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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只屬於自己一人的房間,遙稜便立刻躺在床上,像條軟蛇般一動也不動──不,與其說不動,她動不了才是正確的說法。
剛才跟眾臣的角力已經用盡她所有的體力,她覺得,自己回房後仍未昏倒已經是奇蹟。
「遙稜大人,請不要再動氣,您的身體已經不能再受折磨。」
詠映小心翼翼抱起全身無力的遙稜,把她緩緩安置在以天鵝絨製成的床上。抱起遙稜時,她驚覺懷中人的體重輕得不像樣,就像抱起了一個綿做人偶一樣,比正常人輕上很多。
「你也被我的體重嚇著了吧。」看著詠映些微驚訝的神情,遙稜就知道她在想甚麼。
美咲、咲夜、綾音、沙耶香,甚至更久以前的女僕在抱她的時候,都曾露出這個表情,所以她已經見怪不怪。
而且,她自己是第一個被自己體重之輕而嚇著的人。
「詠映不敢。美咲曾經說過,身為女僕不能在主人面前暴露太多感情,我會反省的。」
「你不用為此道歉,而且我比較喜歡下人表露出自己的感情,因為能擁有感情、會把感情寫在臉上的生物才是人類。」
遙稜說時抬頭仰望床頂的絲綢,感覺不是回應詠映,反而有點像自說自話。
詠映不懂該怎樣回應,所以甚麼也沒說,只是靜靜替她除下染血的手套,和用在暖水中浸過的毛巾,小心抹去她臉上的黏汗。
「詠映,你有事想問我吧。」遙稜突然的一句嚇倒詠映。「儘管問吧,你也是時候知道更多了。」
驚訝於遙稜竟能看穿自己心思,詠映決定開誠佈公地問:「其實聖神女到底是些甚麼?兩個月以來我所觀察到的,跟我以前所知的太不一樣……」
「簡單來說,是傀儡。是元老院製做出來,死撐著世界的扯線木偶。」遙稜輕描淡寫的一句,令詠映驚訝地「誒」了一聲。
「伙應該知道百年前的騷動吧?名字是……『墜月騷動』吧。」
「嗯。百年前有一班暴民因為對日月女王抱有過份的恐懼,所以衝進宮中企圖刺殺二人,同時在王宮四處放火。最後騷亂以月之女王的不幸犧牲、日之女王的重傷及長期休養作結。因月之女王離世,月亮從此在世上消失,休養中的日之女王仍維持著太陽的存在,而聖神女是日之女王在休養期間指派的一名女子,負責替她處理公務……是吧?」
越說下去,詠映心中的矛盾便越大。她想起剛才在殿上的疑惑,也開始想到一個問題:究竟日之女王在哪裡?
「感到矛盾是對的,因為這是一個謊言。」遙稜說時彷如看穿一切,甚麼也不在意。「騷動是真的,放火燒王宮一事也是真的。但死的不只是月之女王,日之女王早在百年前亦已死去,但元老院一直隱瞞著這個事實,沒說出去。」
「甚麼?」日之女王已撒手人寰,詠映還是第一次聽見。「為什麼不說出去?還有為何二人都會死了的?被暴民殺害了的嗎?」
她已控制不住自己的吃驚心情,忘了禮節地追問遙稜。
「說了出去,世界便會混亂。而『聖神女』這個存在再也站不住,世界就只有滅亡一條路可走。以謊言來維持世界運轉這一點,我是同意的。還有,被暴民殺害的,就只有月之女王一人,日之女王……是自殺的。」
沒等詠映發問,遙稜便自己說下去:「失去了唯一至愛的她臨終前,在暴民面前向世界下了詛咒,宣言經百年輪迴回歸後便會令世界毀滅,向奪去了她一切的我們復仇。而這一句,成了百年來眾多悲劇的開端。」
「日之女王也太獨斷獨行吧?只因至愛被殺,而決定要毀滅世界?」
一聽到遙稜說,詠映便立刻帶點激動地反問。
「我倒明白她的想法。試想想,如果有一天,你最重要的人被不知甚麼人以離譜至極的理由殺害,你會有甚麼感覺?你會打算做甚麼?」
如果歌乃被甚麼人殺掉的話,我定會傷心欲絕,也許會為著報仇而殺了那人,想著想著,詠映開始明白曉歌當時的心情,但在她心中,仍然不能認同曉歌的決定。
「失去了太陽與月亮的世界,本應會毀滅,但元老院利用日之女王遺留下來的『炎晷彩環』,加上他們自己研究出來的喚日儀式,成功令太陽繼續照耀世間,聖神女就是為此而創的存在。你看,這就是『炎晷彩環』。」
遙稜慢慢把手伸往床旁的小桌,取過一個閃耀著紅蓮之光的圓球,拿到詠映面前。
雖說是彩環,但這件象徵王權的王物其實是由一個圓球、圓環以及上面的裝飾組成。圓環彷如一條七色彩虹,輕輕圍著中間那個跟太陽十分相像、有如熊熊大火正在裡面熾熱燃燒的火紅球體。彩環上鑲滿價值連城的閃亮珠寶,它們多如星河,亮似星宿,但在七彩與紅蓮的神聖之光下卻相形見拙。
「相傳日之女王就是利用『炎晷彩環』,加上自身能夠控制太陽的力量,而得以令世界沐浴在陽光的恩澤之中。就算日之女王已經不在,這個彩環仍留下一定的力量。只要有人能使用它,世界仍能繼續運轉。」
而令她繼續運轉的人是歷代的聖神女,就算遙稜不說,聽到這裡,詠映已經明白了。
「聖神女們都是普通人,沒有跟日之女王一樣的神力,要我們跟她一樣維持太陽的存在,以一般常識來說是不可能的。你現在從窗外看到的那一絲微弱光線,其實是我們歷代聖神女以性命換回來的。」
喚日儀式是以犧牲術者一部份性命來達成目標的可怕儀式──詠映總算明白為何美咲等人說遙稜每次進行儀式後,身體必比之前更差。
隔著以青銅製成的花巧窗花看著天空,她突然覺得陽光不再溫暖,相反,透進來的光線無情又殘酷。
剛才聽到的東西太沉重了。她不想繼續聽,也不想遙稜繼續說。她知道,說的人往往比聽的人來得痛苦,而且當她把心中所思所想敘述出來時,心中的痛苦又會加深一層。
「那麼……為什麼您要選我為聖神女的繼承人?」詠映決定轉移話題。「您願意把剛才一切都告訴我,是因為這都是作為繼承人的我,終有一日要背負的真相,對吧?明明元老院們都說我不合適,為何您仍要護著我?」
當時在大殿看著遙稜為了自己,跟元老院角力時,詠映有好幾次想衝口而出,表示不再當女僕,希望能平息爭執。但看著遙稜認真的樣子,她又感到疑惑。
我這種人為什麼要被保護著?繼承人再選不就行了?
「替我看看外面有沒有人,」遙稜四處張望,也叫詠映到門外及窗邊看看有沒有埋伏的人。
「繼承人甚麼都是謊話,我從一開始便沒打算立繼承人。」確認房的四周都沒人後,遙稜便對詠映剖白心思。
「咦……?那到底是……」
無意立繼承人,那我是為了甚麼原因而被保護著?而且無意……意思是會交由元老院決定嗎?但剛才遙稜不是很決斷地反對由元老院決定人選嗎?
詠映有點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患上幻聽,或是腦袋自行創造了本來不存在的虛假資訊,而她信以為真。
「加上你,這件事在世上只有三人知道。我沒打算退位,從當上聖神女的那一刻起,便決定了要在位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而我也決定了,自己將會是世上最後一位聖神女。」
詠映已經不懂得該說些甚麼了。先前百年前騷動與聖神女真相已令她不知所惜,現在被告知一個驚人決定,她在心裡不斷反問自己:為什麼今天會突然爆出這麼多驚人的事?
「遙稜大人這個決定的背後原因是甚麼?」她戰戰兢兢地問。
「我想親手把悲劇的連鎖斬斷。」遙稜說時眼神堅定不移,完全不是說笑。
「但這樣下去世界會毀滅的……」詠映心裡擔憂著,同時也在勸阻她。
「本來世界在百年前就應被毀滅了,現在我們不過是苟延殘喘。而且在這個被暗藍穹蒼圍困的世界,在我眼中早已跟被毀滅同樣。」
聖神女本來不過是元老院恐懼著世界滅亡,而被強逼成為支撐世界的大柱,多年來不少特異少女為了填補百年前的錯誤,被逼獻出自己的性命,如櫻花一樣在樹枝上被無情的風吹起,瞬間散落到地上,命數短暫。
而元老院百年來把世上所有擁有特異能力的孩子都抓到王宮,並暗中處置,為的不過是防止日之女王轉生後前來報復,希望可以在她未取回記憶前殺死她。很多本應擁有光輝未來的小孩就因此被送上斷頭台,到死前都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罪狀是甚麼。
因為特異之子的身份而曾被困在牢獄中五年的遙稜,不想再看到有少女因莫須有的罪名而被殺害。每次遇上跟自己有同等遭遇的她們時,她都會以各種理由,例如招攬她們成為她的女僕,盡力把她們從死亡邊緣救回來。
現時她身邊的所有女僕,全都是她從亞爾伯特的手上拯救過來的少女。
她很想拯救所有人,但無論她能想出甚麼美好的理由,都只能拯救一部份人;而且就算把所有人都釋放,亞爾伯特還是會繼續把特異之子抓來。她很清楚,自己的行動根本改變不到甚麼。
這一切都是錯誤的,遙稜心想。從百年前起,命運之輪早已轉向錯誤的方向,唯一能令它變回正常的方法,就是要找一個人去按下扳機,讓它停止轉動。
從第一天披上屬於聖神女的紫紅王袍、戴上屬於她的紫蘭王冠、坐上王座,她便決定要讓自己來做這一位按下扳機的人。她一心認為,在世上,再沒有比自己更適合的人選了。
「詠映,沒記錯,你能夠看到未來吧?那可否告訴我,我的未來到底是怎樣的?」突然,遙稜的一句令她有點不知所惜。
詠映思考了一會,才驚覺自己兩個月以來甚麼預知也看不到。她打算如盤托出:「這個……」
「不用說了,我自己都能看到。」怎知話到口邊,卻被遙稜輕聲打斷。「除了死亡,還會有甚麼。」
她說的時候十分平淡,但詠映卻聽到在那股看穿一切的平淡中,隱藏著些微的憂傷、落寞以及不服氣。她很想說些話安慰遙稜,令她提起精神,但在一個已經看穿一切的人面前,她不知道該說的話到底是甚麼。
「對了,既然遙稜大人無意立繼承人,那選我為繼承人也不過是拯救用的藉口吧?如果是這樣,您根本不用在元老院前護著我,也不用把真相告訴我,不是嗎?」詠映總算鼓起了勇氣,說出心中最大的疑惑。
遙稜輕笑了兩聲:「沒有甚麼理由,只是在看到你的一刻,有種熟悉的感覺,還有覺得對你說了那些後,一定會對現狀有甚麼改變的。」
「這是……甚麼意思?」
「從小開始我只有直覺準確這個優點。」遙稜說時,腦海中想起小時候自己的樣貌,不禁露出懷念的微笑。「你不用在意的。還有我會遵守承諾,在適當時候讓你離宮。」
「此話當真?」
詠映聽到這句,驚喜若狂。當上女僕後,她曾因遙稜的提問而說出自己想離宮回家的願望。當時遙稜是答應了她的,但因兩個月以來沒有甚麼表示,她壓根兒以為遙稜早已忘掉了這件事。
「我都說了,我決定了的事,永不會改變;同樣,我曾承諾的事,也絕不食言。」
「感謝遙稜大人!」這一刻可以說是詠映繼兩個月前被救起後最高興的一瞬間。「話說遙稜跟我的一位朋友很像呢,他也是決定了要做的事,就不會變改,就算碰了很多次釘,這種性格也未曾改變。」
「哈哈,是你的心上人,好像是叫……歌乃對吧?」遙稜帶點捉弄的語氣問。
詠映聽後臉紅如蘋果:「遙稜大人怎會猜到的?」
「哈哈,別小看你的遙稜大人,她的第二項優點可是過目不忘的記憶力。」
只是過目不忘的壞處,就是最想忘記的事,永遠忘不了,遙稜在心中輕嘆了一口氣,但沒說出口。
兩個月以來,詠映一直沒有忘記歌乃。她每天都很掛念他,一直想像歌乃獨自一人在草地上等待她的情景,以及如果她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他喜極而泣地擁抱她的樣子。她也一直擔心,那個預言到底有沒有成真、歌乃有沒有老實聽她的勸告,不接近火。現在聽到很快便可再見到那朝思暮想的他,詠映頓時雙眼通紅、淚眶滿盈,有幾滴晶瑩剔透的淚珠落在雪白的圍裙上。
「對了,歌乃到底是個怎樣的人?」這時,遙稜突然問。
「咦?遙稜大人為什麼這樣問?」詠映聽後頓時擦拭淚珠,眼神流露出好奇。
「心血來潮想知道而已,想知道愛上跟我一樣,身為特異之子的你的人到底是怎樣的。」
我們被世界討厭,被世界捨棄,真的會有人愛著我們,想跟我們廝守終生嗎?
從詠映第一天告訴她有關歌乃的事,遙稜就一直覺得好奇。
「歌乃,他是我的光。」詠映露出溫柔的微笑,說。
「他很聰明,甚麼事也難不倒他;凡是決定了的事,他必不會後悔,就算捱苦也一定要完成;但我最喜歡的,莫過於他不懂說謊的個性。他常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完美,但心想的,早已寫在臉上,一目了然。對我來說,他是高高在上、不可高攀的存在,我只不過是一個拖油瓶而已。」
詠映的目光拋向窗外遠方,開始回想往事。
「遙稜大人還記得我說過自己多次被身邊的人欺負、逼害的事嗎?每次我被罵、被打,都是歌乃替我解圍的,就算因為我而受傷,他也在所不辭。
還記得十四歲的時候,我被一班身份不明的人抓到一間木屋去。我不知道他們抓走我的原因,也不記得自己有得罪過他們。在木屋的每一天,我就是被毒打、毒罵,那時候我已經對前景絕望了,因為我覺得,沒人會來救這個被詛咒的魔鬼之女。」
我曾經幻想過歌乃會來,但總是覺得,這樣的我,根本不值得他去愛,不值得他去救。
想到這裡,詠映心裡一陣難過。
「但最後他還是來了。為了把我救出,他跟毒打我的人大戰一場。雖然最後成功把我救出,但他也身受重傷,昏迷了三天三夜。」
直到現在,她仍為此事感到自責,但我她仍記得,當時他醒來後,說為了她,毫不介意這些傷。
從他的表情,詠映就知道他沒說謊,但他這一句,反而傷了她的心。
「我一直都想不明白,為什麼他一直願意留在我身邊?跟我相比,他更耀眼。他值得擁有世上的一切光明事物,而我只是在阻礙他。」
他總是為了我而冒險,但我從不能為他做些甚麼。
每次想到自己一直以來都只是接受他單方面的保護,詠映就覺得自己很無力、沒用。
「縱使覺得自己毫無被愛的理由,我仍是愛著他,想一直留在他身邊。他比一切都重要,能夠守護他,是我唯一能做的事。為此,我能夠不惜一切。」
對,就算豁上自己的性命,我也要守護他。
以我這個微不足道的存在,來換取他的光輝未來,是最美好不過的。
對詠映來說,這是毫無能力、弱小的她,唯一能做到的事。
「原來如此,你真是幸福呢,擁有一個深愛的對象,也擁有一個能為你付出一切的人。」
聽完詠映一邊微笑,一邊抒發的往事和心聲後,遙稜輕輕嘆息。
對於人生,她記得的不過是小時候跟住在家附近的小孩們一起玩耍的日子、因為一雙異色瞳孔以及異樣髮色而被困在牢中的五年、以及在宮中渡過的十數個年頭。
一直以來她都孑然一身,相處最久的,都是想利用她的人。
「我也想擁有能讓我付出一切的人,也想擁有從心保護我一切的人。」
「遙稜大人也有的,無論是我、美咲,綾音、沙耶香,以及已經不在的咲夜,都一直從心底愛著您,希望保護您的!」
一聽到遙稜的嘆息,詠映立刻到床前,緊握雙手,告訴她身邊仍有人陪伴,不是孤身一人。
「希望如此。」
就算沒有鏡子,遙稜也清楚現在自己的表情是多麼落寞、多麼沮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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