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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眾卿家已經到齊,那我們便開始相議政事吧。」
聖神女遙稜坐在屬於她的王座,用那把柔弱中帶點威嚴的聲音,對座下站著的元老院全員說。
雖說是全員,但在這個冠冕堂皇的大殿裡,只有五位元老院成員。火熱的紅、耀眼的黃、柔和的綠、透徹的青、冰冷的藍,唯獨就少了神秘又高貴的紫。
「紫英」班納特素來不參加任何政事討論,所以上至聖神女,下至元老院,都把他的缺席當成正常不過的事,他出現時才會令大家感到驚訝。因為每次他出現都是要來告訴在座各位一些將會影響世界命脈的事,而且大多數都是不祥之事。所以「沒有班納特,就沒有嚴重的事」,四十多年來元老院都有這樣的共識。跟他們共處近十年的遙稜,以及只花了兩個月便當上女僕長的詠映都能理解這個潛意思。
但就算理解,看著元老院各人沉重的臉容,她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感覺元老院眾人打算說的事比班納特出現時會說的來得更嚇人。
自從兩個月前,被遙稜從死亡邊緣招攬為女僕以來,詠映便以女僕的身份每天跟隨遙稜出入王宮各處。也因為遙稜把她任命為下任聖神女繼承人,所以才得以一下子從女僕擢升為女僕長,被允許跟美咲一起,在遙稜處理政事時陪伴左右,而綾音和沙耶香只得在殿外等候,不得旁聽。
雖然在表面上跟美咲的職位相同,但因為她是下任聖神女繼承人,所以實際權力比美咲更大。只有她一人能跟遙稜同行參加一些秘密會面,美咲就連這些秘密會面的參加者身份都不知道。
對於詠映的突然出現,美咲的確有點微言,但她並沒有說出口。因為她很清楚,自己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僕長,不可干涉主人的決定,而且自從咲夜突然被元老院以背叛罪處死後,她便更小心說話,儘量不要惹上麻煩。
當她從「紅晶」亞爾伯特口中得知,胞妹因意圖謀反而被私下處置後,說實話,她真的不敢相信。她知道咲夜對周圍的事都抱有懷疑的態度,但她絕對不可能謀反。
她曾經向遙稜表示咲夜是被冤屈的,希望她能還咲夜一個清白;也曾請求亞爾伯特讓她看一眼妹妹的遺容,但都被拒絕了。
她懷疑,咲夜是否知道了甚麼不該知道的事,才惹上殺身之禍。
「前陣子,北部雪蓮城又發生了規模頗大的暴風雪,一條村被摧毀,超過六十位村民不幸喪生。據當地官員回報得知,這次的暴風雪是近年來最強勁的。同時,南部星月城的沿海地區剛被颱風吹襲,不少農地被水淹沒,短期內沒有退水的跡象。」
在美咲深思時,負責政事的其中一位成員,「碧石」大衛向遙稜報告最近世界各地的災害。
聽畢,遙稜心如刀割。
十多年來,她一直盡力令世界回復至百年前的模樣,但事與願遺,十年來災害越來越多,規模也越來越大。她已經數不清在這些災害中喪命的人數,也認為這些人的死都是她的錯。
如果我再努力一點,也許他們就不用死了?
她看著自己瘦弱如竹的手,輕嘆口氣。
「在這半年間,已有不少農地被各種天災摧毀,不少偏遠城鎮開始出現糧食不足的問題,再繼續下去,恐怕連首都也會受到影響。」
這時,另一位負責政事,「藍玉」莉維亞也向遙稜進言,提醒她事情的嚴重性。
「『翡翠』亞歷山大,加派士兵到所有受災地區,協助求災,同時把王宮倉庫的糧食分發給糧食不足地區的人民。『碧石』、『藍玉』,你們控制食物市場的買賣,傳令下去,所有店舖不得以高於市價兩倍的價錢出售農作物,違反者將會被嚴懲。」
「遵命!」
遙稜簡單直接的傳達指令後,元老院沒人表示反對,一致領命。但在心中,其實大衛與莉維亞二人對她的態度都不太滿意。
站在遙稜的身邊,俯望元老院眾人,就算他們臉上、嘴上對遙稜恭敬,詠映看得出除了亞歷山大,其他人都不太喜歡她。
多年來受盡人白眼的經驗,令她能憑一眼看出那人的心思。而在她認識的人裡,歌乃是最容易從表情動作讀出心思的人。他總是會不為意地把自己所思所想的,都寫在臉上。
看著滿佈黃金掛飾與灰銀武器的閃亮大殿,詠映總覺得這副景象在哪裡看過,但到底是哪裡,她一點頭緒也沒有。
「請恕小人潛越,但臣子認為,這些措施根本不足以解決問題。小人懇請聖神女能再施行一次喚日儀式,以減少災難的次數,為世界謀求福祉。」
「『琥珀』法蘭西斯卿所言甚是,請聖王女三思。」
就在這時,負責森羅萬象之事的「琥珀」法蘭西斯,大膽向遙稜提出一個她最不想聽到的建議。看到本來露出些微不悅之色的大衛與莉維亞,在法蘭西斯提議後立刻恭敬地跪下,而身為眾人之首的亞爾伯特也立刻出言和議,遙稜才發現他們根本在合謀。
嘴上說要相議政事,其實不過是想把我逼上那染滿鮮紅的祭台,把自己的生命給奉獻出來!
她氣得緊握王座上的扶手,低頭以瀏海遮蔽著自己的容貌,好不讓眾人發現自己正處於憤怒中。
看到遙稜憤怒的樣子,詠映和美咲都很不是味兒。縱使詠映仍未被告知喚日儀式的詳細,但聽過綾音等人的描述,得知每進行一次儀式,遙稜的身體便會更差。現在看到遙稜一臉不願意,她就覺得這個儀式一定不會是甚麼好東西。
她把手放在遙稜的手上,希望能令她冷靜一點,但就連自己也知道這個方法沒甚麼效用。
至於陪伴了遙稜六年有多的美咲,她的心已被不滿充斥。
距離上次儀式才過了三個多月,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主人的身體未有康復的跡象,如今再請她進行儀式,且不是叫她去死?
而且上次儀式進行後,替遙稜診斷的王宮醫師已經說過,她最多只可再捱半年……
「元老院的各位請三思!遙稜大人的身體已經支持不住,再進行儀式的話──」
「單單一個女僕長,別用這種無禮的態度說話!況且我不記得你在大殿上有對我們元老院以及聖神女插嘴的權利!身為女僕長為什麼不懂得規矩!」
美咲為著主人的身體,壯起膽面對元老院,怎知說到一半便被亞爾伯特很重的語氣打斷。
「但是遙稜大人──」
「誰准你繼續說下去的!快離開這個大殿去反省一下!」
她想解釋時,卻被莉維亞打斷,更被命令離開大殿。希望遙稜能留著她的美咲一步也沒動,就等待她的指示。心情總算平靜下來的遙稜不想生事,便打了個眼色請美咲出去。
「請聖神女三思!不要輕易聽從愚人的想法!」
待美咲離開後,法蘭西斯再重申一次他們的想法,明顯是逼聖神女在這刻下決定。
遙稜沒有作聲。就算美咲不說,她自己也清楚再進行一次儀式的後果是甚麼。她很想拒絕,但知道自己其實沒有拒絕的權利。
她完全理解自己作為聖神女的職責,也深知到底她該聽令於誰,而且她清楚自己的心願是想盡力完成聖神女的職責,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現在就是退下來的時候嗎?她心想。
「遙稜大人請先仔細考慮自己的身體!美咲說的沒錯,而且一定有儀式以外的解決方法……」
「咦,我剛才為止都不為意,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正當詠映出言為遙稜阻擋一下元老院的強烈要求時,大衛以十分冷淡且不尊重的語氣問她。
沒有為意句中含意的詠映有禮地反問了一句:「請問您指的是我嗎?『碧石』大衛大人。我因為是遙稜大人的女僕長所以──」
「我們不是問你這個。我們問的是,你這種人為什麼會斗膽站在聖神女的身邊,從上面俯視我們?」莉維亞這時打斷了詠映。
聽到這句,詠映總算知道他們到底想說甚麼了,但她毫不動搖,平靜地說:「因為我是下任聖神女的繼承人,所以……」
「就是說,為什麼你這種人會當上聖神女的繼承人啊!」莉維亞看起來快要爆發了。「你的存在對我們來說根本是威脅,而且我們沒有同意──」
「眾卿家可否停止這鬧劇?這裡是處理世界政事的神聖大殿,不是讓您們互相爭執的地方!」眼見爭辯越來越亂,遙稜用她最大的聲音喝止了莉維亞,但之後也因用力過度而重重咳嗽。「而且是我決定把詠映選為下任聖神女繼承人,眾卿家難道對我的決定有意見?」
「聖神女,之前我已經警告,這人的預知能力實在太危險,把聖神女之位交給她絕對是錯誤!」亞爾伯特再次在遙稜面前,說出一句重複了兩個月的話。
兩個月以來,每逢跟聖神女會面,元老院們就必向她提出對詠映的不信任,請她務必放棄詠映的繼承人位置,把人交回亞爾伯特處置。但兩個月來,遙稜絲毫沒作出退讓,這種態度還導致了數次激烈爭論,不過論規模,今天卻是最大的。
「但當我選詠映為繼承人時,亞爾伯特卿不是在旁同意了嗎?」遙稜以事實反駁。
「這是……」我當時不過是勉為其難同意,但沒想過你一直不聽勸告!亞爾伯特心想。
「那麼,『琥珀』法蘭西斯卿,『紫英』班納特卿對選定繼承人一事有說甚麼嗎?」
「他說『在這人身上我感到有一種強烈的氣息,但是兇是吉我並不清楚』。」因應遙稜的提問,法蘭西斯老實地回答。
因為班納特擁有挺強的靈力,所以只要是他說的,元老院以及遙稜都會當成標準看待。
「正如法蘭西斯卿剛才所說,立這人為繼承人可能是兇兆!現在回頭還能趕及!」
法蘭西斯說畢,大衛便立刻以班納特的一句為理據支持自己的論點。
「但班納特卿也說了,可能是兇,也可能是吉。為什麼眾卿家只向壞的一方面想呢?」
遙稜非但沒被動搖,還跟大衛用了同一方法──引用班納特的話來支持自己想法。
大衛氣得惱羞成怒:「但是聖神女……」
「總而言之,我已決定了的事,就不會變改,就這樣。」
「你這……不過是一隻棋子,別在這裡對我們用那麼大口氣說話!」
這時,亞爾伯特終於壓抑不住潛藏心中的怒火,在眾人面前衝口而出,說了句詠映不能聽的話。
元老院眾人立刻轉頭望向他,但臉上均無驚訝之色;遙稜聽到,非但沒有感到憤怒,相反,她心中想的只是「你終於有勇氣在人面前承認這個事實了」。
「亞爾伯特卿,您實在太無禮了!請注意您的用詞。」
她沒打算站在真相的台上跟他爭辯,只是繼續裝不知道。
「無禮?別以為自己做了聖神女就可以為所欲為!聖神女本來就是我們創出來的,我們想誰當就讓誰當,根本不到你決定!只要是我們決定了,明天,不,現在就把你從這個位子上扯下來也能做到!別輕看元老院!」
在遙稜的眼中,現在除了「惱羞成怒」以外,沒有更合適的形容詞能形容他。
「一直都是時任聖神女負責選出下任聖神女,而我也是被上代聖神女選出來的。但為何在下任的人選上我得被質疑?」語氣雖重,遙稜的心卻很平靜,這種事對她來說不算甚麼。
可是她的身體卻不聽使喚。她感到雙手正不自覺地顫抖,說一句話好像要用盡全身僅餘的力量,十分辛苦。縱使如此,她仍在詠映以及元老院眾人面前裝著沒事,以堅定不移的態度跟眼前人對抗。
她深深知道,要令元老院知難而退,就得穩守自己陣地,無論如何都不能後退一步。一退,就會鳴響敗北的哀鐘,永不能翻身。
在遙稜身邊的詠映,卻感到疑惑。當初她聽到自己是聖神女繼承人時,就已感到奇怪,因為依照她在小時候學到的知識,百年來聖神女應該只有一人,那麼為什麼會有繼承人?而且聖神女不是由日之女王選出來的嗎?如果要選出繼承人,也應由日之女王選出,跟遙稜無關才對。
而且就剛才她所聽到的,聖神女應是一個一代傳一代,傳了一百年的職位,任命者不是日之女王,而是聖神女,但元老院其實在暗中操縱著。
而元老院跟聖神女的關係應該也不是世間所知的君臣關係,而是更錯綜複雜的某些關係。
到底真相是甚麼?為什麼世人都得被蒙蔽在謊言之中?她感覺到腦袋開始跟不上眼前事態的發展,也發現自己已踏進一個危險的旋渦中。
「那是因為你的人選真的有問題!」亞爾伯特已經放棄對遙稜使用敬稱了。「你再不改選的話,我現在就取消你的身份,把你從這個王座上給拉下來!」
聽到亞爾伯認真的威脅,遙稜非但沒被動搖,反而用手輕輕抬腮,從容不逼地說:「那就勞煩亞爾伯特卿了。可是如果我不在,有誰能維持這個世界?」
她的一句令亞爾伯特語塞,因為後備人選仍未準備,而他也知道如果遙稜離位後沒有人能立刻接位的話,世界將於一天內毀滅。看著亞爾伯特一副輸掉般的懊喪表情,遙稜在心中笑了起來,她就知道亞爾伯特的底蘊。
但她身體的反應卻截然不同,不由自主地咳嗽,怎樣也停不下來。詠映一直在她身旁輕輕替她掃背,滿臉擔憂。過了一會咳嗽總算停了下來,但遙稜卻發現手套上有一處鮮紅的血跡,是剛才咳嗽時吐出的。
「遙稜大人!您沒事吧?」看到血跡,詠映頓時慌了。
「我……沒事。」雖然口上是這樣說,但遙稜也感到身體很不對勁。她搖擺不定地站起來,眼前的景象有點失焦。
「我身體有點不適,所以今天的政事討論就到此為止。詠映,扶我回房。儀式我會主持,日子自有分數,不用勞煩眾卿家操心。而且眾卿家,我再說一遍,凡是決定了的事,我都不會改變,所以別說無謂話了,好好幫助勞苦民眾才是眼前最重要的事。」
說完,她便在詠映的攙扶慢慢步下王座,經過元老院眾人,身影隨著大門的關上而消失在眾人眼前。
看著遙稜離去的身影,亞爾伯特握緊拳頭,表情扭曲。
「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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