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無端五十弦 - 第十七弦|清秋朧月

從景陽鐘被敲響的那一刻起，一切就都無法挽回了。

雖然魏忠賢一開始便禁閉了宮門，宮外第一時間知道消息的，只有張維迎。然而景陽鐘是召集群臣的信號，在這個時間點被敲響是代表何等嚴重的事，那些大臣個個心裡有數。

才隔一天的時間，他便轉變了態度，派出親信太監去迎接車駕。

我冷笑，這一次就算你親自千里跪迎，也無法翻轉你未來將遭遇的一切。

這紊亂的秩序隨著天啟的離去，終於到頭了。

朱由校，你終於解脫了，終於，再也不用面對這些你不想面對的事情，不用再過你不想要的人生，不用承載著鉛華，卻念著斧鑿。

撇開政治才能不說，其實，他是一個可憐的人。而如今，他身不由己的日子，終於到頭了。而最終，曾經以為自己會這樣悠閒一輩子的信王，還是得走上那座高聳的臺階。

典禮上教坊絃歌齊發，百官朝覲。遠遠的，他坐在那個位子上；遠遠的，我隨張皇后立在大殿的一角。

彼此都看不清楚彼此。

「朕今御極，理當行孝悌之道，故尊先皇之后為懿安皇后......。」

我們曾經並肩而行，我們曾經玩雪弄梅，我們曾經促膝長談，我們曾經為了一些人，做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冊信王妃周氏為皇后，側妃田氏為禮妃......。」

曾經曾經，雲淡風輕。

「明年元月為崇禎元年......。」

他再也不能當那個不拘小節的富貴閒人，不能隨時化了名微服私訪，從今而後，他是孤家寡人。

「臣等叩謝聖恩！」大殿上所有人再次下拜，三呼萬歲，聲音響徹了整個殿閣，如洪鐘，如江流。

眼前熱霧蒸騰，這麼輝煌盛大的場面，似乎只獨我一人憔悴在心裡。

這一個清秋，誰都要好過了，也都要不好過了。

＃

當天晚上。

「錦瑟，把這壺菊花茶送到乾清宮，要親自倒給皇帝喝，路上別引人注意到。」皇后遞給我一個食盒，裡面放著一個碩大的鏤花銀壺，用銀盤裝的蒸餅，還有兩盞杯子跟兩組銀筷匙。

「啊？」

「我怕有人下毒，叫他先別吃宮裡的東西，估計他應該一整天滴水未進了。記住，如果他不敢用，妳就直接當面吃給他看，我想現在整個宮裡，皇帝信任的人除了本宮就剩下妳了。」

「是......。」我微微欠身，不禁同情起剛當上皇帝的信王。

不，現在應該要稱呼他崇禎了。

乾清宮。

「皇后娘娘交代我來送東西。」我迎上門口的內侍說。

「姑娘妳來得正好，今兒新皇上說了，賜宮中侍從一同吃夜宵，估計這會兒還沒散，不然平常這時間怕是要睡下了。」那內侍眉開眼笑的摸著腆起的肚子，想必方才沒吃少。

殿裡擺了很多長桌子，他坐在高高的主位上，疲倦的視線沒有焦距。

「參見皇上，這是懿安娘娘吩咐給您的。」我微微一福，然後低聲說：「餓了吧？」

「跟我來。」他沒有任何表情，也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領著我走到了乾清宮後廡。

沒想到我才掀開食盒的蓋子，他便自己提起了壺往杯中注茶，然後猛灌，一杯喝盡，又倒一杯。

我愣住了。

「久......久旱逢甘霖啊。」他靦腆的笑著：「沒想到一整天不喝水這麼難受。從散朝只吃了幾個大餅，真快乾死人了。」

「大餅？」我疑惑，不是說不吃宮裡的任何東西嗎？

只見他伸手往寬大的衣袖裡掏，竟是一包一包用荷葉裹著的炒米跟胡餅。

「臨行前我吩咐府裡人幫我做的，味道還不錯，妳要不要嚐一個？」他解開一包灑滿芝麻的胡餅遞給我，雖冷了，卻還有點豐厚的香氣。

「謝......謝謝......。」我怯怯的接過，一邊低頭細嚼，一邊苦笑著，明明自己是來送食物的，結果卻在這裡吃著本來應該餓到暈頭轉向的人的胡餅；而當底下的侍從在大殿享用豐盛的菜肴時，這個做皇帝的居然跟一個宮女躲在後頭分自己袖子裡藏的乾糧。

我搖搖頭，這實在太諷刺了點。

「味道真不錯。」我說：「改天能不能請這位做餅的師傅來當宮中的御廚呢？」

「妳這是要未來的皇后親自洗手做羹湯了嗎？」他得意的說：「這些，全是王妃的手藝。」

「失敬失敬，奴婢一時有口無心，皇上恕罪。」我驚得手上的餅都差點沒掉了，只是連聲賠著不是。

還以為那些養尊處優的王室女子都對廚藝生疏了，沒想到竟也有這樣賢慧的主兒。

「不怪妳，還有以後若沒外人，也別用這些敬語了，怪生分的。而且在我心中，妳永遠是那個以百姓為念的濟寧鄉君。」他沒有一絲的慍怒，然而方才得意的眼神卻含著微微的淒然。

「是......。」我垂首而答，卻不知道他現在心裡裝的是什麼味道的水。

「如果再早一點，」他頓了頓：「如果能再早一點找到......找到一個人的話，也許今天親手為我把這些東西裝進袖子裡的人，就不會是她了。」

什麼意思？

難道他心有所屬？

我突然語塞，久久才吐出一句話：「那，你找到她了嗎？」

他略一沉吟，臉上的淒苦之色更加鮮明：「找到了，可是我知道，這一輩子我們大概都不會真正屬於彼此。」

「難道她結......成親了嗎？」我不禁更加好奇的看著他，卻又不太忍心觸碰到他心裡的那處疼痛。

「還沒有，但是這幾年政治聯姻下來，我已經坐擁三宮六院，或許再也......再也不可能讓她在我的世界裡無憂無慮的一枝獨秀了。」他別過頭去，長吁一口：「她值得有另一個人，至少值得一個能一心對她的人。」

「我知道了。」我盪漾起燦爛的笑容：「雖然你們無法廝守終生，但如果她知道你的心意，一定會覺得很溫暖。」

燭光輕輕的一明一晃，在他滿含清輝的瞳孔中倒映出來：「如果......如果妳是她，妳是這麼想的嗎？」

「應該吧。」我說：「不過我也是一個無法跟別人平分春色的人，應該吧。」

我淺淺笑著，從衣袖裡掏出幾個用榨去澀水的玫瑰花瓣裹住的琥珀糖，外頭用灑金紙包成小巧的花形，放在他的手上：「這是我自己研究出來的糖果，如果覺得難過的時候就吃一顆，會好過一點。」

當時的我卻沒注意到，他原本淒然的眼神蒙上了更深的黯淡。

指尖相觸的剎那，他手上的冰涼登時散入了我的手中，如秋夜的月光，冷而不寒。

「多謝。」他謹慎的握住那些糖，讓它們緩緩滾到手心靠攏，說：「有一段時間了，怕人起疑，妳往後頭一直走就可以通到交泰殿，再走就是坤寧宮了。」

「明兒懿安娘娘要移宮，我那兒還有一些娘娘墨寶沒有收好，也應該回去了。」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微微欠身，平靜的別過頭去。

只記得回身時，我的裙裾微微飄起，輕輕擦過他龍袍的襬。

然後我們各自作別，彼此都沒有再回過頭來。

似乎很近，卻又很遠。

天邊一彎細長的下弦月，在薄雲裡悄悄的閃現，似乎就要見明白了，卻又隱沒在陰影之後。

我踏著滿地月影，回到仍然燈火通明的坤寧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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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弦|清秋朧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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