晨練了吧。「不曉得她這時間都在做什麼?」
「應該在換衣服囉。」梅爾扔去一把鑰匙,「別說我對你不好,你期待已久的場合,自己去挑件合適的衣服穿。」
「衣櫃鑰匙?」聖月愣了好幾拍。隨後意會過來:「今天是和夏雪見面的日子!」
「你難道睡了一覺,腦子就停止運轉了嗎?」梅爾將龍鱗緞變成一件粉紅色束腰連身裙,搭配一頂白色貝雷帽,嘴上同時抱怨著。
「不,我只是剛起床有點不清醒⋯⋯」
「是這樣喔?我去夜襲前輩的時候,他一睜眼就能跳起來絆倒我、再把我的手綁在床腳,然後自己消失不知所蹤喔,我把鐵鍊溶斷之後完全查不出他的去向,你看,他就清醒得很。」
聖月心裡有一百個疑問。妳幹嘛去夜襲他啊?地下世界的總帥到底是什麼存在,會不會太厲害了?但,他竟然拿鐵鍊來鎖住一個少女?可是聽起來感覺是她活該欸?奧司這麼冷靜該不會是習慣了吧,那梅爾真的有點過分⋯⋯不過連鐵鍊都困不住她啊?所以用鐵鍊只是小意思開個玩笑嗎?這種玩笑似乎不是正常如他能夠理解的⋯⋯
「梅爾,我頭好痛。」
「我可不會給你止痛藥喔,」梅爾瞇起眼睛,露出邪魅但危險的微笑:「說過了,要叫『梅爾姐姐』才行的。」
⋯⋯感覺頭痛加劇了,聖月在心裡想著,但為了自己的身軀完整度著想,當然沒有說出口。
「要走了沒有,快點——」
「馬上來!」
梅爾沒和他說的是,到雙神宮首先得爬五十層樓梯,而且,是的,回程還要再五十層。
不過看著少年滿臉期待而一個勁往上衝的樣子,她又不禁感嘆愛情的力量真是可怕——不,如果今天是奧司在樓上等她,她跑起來少說有聖月現在的十倍快吧。
她笑笑,一邊告誡他不准將雙神宮的密道透露出去,一邊以肉眼看不清的迅速解開門扉上的機關。她不怕聖月偷看,反正就算能看出那些步驟,也絕對記不起來——她自己也沒背,單純是看見的時候就能瞬間想到下一步該怎麼做最好,據阿利所說,這就是所謂的天才。
喀嚓一聲,門開了,只見夏雪也正好在差不多的時機推開另一邊的門。
「梅兒姐!」她笑著揮了揮手:「剛才就聽到一連串解機關的聲音,妳真厲害啊,我已經在這邊耗了很久才解開的。」
「妳怎麼會解?」
「大王子殿下教我了,我請他講一遍,我才能直接背下來。」她露出不好意思的笑:「我其實不知道原理啦。」
「但是,能夠聽一遍就記住,妳也很聰明啦。」出言勸她自信一點的,不是梅爾,而是聖月搶先一步。
「啊!聖月哥!」
邊擺茶具,梅爾笑說:「驚喜吧?」
「謝謝妳,我們真的好久沒見面了⋯⋯真的謝謝梅兒姐,我還以為我們再也見不到了。」夏雪開心地看向聖月:「你還好嗎?」
那一瞬間,聖月像是有一千句話想告訴她,但咬了咬唇,複雜的心緒統整成一句:「我很好,什麼都很好⋯⋯她沒有虧待我,我⋯⋯只是很想妳。」
「嗯,我也很想你喔。」夏雪微笑,不自覺地歪頭,增添了可愛純潔的氛圍。聖月一下子臉紅了。
「好了好了——」梅爾打斷他們的單方面粉紅泡泡,反正現在的夏雪心中肯定不存在戀愛這回事,聖月那傢伙如果不提起勇氣告白,聊一百年都只是普通朋友。
「抱歉,梅兒姐,妳本來要和我說什麼?」
「沒有,就聊天而已——啊對了,聖月小弟弟,你不是有話要說嗎,快點講吧?」
聽見自己被點名,少年整個人跳了起來。在梅爾的物理催促之下,他邁開僵硬的步伐走到夏雪面前,深呼吸三次,然後說出口的是:
「對不起!」
等一下,不是要告白嗎?
「我、都是我不好,我從以前就知道妳很有才能,卻沒有推薦妳參加徵選,因為、因為我真的很想成為聖騎士,成為向陽大人的學生。對不起,我太自私了,對不起,我居然嫉妒妳,對不起,都是我不自量力,想要證明自己,才會去朔風森林大迷宮,才會出事的⋯⋯才有後來的一切,對不起。」
「太多對不起了啦!」夏雪慌忙地揮手:「我也有錯,都沒有顧慮到你的感受。現在,你在地下世界了⋯⋯這可能不太好啦,但、但我覺得,還是祝你過得好⋯⋯」
因為緊張,她有點語無倫次。
「我會的,請妳放心。」
「那個、你的夢想⋯⋯會不會變成你的執念啊,不能完成的執念好像會讓墮魂心裡很痛苦⋯⋯」
「你說成為聖騎士團長嗎?」聖月笑了一下:「那個啊,就拜託給妳好了,妳能不能連我的份一起守護新葉王國?還有緋牙也麻煩妳了,雖然我不知道牠現在身在何方,抱歉。」
「這當然沒問題!緋牙的話,我再請妖精們去找找吧。」夏雪抖了抖肩膀,「牠們很可靠的。」
梅爾這才意識到,有一隻妖精隱藏了身形坐在她肩上。 雖然牠隨意移動的話就會擾動力流,一定能發現,但一動不動的情況下就能讓她察覺不了,證明了夏雪的妖精也不是省油的燈。
「不過執念⋯⋯」
「真的沒差啦,」梅爾忍不住插嘴:「他的執念根本就不是當團長啊。」
「不要說啦!」聖月羞紅了臉,揮舞著雙手,卻只是欲蓋彌彰。
夏雪⋯⋯意料之內,她也沒有感到哪裡不對勁,便直接說:「這不是執念嗎?那太好了,只要不是這個,其他應該都很容易解決?」
嗯,只要這傢伙肯提起勇氣開口告白的話。
梅爾極度無言。
「不過在地下的生活和在地上很不一樣,要請梅兒姐多看顧了⋯⋯」夏雪倒茶,同時說:「畢竟要是因為當過聖騎士見習生而被陷害,那就太慘了。」
「啊,會不會因此被記恨其實很難說,每個墮魂的標準不太一樣。」梅爾笑說:「其實,我覺得現在兩界人民互相討厭的風氣,根本就不必要呀。」
「我也覺得,因為葉背下的世界也有像梅兒姐一樣好心的墮魂,不用全部視為敵人。」
她?她好心嗎?梅爾在心中偷笑,夏雪真是太善良了,什麼人看出去的世界就是什麼樣,這句話還真有道理。
「小夏啊,既然我們想法一致,那我有個提案。」梅爾輕鬆寫意地說:「從我們兩個開始合作,改變這片新葉大陸吧?塑造一個既沒有暴徒、也沒有偽善者的新葉大陸,如此一來,地上與地下就可以和平了。」
「咦!這、這沒有說起來的簡單吧?應該還有很多問題要解決⋯⋯」
「那當然了。但是,小夏,妳覺得這件事是不可能的嗎?」梅爾用儘量溫和的語氣反問:「妳覺得,新葉大陸只有上下兩面,是非黑即白的嗎?」
「不⋯⋯大家都說不可能的事,也有實現的機會吧?」
「沒錯。我知道這個目標很難達成、方法很難找、問題很多,但妳放心,我可是天才,而妳也是天才。」她微笑,伸出手:「合作吧。就從我們開始改變。」
猶豫一會,夏雪也伸手與她相握:「我知道了。」
「這片新葉上,不存在不可能。」像是宣誓一般,梅爾道:「只有黑與白,是不可能燦爛的,所以讓我們聯手,從世人所說的不可能繽紛——」
「——到不可能似的繽紛!」很有默契地,夏雪笑說。
「喂,聖月小弟弟,你算見證者喔?」
「見、見證?」
「天下最重大的秘密協議都在你面前達成了,你不算見證者,誰是見證者啊。」
在掙扎了一下之後,作為同時熟悉未來團長及總帥的極少數存在,少年墮魂終於走來,用掌心覆蓋她們相握的手。
「好的,那麼兩位——」
此時此刻,新葉即將開始向新的方向生長。
「「請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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