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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節前夕，我照常在「熱廚房」烹調款客。
這天晚上，與平日一樣熱鬧。飯廳裡擠滿了的三席食客中，除了有一對乍看便知是熱戀中的痴男怨女、一席六人家庭，還有一席十二人的名模。
我記得自己在網上或百貨公司的廣告牌上，多少都見過這這群名模的面孔，我為她們上了六道菜，除了法式雜菜沙拉和Tiramisu以外，頭盤和主菜她們也吃得不多，一切都是淺嘗即止。
在平日，女友陸悅會為我打點一切和招呼人客，但她這幾天要到上海出席國際飲食節，為她任職的美食雜誌作專題報導，所以沒法前來幫忙，否則她便能見識一下為護膚用品賣廣告的名模，原來也不是保養得宜，有幾個臉孔的皮膚狀態更像月球表面。
當我跟那群名模交談數句，循例問一下她們對我的廚藝有何評語，平均也有五呎九吋的她們，則忙著問如何飲食才能把體重控制在一百磅之內、和吃甚麼才會再增高。我感覺就像住在香港和住在珍珠港的人撞在一起，難以溝通。雖然她們都是美麗動人的女人，但遺憾的是我無法跟她們有共同話題，所以我客套談幾句，便匆匆回到廚房裡去了。
開店之初，我因難以適應被食客們佔據著飯廳一整晚的時間，而自己身為主廚，職責所在也不可能躺進睡房內休息，只好在約五十呎的小小廚房內裝上了一個掛牆式LED電視機，再放置了一張高腳吧凳，在喘一口氣時可聊以自娛，並且準備隨時為食客候命。
「喂，你是廚師啊？」
我把視線從電視機上的《廚師大考驗》移開，將高腳吧凳轉到她面前，站在廚房門前的是一名身材高䠷的女模，漂亮自然是漂亮的，一張臉就像天使一樣，彷彿一點瑕疵也沒有。
她有一雙清澈的明眸，但眼裡卻有一份奇怪的憂鬱。
我記得，剛才幾個女模熱情地自我介紹時，她是表現得最不踴躍的一個，甚至不大情願開口的應了一句：「我叫集集。」是的，就這樣了。所以我對她也最沒印象，大概也由於我沒見過她拍的廣告，或者見過了但印象不深吧。一頓飯下來，她比其他名模都要沉默。
我微笑，「我是這裡唯一的廚師，請問有甚麼需要嗎？」
「我有個朋友好想吃甜品，你可以弄給她吃嗎？」
「她在座嗎？」
集集搖一下頭。
我不明白自己為何要為非食客的人弄甜品，但我也沒為難她：「剛才的Tiramisu可以嗎？我多弄了一些，妳可以拿給他。」
集集卻搖搖頭：「可是，我的那個朋友啊，想吃一道會令她打從心裡甜出來的甜品啊。」
我呆住了，我如何保證可做出一道讓人打從心裡甜出來的甜品呢？
集集扁著厚厚的嘴唇，滿不信任地問：「喂，你不是廚師嗎？廚師該不會是白癡吧？你到底能不能做到啊？」
雖然「廚師」跟「白癡」發音相近，但意義差天共地，再加上她語氣裡的那種輕蔑，為了維持廚師的尊嚴，我大概應該禮貌地趕她出去吧？但面對著她，我使不出來怒氣來。
我保持微笑，打趣地說：「我認識很多廚師，他們有些是貪睡豬、有些沉迷賭博老是賭輸，有些非常無知，當然也不排除有些是白癡，但我已跟他們劃清界線了……對了，何時要製成那道甜品？」
「一個小時後，我的朋友會來。」她看看掛在牆角的黃色大鐘，時間挨近十一時了。
「你的朋友是男是女？」
「女。」
我決定接下任務：「她也是美女吧？我試試看。」
這個時候，集集的名模朋友喚她離開，我送她們十二人出門，集集臨出門口時，偷偷對我說：「喂，不准偷懶，知道嗎？我的朋友很挑剔的哦！她發起脾氣來會把你的家砸爛，再打爆你個頭！」
我呆了一下，然後因她這句話而笑了，我也偷偷說：「我怕死了，馬上做。」
當家中只剩回我一個人，我便開始做起那道甜品來了，完成後便把它放在雪櫃內。當大鐘指著十一時五十分，門鈴並沒有響起，有人卻大力敲著鐵閘，我懷著奇怪又緊張的心情開門，出現在鐵閘外的卻是集集。
集集雙頰通紅地問：「喂，我朋友說這裡有一道令人吃後會令我打從心裡甜出來的甜品，她沒騙我吧？」她的酒氣濃得連我隔著鐵閘也嗅得出。
「沒錯，請進來。」我茫然地替集集開了門……她該是剛才的那位集集吧？我讓出一半身子的空位給她進來，她卻腳步跌宕的倒進我懷內，然後抬起眼向我憨憨地笑，「不好意思囉，有弄痛你嗎？」
「沒有，假如妳不把我當作墊腳石的話。」
「呵呵，對不起！」集集轉用一句標準的國語說，然後把她踐踏著我的腳的高跟鞋抽離了，我腳痛得差點要掉出眼淚。
集集跌跌撞撞的，好不容易才扶著一張椅子，搖搖欲墜的坐了下來。她用茶匙敲打著餐檯，像哼歌似說：「甜品！甜品！甜品！」
我打開雪櫃冰格，把那杯弄好的甜品端出客廳，卻發現她整個人伏了在餐檯上。
真是莫名其妙的，這個女人到底來幹麼？
我只好把甜品放在她面前，她微張兩眼，瞧見杯內的甜品，彷彿精神了一點，抬起眼問我：「就是這個嗎？」
我點點頭，她便徐徐拿起茶匙，把上層的冰沙舀了一小口來吃，隨即猛皺眉頭，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差點便吐出來。
「我打爆你個頭！這是甚麼鬼甜品啊？」
「繼續吃下去，先吃完上層的冰沙，再嘗下層的雪糕，待會妳就會知道了。」
「我吃不下去！」她滿臉不悅。
我用哄小孩子的語氣，溫和地說：「把它吃完吧，妳將會得到妳想要的感覺。」
集集靜靜注視著我超過十秒鐘，似乎選擇要相信或全盤否定我的話，最後她便再次提起茶匙，一口一口吃下去。
她的表情一直很憂苦，整個身子也在微微發抖，那是理所當然的。
事實上，我用足了兩個大檸檬榨汁來做冰沙，不稀釋也不加糖，再加上冰沙本身的冰凍，吃下去會令人有夠難受，更會凍得頭痛欲裂的吧。
期間，集集實在受不了，便問我拿一杯水，我拒絕了，她便很洩氣的嘟起嘴巴﹐把它繼續吃下去。
當她終於把上層的檸檬冰沙吃完了，酸得淚眼盈眶的看我，我抬抬下巴，示意她繼續吃下去啊。她猶疑半晌，才輕輕地舀起下層的雪糕，送進嘴巴裡去。
然後，她就像中彈般，整個人的神情也靜止了，一行眼淚從她左眼眼窩中靜靜地垂落，滑過臉龐，滴在甜品杯前。
「好甜！真的好甜！救命！我打爆你個頭！從沒試過這麼……香甜的味道！」她吃完一口又一口，又哭又笑的，怔怔說著同一些話。
「這是玫瑰雪糕，由玫瑰花的花瓣製成。」我老實對她說：「本來，我打算做給女朋友吃，作為給她今年的一份情人節禮物，但她今晚不能來，故此便給妳嘗嘗了。至於檸檬冰沙，則是我剛才故意弄上去的。」
「你這個白癡！原來我不必嘗那些難吃的冰沙啊？」集集放下茶匙，胡亂的用衣袖擦去眼淚，嘩啦嘩啦地說：「你給我吃玫瑰雪糕，我已感到心滿意足了啊！」
「但妳想要的，卻是打從心裡甜出來的感受啊！」雖然，多次被她喚作白癡，但我反而有種怪異的親暱感。我告訴她：「假如沒有經歷過最深不見底的酸，大概就無法享受最深刻的甜吧？」
「就像愛情啊？」她反問我。
我點點頭，「可惜，大多數的愛情，一開始時是玫瑰雪糕，往後卻是檸檬冰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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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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