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無端五十弦 - 第十八弦|星移斗轉

比起坤寧宮，南隅的慈慶宮顯得幽靜許多。

院落裡種著幾株玉簪花，也有錯落的梅樹，寒天大雪之際便會綻放一樹一樹青色的梅。

「錦瑟，妳來一下。」張皇后把我從書房喚了出去，領我到她的寢殿之中。

「妳願不願意調去乾清宮，當御前侍書宮女？」她將聲音壓低了幾分：「今上要掃除閹黨，需要有人裡應外合，他今兒來找我商量，說是整個宮裡的內侍，他相信的只有妳一人。如果妳不願我就回了他，願意的話，明天就移過去。」

經過昨天一番折騰，不知為何，此時此刻聽到這一番話，心裡竟有些複雜難言的滋味。

「......好。」靜默良久之後，不知是在什麼的驅使下，我緊咬下唇，生澀的吐出了這一個字。

「屬於您的一切，臣女會幫您從他們手中奪回來的。」有一瞬間，我似乎如夢初醒，一反先前遲疑的態度，堅定的說著。

沒想到，她竟只是平靜的搖搖頭，鬢後翠色的步搖一明一晃：「我怎麼樣，已經不重要了。倒是這事結束後，妳便可以復名位，而妳家人的冤屈也能夠昭雪......。」

「不要為妳走的每一步感到後悔，也記得要保全自己，才能好好的繼續走下去。」

只記得那天張皇后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這樣的。

說實在，我並不十分在意我的名位，也不十分在意跟我毫無關係的蕭家，我只是看不慣這一切罷了。

奪人幸福的要償還，佔據不屬於自己位置的要退下，這一切，都應該要恢復正常了。

我踏著熹微的晨光，一步一步向那彷彿已註定得透徹，卻又飄渺不定的命運前進。

曉風吹拂之下，沉綠的裙裾肆意的飄舞著，在微微日光籠罩下，我卻又想起了那句話：

所有內侍裡，他相信的，只有我一人。

不知是惶惑，是喜悅，還是感慨。

＃

跟我一起調過去的，還有一些原本侍奉天啟后妃的宮女太監，但我知道，這不過是障眼法罷了。

而今天，魏忠賢竟然主動上表辭職。

在一旁研墨的我，餘光瞄到了那封奏疏，心中疑惑的深潭便如手底下那一硯墨汁，緩緩迴環擴大。

「來人，傳東廠提督入宮。」崇禎的情緒幾乎沒有任何波動，只是把黑檀御筆一擱，轉頭啜了一盞明前龍井。

半晌，他恭謹的進殿了，這是我與他交手數次以來，第一次站在比他高聳的地方，俯視他蒼老深沉的臉孔。在那濁暗的眼神中，依稀可見一絲的疲倦與哀求，兩相對照龍椅上從容端坐的少年天子。竟如是一幢空有華麗雕飾的殘敗樓閣，面對盈盈炯炯的朝陽，即將迎接它的最後一場日出。

正當我這樣想得出神時，魏氏首先開口：「皇上開恩，奴才年事已高，不能再為朝廷效力，請您賜奴才告老還鄉吧。」

沒想到崇禎並無接他的話茬，只是溫顏道：「廠公啊，您這話真是過分了。」他壓低了聲音：「其實先皇去世前，曾經親口告訴朕，若要大明昌盛，必須倚靠兩個人，一個是懿安皇后，另一個便是您。這話，我一直都沒有忘。」

他沒有答話，只是屈身低頭，似乎在醞釀著什麼，未久，只聽得低微嘶啞的嗚咽聲伴隨著兩行澎湃的濁淚簌簌而下，他用幾乎乾啞的聲音說著：「皇上與先皇如此看重奴才，奴才愧不敢當，一定粉身碎骨為大明效力！」

勸慰一番之後，事情也就這麼結了。

隔天，客氏請辭。

雖然貴為奉聖夫人，每天養尊處優不需勞心，但她仍有個本行，便是皇帝乳母。現而今熹宗崩殂，新皇無子，無論如何，她都應該退休了。

「既然自己送上門，我也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他毫無懸念的在疏本上批覆了准許，於是，客印月被迫遷出宮中，回到宮外的宅邸。

原本那些人只是想客套客套，順便試水溫，沒想到，等來的，是一重重的煙幕彈。

第三天，閹黨骨幹王體乾辭職。

「朝廷重臣，不得隨意離職。」夜已二更，他在把批覆完的奏摺交給左右內侍收拾時，若有若無的對我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然後逕自繞到了後廡。

「妳是不是在想，調來乾清宮都五天了，我究竟要吩咐什麼事？」在滿廊的金石重器間，他金燦的龍袍被映得明晃而使人不能逼視。

剎那間我竟有一個想法，如果能這樣一生一世望你安然，望你燦然，那我便無所求了。

然而我仍吞吐的擠出幾個答非所問的字句：「滿宮內侍只信我一個，試問皇上究竟，究竟是為何......」我話未說完，便遭打斷：「事過了我自會告訴妳，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妳絕不是我扳倒客魏集團的一枚棋子，我只要妳在我身邊看著，那些曾陷妳於萬劫不復的人要如何付出代價，就好了。」他忽然走近我身側，把寬大修長的手搭到了我單薄的肩上，附在我耳邊低語道。

他手心的溫度，透過一層兩面密織的補服，竟還是滾燙的。

在那一刻我的心房竟猛然抽動了一下，然後身體像被施咒般定格而不得動彈。

「可無論如何，妳得幫我，好嗎，瑤......瑤箏。」他的話語溫柔而堅定，帶有絲絲懇切，與淒然。

「我自然會。畢竟......畢竟我們都做不回王瑤箏，也做不回王德約了。」我悲涼的苦笑著，滿殿的金華盡在眼底模糊不清。

「若當時我們真如誑語，逃出重重宮闕到山林間避世，唱完那首歸去來辭，也許這一輩子我們都能是那對無憂的......兄妹。」他說到句末時，若有若無的凝滯了一會，似乎只是無意的斷開了字詞。

我聽出他話中斟酌，卻未敢往後思量，只是低語微吟：「寓形宇內復幾時，胡為遑遑欲何之，曷不委心任去留......」

繁華滿眼又何為？鎖向金籠，不過兩箇身不由己的黃鸝。

眼淚竟然不受控的紛紛落下，抬手去掩也掩不住。誰知等來的，不是當年的淞江錦帕，而是他懷著溫度的臂彎。

「想哭，我借妳臂彎，累了，我予妳一座肩頭，若妳願意，可以永遠都不用還。」只是他輕輕的低語，卻驚醒了渾然泣下的我與那些早已濡進他織錦龍袍的淚。

淚痕深深淺淺，而我驚惶未定。

他見我不自在，只是默默轉開臉，極力隱藏眼中的黯然，淡淡的說：「方才失儀，對不住了。但沒有旁的，不過就是因為我們在彼此最失意的時候，互相給了對方一盈握的溫暖而已。」

「謝謝你，」此刻我的心緒已狂亂不可遏制，不知何也，只是強作鎮定的說著我也不知何事的話：「謝謝你，......德約哥哥。」

「有這句話便足夠了。」他深望我一眼，便負手走向正殿：「等淚痕乾了，再出來，我會告訴王承恩妳在裡頭點檢器物。」

只聽得他的腳步極緩一如往常，遠遠的，消失在長廊盡頭。

指尖一一撫過冰涼的鐘鼎，方才紊亂的情緒總算沉澱下來。看著虛掩的窗縫，點點星光落在院前，卻如他眼底，光輝清和。

後來，我們再也沒有過多的交集，彷彿那日所有的惘然與相倚，皆如風煙，淡去無蹤。

而在長達三個月的政治鬥爭之後，閹黨已經搖搖欲墜。一天早朝後，不當值的我卻收到一份文書：

是國子監監生錢嘉徵彈劾魏忠賢十大罪的奏疏謄本，筆劃蒼勁而濃烈，與鏗鏘的奏本內容相呼應。我認得出，是他的字跡。

但是，無端予我這樣一份奏章，究竟要做什麼？

「錦瑟姑娘，皇上傳妳到御前，趕緊著吧。」門外，卻是王承恩的聲音，明明晰晰。

「快去吧。」他輕嘆一聲：「大廈，要傾頹了。」

我不動聲色的梳理好頭髮，換上補服，跨出廡房的檻。

「當年多謝了，若不是妳咱家也不知要棄暗投明，今上也坐不上寶位。」他悄悄低語。

言下之意，若不是我當日提點了他，讓他在最後關頭倒戈，只怕今日要倒的，便是那張龍椅上的人了。

難道我改變了歷史的走向嗎？

不可能的，這原本就是史實，原本就該這麼著......。

沒有時間多想，我已經到了宮門前。兩扇雕花紅門緩緩打開，我朝裡頭一邁，毫無遲疑與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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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弦|星移斗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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