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相信,阿達告訴過我集集是那種「易請難送」的女人,原來是不折不扣的事實。
自從她到「熱廚房」幫手後,便像在這裡紮營駐軍般,儼如這屋子的女主人。
由於陸悅的工作性質,的確要放很多時間在晚上應酬,造就了她出現在我家的次數愈來愈少。而集集的工作量不多,空閒多的是,所以她來的次數就像轟炸機的密集式攻擊,不斷向我投下大量的時間,很快便攻陷了我最重要的據點。
有兩三次,由於我跟朋友們相約吃午飯,便將家裡的鎖匙放在後樓梯的某個隱藏的地方,讓集集自己進來。當我再次這樣做,集集卻說不必了,她說自己已配匙了,不但將我家門匙配了,連樓下信箱的也給配了。
「白癡!你不怕危險嗎?雖然你將鎖匙放在二樓的後樓梯,但撿到它的人也不是白癡啊!他一定會找到四樓來吧。」集集毫不牽強地說:「你一早應該配匙給我嘛,你真不夠細心啊!我打爆你個頭!」
我明知給她入侵了一個最私人的領域,卻自知無法責問她甚麼的,而這不過是她滲透進來的第一步。慢慢地,我發現家裡的一切都不同了,忽然會多了一些精緻的小盆栽;電腦的桌面圖畫不再是一碟正用叉子捲起來的香噴噴的義大利麵,而是變了一杯色彩斑斕的雪糕新地;剪刀不再是陸悅從上海買回來的「張小泉」牌,而是德國孖人牌;打開藍罐餅乾的鐵盒,發現裡面放著的都是金莎朱古力;道地綠茶變了統一茶裏王;床單由無印藍白間條換成了高貴的金黃色大花圖案。到了某個階段,我已經不知哪些是集集做的,哪些才是陸悅做的。我也弄不清甚麼才是原本的,甚麼是已改變了的。當我再找不到廁紙的時候,我第一個會問的是集集,得不到答案才改問陸悅。
我以為自己將她們分配得很好,兩人是不可能遇見的,但最終還是見面了。
有一天,阿達獲知他所作的幾支曲子也賣出了版權,我和他便走去中環蘇豪區的一家俄國餐廳大吃特吃慶祝一番,然後折返我家飲啤酒。當我懷著愉快的心情打開門入屋,見到集集正坐在廚房的高腳吧凳上,臉上正敷著一塊面膜,看著小電視,畫面正播放著韓劇,她看起來心情很好。
「咦,很難得見到妳肯保養一下啊。」我在廚房門口對她笑。
她把椅子轉向我,「我下星期要拍個面膜廣告,所以現在要地獄式的做面膜哩。」
「廣告商提供了多少片面膜給你?」我問。
集集叫我看看客廳餐桌上的紙皮箱,「兩大箱,百多二百片,早午晚飯後敷一片,睡前睡醒也要敷,忙也忙死了!我在手機裡設定了十個提示呼叫,還買了這個倒數計時器,十五分鐘一到我就要拿掉面膜。我真討厭臉上黏黏凍凍的感覺了,就像有異形在我臉上流口水!」
「我親愛的上帝,這是貴價貨啊!」阿達衝進廚房來,他手中興奮地拿著兩盒面膜,「阿一我們也來敷吧。」
「不用客氣了,我不喜歡任何膜狀的物體。」我皺眉。
「敷完皮膚會又白又滑,像山水豆腐一樣,毛孔用顯微鏡也看不到啊!」集集就像背誦著廣告對白,然後又悶悶地道:「那些廣告商一個二個也是大白癡,在電腦上不就能擦去所有的暗瘡、粉刺和雀斑嗎?為甚麼硬要我去保養呢?阿一的皮膚是自有人類歷史以來最差的了,全部送給你好了。」
「是不是我的臉像沙皮狗的臉,妳就嫌棄我,不肯同我出街拍拖了呢?」我笑著問。
「你小心說話啊,你女朋友就在隔鄰睡房裡哩。」集集用手指按按面膜,敷著面的臉不可以做表情之餘,連嘴巴也不可以張大,她有點含糊地說:「她等了你很久啦。」
我給集集的話嚇呆,感覺全身的血液給甚麼儀器迅速地抽掉,我的臉大概比起敷了面膜還要白了吧?阿達則忙著高興地拆開包裝盒,跟集集交換護膚心得,完全懶理我死活。
我一步一步的走往睡房,像步進凶案現場將要看到淌血屍體般驚心動魄,推開了房門,陸悅正背對著我用我的電腦上網。
「咦,妳不用上班嗎?」我的腳發軟,坐到床邊去。
「公司附近一帶停了電,我們獲放一天假回家工作。」她轉過頭看我,向我和煦地笑笑,「怎樣啦,不歡迎我啊?」
我心裡寒冷地想,她聽到了,她當然是聽到了。我的房子並不是千呎大宅,並且有點像密室般怪怪地傳聲,平時我在廚房咳嗽一聲,陸悅邊看電視都會立刻走進來提醒我吃川貝枇杷膏。
「我買了你喜歡的芝士,放在冰箱裡。」她若無其事似的,然後恍如解釋的說:「我沒事做,上來打算幫你擺好今晚的餐桌,還在屋外找鑰匙集集就開門給我了。」
「我以為是阿一你回來啊。」集集在房外面嚷,就像我們三人正在對話般。「還好是陸悅,如果是私房菜大盜的話,我就引狼入室了!」
唉,這間屋知道自己如此傳聲,大概也會感到羞愧。
陸悅朝著我微笑,我覺得那個笑容包含了太多的意思,包括對我們關係的失望,但她卻忍住甚麼也沒說。
反而是我忍不住這股問吊前似的氣氛,問了一個不相干的問題:「對啊,妳吃過飯沒有?」
陸悅未及回答,集集就探頭進來說:「我也好肚餓啊!不如讓我來煮吧。」
「怎可以呢,妳是客人吧。由阿一來煮,簡簡單單就可以了,或者我叫外賣也可以。」陸悅看著她說。
集集脫下了面膜,堅持地搖搖頭說:「這個廚房我早就摸熟了囉,我發誓過不吃阿一煮的東西嘛!所以每天都是我煮給阿一和我自己吃,他吃慣我做的菜哩。」
陸悅為難的站起來,「我來幫忙。」
「不用了,妳也是客人啊。你們繼續談心吧,我很快會做好。」集集半跳半跑走進廚房裡。
「讓她去玩吧。」我無能為力的朝陸悅笑笑。
陸悅失落地笑笑,便坐了下來,轉過身去面向著電腦,繼續用手移動滑鼠去看網頁。我看不見她的表情,也許她不要讓我看見也不一定。我又何嘗想面對她?但願我也永遠看不到她因為我而悲傷的臉。
「集集工作時間不穩定,有空便上來坐坐了。」語畢,我又覺得自己的話愚蠢得很。
她用平靜得哀傷的語氣,壓低聲音說:「不用跟我解釋啊,朋友上你家很正常,阿達不也一樣常常待在你家嗎?我是太少時間陪你了,以後我也應該多點上來幫忙。」陸悅始終沒有轉過頭來。
不消十五分鐘,集集就弄出四碗熱氣騰騰的車仔麵來。是紅腸雞翼魚蛋粗麵,咖哩汁曖昧地凝住了,有些還黏著紅腸,我隱約看見有些鮮血從雞翼滲出。
我倆在一張六人桌前坐下,集集神色緊張地說:「陸悅是食評家,可以給我一點意見嗎?」
陸悅吃一口後說:「很好吃。」換轉是我也會這樣回答。
「陸悅也稱讚我啊,以後你不准再說我做的菜難吃啦!」集集用一隻筷子指著我。
我整張嘴塞滿發了脹的麵,不置可否的「嗯」一聲。我不敢反駁集集甚麼了,恐怕會演變成一場時間不對的打情罵悄。我害怕在陸悅面前有講多錯多的機會。
阿達頓時變成我和兩人對峙時的戰壕,我不停問他關於作曲的趣事,他告訴我作曲一點也不有趣,當你想到賣出歌曲會得到版權費的時候,一切才變得有趣起來。我便問版權費的計算方法,但連我也覺得我這個話題很沒趣。
當大家吃完麵後,本來討厭洗碗的我便爭著去洗碗了。洗碗的工作,總是款待客人之後留給主人家做的差事。假若家中沒有傭人,誰去洗碗就代表誰屬於這個地方。我在廚房裡打滾了這許多年(說起來真有點可笑),自然知道洗碗這個問題的敏感,由於我不想陸悅和集集的角力明朗化,便搶著收拾碗碟。
「你等會兒還要煮菜,洗碗這些粗重工夫留待我來做吧。」集集也作勢在收拾餐桌說。
「阿一你怎可以讓集集洗碗呢?」陸悅也捲起衣袖,「我來幫忙。」
這時候,阿達怪叫了一聲說:「各位朋友,讓我處男下海吧!」
「很高興你醒覺了,你從來只吃不做,正如享用社會福利又不肯交稅一樣,快去償還肉債吧!」我把阿達和碗碟推往廚房,集集和陸悅爭不下去了。
「饒命,我只是湊熱鬧隨口說說啊,你真要我這個大作曲家洗碗?」阿達悲哀地抗議。
「你知道誰是丹素華盛頓嗎?他捧著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回到家中,老媽對他說:「影帝,快拿起掃把去掃個地吧!」他也照做啊。」我拋給他一個白眼。
吃得飽滿的集集扭開電視機,想轉台卻找不到控制器,陸悅從雜誌下找出,遞給了她,然後逕自回到睡房內上網。
我跟著陸悅進房,她卻說:「集集一場來到你家,你沒理由丟下她不理吧?」她把我趕出去。我還未走近集集,她已經說:「你女朋友一場來到你家,你為甚麼不去陪她啊?」
我忽然覺得我的房子太小了,坐滿了兩個女人後,我連想站的地方也找不到。
最後,我返回廚房裡去,我發現阿達洗完的碗黏著咖哩的殘渣,另一隻碗有一條像鼻涕蟲的麵條,我慘慘的苦笑起來,我一定要認真地教導一下阿達洗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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