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時近午夜,剛才亂七八糟的房間已經被收拾乾淨,散滿地上的酒瓶也消失得無影無蹤。裝潢簡潔的空間被無盡黑暗籠罩著,而在空間裡的二人正躺在鬆軟的床上,四周萬籟俱寂,彷彿世界就只剩下他們二人。
「原來如此,即是說,百年前因為被元老院奪走了月詠而以詛咒復仇的你,轉生後因為誤以為月詠轉生的詠映再次被元老院無故殺掉,而決定復仇,但你的目的和行動卻被詠映本人完全否認,所以才喝得爛醉如泥,還差點送命?」
莉澤洛蒂在床上側著身子,望著仰臥的歌乃說。
剛才歌乃說明了自己的真正身份後,突然痛苦地嘔吐,嚴重得好像快要把內臟都吐出來了。知道原因是攝取太多酒精的莉澤洛蒂,立刻命令萊爾德把醫生之前留下的藥拿來,再給快要昏迷的歌乃吞下,他才得以逃過一劫。
休息一會後,歌乃便開始向莉澤洛蒂一五一十說出自己的心事,當中包括他的復仇計劃,以及背後的原因──當然,他沒有說跟她在一起,是為了利用她收集元老院的情報,以及尋找進入王宮復仇的機會,只騙她說,是真心喜歡才留在她身邊。
可能是尋求安慰,也可能是尋求痛罵,歌乃也不知道為什麼剛才醉倒的自己會答應把復仇這件重要的事告訴身為普通棋子一枚、還有機會影響計劃的莉澤洛蒂聽。但既然話說出了口,就不得中途退縮,免得惹人懷疑。回復冷靜的他決定全盤托出,想看看她的反應,一有甚麼異樣便毫不留情開殺。
「聽上去很蠢吧?」雖然是裝著附和,但歌乃覺得這句彷似自嘲。「你應該會覺得我很殘忍吧?為了一個人,把世界的命運都拖下水……」
他以為莉澤洛蒂一定會痛罵她,對他恨之入骨,甚至現在就想殺他,怎知她甚麼都沒說,只是搖了搖頭,再露出微笑。
「為什麼?」歌乃對她的反應感到無比驚奇。
難道我說的話她一句也聽不明白?不會的。那她是表面裝著對我好,實則恨透我,跟我一樣隱藏真心嗎?嗯,這個最有可能。
歌乃在心中努力推敲莉澤洛蒂搖頭與微笑的原因。在他眼中,元老院所有人都不喜歡他,應該是恨到一見面就會開殺的程度,所以當他跟莉澤洛蒂說自己的事時,已有被殺的覺悟──當然,他會先下手。
「為所愛的人復仇,這樣有錯嗎?而且殘忍的應該是我們,因為我們的無知和恐懼,才奪走了你的最愛,還把世界拖下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莉澤洛蒂充滿歉意地說。
「咦?」她到底是少根筋還是太天真?歌乃心裡疑惑。
「你恨我的話不妨直接說吧,不用強行附和。」他以此句試圖試探她的心思。
「我可沒有說謊。換著我是你,如果最重要的人被不知甚麼人無故殺死了,就算賭上性命,我也一定要他賠命。」
正如我對你一樣,莉澤洛蒂心想。
她一邊溫柔撫摸著歌乃的柔軟頭髮,一邊輕聲說,但從她的語氣中,歌乃能聽到強烈的殺氣,明顯是認真的。
「但我可是王,跟一般人不同啊?」人類不總是覺得,身為王就必要以民眾的心意行事,不得擁有私心?他心想。
「女王也好,神女也好,就算位置不同、能力不同,大家不也是人類?還有我都說了,錯的是我們,不是你。」
一樣……嗎?還是曉歌的時候,她一直覺得自己跟人類是不同的;就算轉生成了歌乃,他也認為自己跟常人不同,但現在莉澤洛蒂的話啟發了他:原來是一樣嗎。
哈哈,他突然覺得變輕鬆了,但這並沒有動搖其下手的決心。
既然話都說完了,那就再沒有甚麼事吧?他悄悄把手伸向身後,打算取出短刀。
「不過聽了你說之後,不知說是安心還是甚麼……怎樣說呢,發現原來有一個跟我想法差不多的人在身邊。」就在這時,莉澤洛蒂輕鬆地呼了一口氣,話中內容令歌乃疑惑。
「你的意思是?」他沒把身後的手縮開,但打算先聽她說完再下手。
想法相近即是怎樣?是指大家都是能為所愛的人而下殺手嗎?他心裡一陣疑惑。
「對了歌乃,你的復仇計劃,我可以幫忙嗎?」
歌乃的疑團仍未被解開時,她的另一句請求令他一頭霧水。
「哈?你認真的嗎?為什麼?」他嚇得差點從床上彈起來,連刀也忘了收起。
「你不要誤會,我不是聽你說完後才想協助的,我只是發現就算我們動機不一樣,但目的差不多,所以才問。」說完,她輕笑兩聲。
「你也想世界毀滅?」歌乃問完也知道自己的問題有多愚蠢──除了我以外,哪有人會渴望世界毀滅?他心裡一陣無奈。
「我不過是想完結這些滑稽得太過份的事。從第一日得悉元老院多年來隱瞞的真相開始,我就已經決定,要把一切劃上句號。」
莉澤洛蒂躺回床上,對著天花說,猶如對天長嘆。
「百年前,因為我們六個家族的愚蠢,世界得到一個恐怖的詛咒,還差點就此毀滅;但百年來,我們非但沒有把事實公諸於世,反而為了隱瞞事實,而犧牲了無數生命。這只是我們六個家族的罪,卻要世界全體來承受,我已經受夠了,所以想結束一切。」
與其說她對歌乃解釋,說她自言自語可能更適合。
「但照你的說法,把事實公開了不就能解決?無需毀滅世界吧?」
「雪球早已滾得很大,停不下的了。唯一可以令它停下的方法,就是把一切重置,遙稜也是這樣想,而且她早已決定行動了。」
「遙稜?那個聖神女?」
歌乃對作為殺害對象的聖神女,竟希望世界毀滅感到十分驚訝。他一直以為就算聖神女是元老院的一枚棋子,她應該也想世界繼續維持下去才是。
「嗯。世界本應在百年前就被毀滅了的,現在的我們不過是站在被黑暗完全侵蝕的邊緣強行死守,苟延殘喘而已。你知道嗎?我爺爺,也就是墜月騷動時的翡翠院當主,在我小時候不時跟我說,他一生人中最大的遺憾,就是成為騷動的幫兇,以及沒有反對擁立聖神女。」
這本來是我們欠你的,現在我不過是想把債歸還給你而已。
她以堅定的眼神看著歌乃在黑暗中仍如寶石般閃亮的雙瞳,藉此傳達自己的決心。
既然她說到頭上,歌乃也無法拒絕,而且對他來說,多一個幫手,總是好事。他點過頭,收起短刀,但卻沒打算讓她做甚麼。
看著漆黑的天空,歌乃腦中一片空白,但他心裡卻感到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平靜。突然,他想起了一件一直都覺得好奇,但不知該如何問的事。
「莉澤,為什麼你會喜歡上我的?」
他轉過頭,望向已變回仰臥姿勢的莉澤洛蒂,冷靜地問。
不是她喜歡上我的話,計劃也不會這麼順利,所以總得知道她看上我的原因吧,歌乃是因著這種想法而問的。
「……咦?為什麼現在才問這個?」剛才還很冷靜的莉澤洛蒂頓時變得害羞,臉蛋紅得在漆黑中也能看得清楚。
「一直都想問的了,為什麼你會看上一個咖啡廳侍應生?據我知道,你不過是連續光顧了咖啡廳一個月,然後就喜歡上我,但我總覺得當中應該有其他理由吧。」歌乃很直白地說出自己的觀察,絲毫沒考慮到莉澤洛蒂聽後的反應。
「沒甚麼理由,只是一見鐘情。」莉澤洛蒂深呼吸了幾口後,盡力以平淡的語調說。
「哈?」因為過於驚嚇,歌乃一時控制不到自己的表情,雙眼睜大、嘴巴張開,看上去有點搞笑。
「有甚麼好笑?」莉澤洛蒂鼓起雙腮,似乎不太滿意歌乃的反應。
「啊不,只是覺得這個理由有點……簡單過頭?」歌乃別過眼去,良久才能組織出感到不可思議的原因。
「那你答我,你是怎樣喜歡上月詠和詠映的?」聽到歌乃一句,莉澤洛蒂立刻反問他。
「從小便開始喜歡上了……可能也是一見鐘情吧。」
歌乃想了很久,就連他自己,也不太記得清楚第一秒感到喜歡上月詠時的感覺是怎樣的,好像命運已事先安排好,一遇到,便喜歡她了。
莉澤洛蒂聽畢,雙腮鼓得更大了:「看啊,你也是,那為什麼要笑我?」
「這是……」歌乃無法解釋,只好別過頭去。但這時身邊傳來莉澤洛蒂的輕笑聲。
「哈哈,感覺我所認識的歌乃終於回來了。」她對天輕笑。
「誒?我不是一直都是同一個樣子的嗎?哪來改變了?」歌乃對她的話感到疑惑,同時也感到危險。
我這兩個月以來一直都裝扮得滴水不漏,難道她早已看出了甚麼端倪?
莉澤洛蒂「哈哈」兩聲,再望向歌乃說:「這兩個月來,你一直寡言,身上總散發著陰沉的氣息。就算我想跟你談些高興的話題,你也不會有甚麼反應。但以我在咖啡廳的一個月觀察所得,你不是一個陰沉的人,相反,你很直率、開朗,很討人喜愛。」
「我從來沒有改變,這是你的錯覺而已。」無論是身為曉歌的時候,又或身為歌乃時,我都未曾有一絲改變,他心想。
「不是的,我看得很清楚,只是你不留意而已。就算是直率的歌乃,還是有點悲傷陰沉的歌乃,我都一樣喜歡。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認識你嗎?有一天我經過你工作的咖啡廳,看到正努力工作的你,就已被你的樣貌以及氣質吸引著。我曾勸導自己,不要被一時的感覺主導,但心深處仍然欲罷不能。我很想再見你一面,想知道你更多,所以每天都來,看到認真對待客人的歌乃、看到不時被店長挖苦而不能招架的歌乃……看著看著,不知不覺間,我對你的感情已經由一見鐘情變成喜歡,再變成熱愛了。」
「是這樣啊……」這件事,自歌乃答應婚約以來,還是第一次聽。
「跟你朝夕相對的三個月多,我看到更多了。我看見你不為人知的陰沉,也看到你心深處不想被接觸、悲傷的一面。我很想為你分擔、與你一同承受你的悲傷,很想拖著你的手,帶你去看映在我眼中的美麗景色。我父親曾經說過,這就是『深愛』。」她在被褥中緊緊握著歌乃的手,定睛看著他。
「為什麼你能看出這麼多?」歌乃對她的洞察力之深感到好奇,同時也想確認自己在哪些方面的裝扮有改善空間。
「你把自己的所有感情都寫在臉上,旁人一看就知道,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你嗎?」莉澤洛蒂說得理所當然。
不是吧!
歌乃這時才知悉自己最大的弱點,也終於明白為何從他出生以來,身邊的人都能輕易讀到他的心聲。
就算得悉自己的失敗,他仍裝著沒事地問:「就算知道我的過去,你還愛著我嗎?」
歌乃早已準備好答案是一個「不」。他從不覺得有人能夠知道愛人心中有另一人後,還能一如以往地愛著他。
怎知莉澤洛蒂「嗯」了一聲後,再露出燦爛的笑容說:「比以前更愛了!」
「你沒聽清楚我說甚麼嗎?」歌乃頓時從床上彈起來看著她,把心中所想全都說出來:「就算被詠映否認了,我還對她一往情深,你不妒忌她嗎?你不恨我嗎?那你還為什麼……」
「愛一個人就一定要跟他在一起,互相相愛?如果他背叛了你,就一定要痛恨他至死,方能罷休?不,我不認同。對我來說,愛一個人就是要愛他的一切。他的好、他的壞,一一都擁抱在自己的心中。而愛一個人不一定等於要跟他在一起。看著喜歡的人得到他所想的幸福、成全他,這才是愛。明知所愛的人的幸福不在自己身上,但仍強行把他留在身邊的,叫佔有,不叫相愛。
我從一開始便沒有恨你,也沒有妒忌就算『死了』但仍佔著你心的詠映。在我看來,你的直率、你的陰沉、你的過去、你的想法,一一都是美麗的。看見你得到幸福,我也會得到幸福。」
只要你心中有一點點喜歡我,在你的心房中有屬於我的小位置,這便足夠了,莉澤洛蒂在心中暗暗對自己說。
「真是愚蠢呢。」歌乃感慨。
「你不也是?就算詠映拒絕了你,但你現在也愛著她,不是嗎?所以你才會為了她而哭泣。」莉澤洛蒂一句點醒了歌乃:「所以,我們是一樣的。」
注視著每天睡在他身旁的莉澤洛蒂,歌乃突然發現,今天他才知道這個在身邊的少女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三個月來,他腦中只有詠映。每次看到莉澤洛蒂,心中想的都是如何令她相信自己、怎樣做才不會引起懷疑。他從不知道莉澤洛蒂對他的愛,只知道她是被利用的棋子。
直到今天,看著眼前人,感受著從手心傳來的溫暖,他才發現原來自己的心眼一直緊閉著,沒發現她有一把在黑暗中也閃亮無比的長髮,沒發現原來她的綠瞳是多麼清澈動人,一直不知道原來她對自己的感情是多麼的純、多麼的真。
看著她,歌乃突然感到有點慚愧,心中升起一陣愧疚。
「一樣愚蠢嗎?哈哈哈哈。」
歌乃再次躺回床上,輕鬆愉快地仰天暢笑。
也許這是自嘲吧,他心想。
「感謝你。」他小聲地說,但已足以令莉澤洛蒂聽得清楚。
是感謝她願意幫助自己?感謝她對我的愛?還是感謝她肯聽自己傾訴?歌乃都不知道,但此刻他從心而發,就是想跟她說一句道謝。
良久,歌乃慢慢合上眼皮,令意識自由飄到遙遠的幻想鄉。看著他罕有的安穩睡相,以及輕輕向上彎的小唇,莉澤洛蒂輕輕撫摸他的頭髮,小聲地說:「其實就算你不說,我仍是知道的。但說出來不就好了?所以說,這就是你的可愛之處。」
說完,她撥開歌乃的瀏海,在他額上留下輕輕一吻。
四周的黑暗仍是一樣的嚇人,但這刻,卻多了幾分溫柔的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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