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熱廚房 - 第三章　我喜歡她喜歡得連我也害怕我自己起來

這晚上的私房菜館又爆場了，我決定做幾個新菜式，又拉著林易達到魚販馮寶寶的魚舖揀海鮮。

我來銅鑼灣這個街市那麼久，便光顧他那麼久了。馮寶寶開了魚舖近十年，是整個街市裡賣魚最足秤的老闆，但我更欣賞他的細心。

猶記得，當我由九龍區石硤尾的老家老遠搬來港島區銅鑼灣，第一次逛這個街市之際，就留意到馮寶寶的魚舖了。雖然他貌似做地盤的勞動工人，粗粗魯魯也不修邊幅，但如果你細心留意一下，他每次剖魚完畢，總會近乎偏執的用清水再把魚身上殘餘的魚鱗和魚血沖洗得乾乾淨淨；他每次把海鮮裝入袋前，會儘量將水滴乾才去量重。

每次光顧馮寶寶買魚，我也彷彿在看一場「魚之祭」。

馮寶寶的女兒阿給曾經笑著告訴我，她父親挑剔的程度令漁市場的人都怕了他，但又不敢不把最好的貨色賣給他。我問阿給大家害怕她父親甚麼，她笑而不語。我猜想孔武有力、左臂上有個巨大青龍紋身的馮寶寶，很可能帶備大刀去漁市場揀魚。

馮寶寶見到我這個熟客，便問我今晚會弄甚麼海鮮菜式，我告訴他我打算做海鮮湯和一道燒沙丁魚，他便自動替我選取材料了。阿達用魚網網起海蝦，問馮寶寶：「喂，老馮，今天的海蝦新鮮嗎？」

馮寶寶粗聲粗氣說：「早上來貨時比較好，現在一點也不新鮮了，你看牠們一副垂死的樣子，怎能讓人吃這種質素的蝦啊？所以我決定不賣了，自己拿回家做鹽燒蝦！」

阿達呵呵笑起來，「嘩，人人像你這樣做生意，香港經濟一定跌至谷底啦！」

連我都覺得馮寶寶太有藝術家脾氣，應該沒幾個人會跟錢作對，賣魚蝦蟹會賣得那麼感性的吧。

「不在狀態的海鮮，吃不到絕非損失！」馮寶寶一直垂著頭，右手執起刮鱗器，用純熟的手勢先把魚鱗刮淨，之後再握起重重的大刀，在魚肚上切開，把魚膽、肚腸和魚腩內的一層腥氣極重的黑膜剔除得一乾二淨，整個過程既爽快又有種表演似的輕巧。

這時候，有個阿婆走過來買海蝦，馮寶寶真的堅持原則，說怎的也不肯賣給她。阿婆還以為他歧視耆英，一邊嘀咕著，一邊走到附近的魚舖去買。

看到馮寶寶愛理不理的態度，看來阿給今晚一定會吃到豐富的燒蝦大餐了。

「阿給呢？」我問。

「她在圖書館。」

「我去找她。」

「阿一，你到底是否想追求我女兒啊？」馮寶寶提著刀問。

我苦笑，「我講了很多次，我和她只是朋友啊。」

「阿給配不起你嗎？」

「不是這個問題，我已經有女朋友啊。」

「我知道，她叫陸悅嘛！」馮寶寶總是聽不明白，粗眉大眼的他瞪大眼看我，膽小的人應該心膽俱裂：「男人不交多幾個女朋友，怎知道誰最適合做老婆啊？」

我一下子不知該怎接下去，阿達笑嘻嘻的替我解了窘：「老馮，你放下屠刀才講啦！你想嚇死阿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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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街市上層的圖書館找阿給，圖書館職員看到我提著一袋二袋的買菜膠袋到來，早已習以為常。我買完菜，有時會順道走上來借食譜書，他們知道我是做廚師的黃貫一，有時也會偷偷留起一些難借的烹飪書給我。

我在書架和書架之間找尋著阿給的身影。阿給在中六畢業後便沒有升讀大學，因家境無法負擔起學費。她現在幫忙父親看舖子，街市比較清閒的時段便在附近走走，因住得遠，她每天非要等到收檔後才能回家。

然後，給我遠遠嗅到一陣魚腥的味道，我就知道她必定在附近了。

我在「飲食類」的書架前，看見一頭清爽短髮、像個小男孩的阿給，雙手執著一本硬皮的書，口裡在默唸甚麼似的。

我躡手躡腳的走到她身後，一拍她肩膊，用馮寶寶粗粗的語氣喊她名字。

阿給嚇得像一頭受驚的小貓般，聳起雙肩來。她轉頭見到是我，慌忙合上了書。

「喂喂喂，小朋友，你在偷看『人體攝影』那些藝術類色情書嗎？」我取笑她。

「當然沒有！」她的臉第一時間漲紅了。我就是知道她容易面紅，才會三番四次的取笑她。

搶過她手中的書一看，書名是《如何吃得更講究》，我翻翻內頁，它教人怎樣才吃得更滋味，內裡對每一種食物都有著詳細的分析，煮得好與壞會在味道上所構成的差別等等。

「你也打算學陸悅般，做一個食評家嗎？」

「我……只是隨便看看罷了。」阿給吞吞吐吐的。

我見到有人走過我們附近而掩住了鼻，但我假裝看不見，那些人真膚淺。

「我今晚又會做全新菜式。」我摩拳擦掌的說：「來吧，快來我家試菜，給我一點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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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裡，我用剛從街市買來的馬鈴薯，做了一道傳統的義大利的家常料理，那是用蔬菜碎塊做成的「Caponata」，我為它起了「風味醬汁伴馬鈴薯麵糰」這個名字。

我將菜擺到餐桌面前，對一直等待著我的阿給說：「給我一點意見吧，讚彈隨意。」

然後，我正襟危坐在阿給旁邊的座位。每次想弄點新菜式，我總習慣找她來試菜。我緊張的看著她把碟上各個部分一點一點的品嚐，慢慢的咀嚼過後，跟著，她放下了叉子。

「怎樣了？」我擦擦手問。

「很好吃！馬鈴薯麵糰和新鮮的雜菜混在一起，配上這個醬汁，真令人胃口大開！我想這應該很適合在炎熱的天氣裡吃哩。」阿給向我精神爽利的一笑，「這道菜一定會大受食客們歡迎的啊。」

「如果要妳評分，這道菜值幾多分？」

「九十分。」

「真的啊？」我興奮的問。

「當然囉！」阿給笑著反問：「你不相信我的話嗎？」

「為甚麼不相信。」我感到滿心都充實起來，愉快的說：「我真喜歡找妳來試菜，妳的評語總使我對自己的廚藝更有信心啊。」

阿給看看我問：「陸悅姐姐是美食評論家，她不可以嗎？」

「面對著她，我總會甚麼實力也使不出來，煮甚麼菜也不能得心應手啊。」我聳聳肩，對阿給實話實說：「原理就像有個老師站在你面前注視著你寫試卷，就算你多麼有信心，也無法集中的啊。」

「你的意思是，陸悅姐姐對你的評價，給你太大壓力了嗎？」

「她本身的存在就是壓力了。」

我把碟子拉近自己，拿起叉子嘗嘗自己的製成品，真的好美味哦！我再也弄不清是我本身就弄得好吃，抑或它受到第一個食客阿給的讚揚而加了分數。

「但你跟陸悅姐姐生活了五年，甚麼壓力也該消化了啦？」阿給的性格就是愛問問題，我可以想像她過往在班中是那種喜歡咬著鉛筆頭舉手發問的活躍分子。如果我不阻止她，她就會不斷的問下去。

我想了一想說：「嚴格來說，我沒有與她生活過，我們只是純粹地去拍拖了吧。」

「兩者有甚麼分別呢？」阿給不明白地問。

想著想著，我在心裡深深嘆口氣，不期然想起了集集。

「我曾經那樣想過。大概在拍拖後的兩年吧？我認為與她同居也行，甚至結婚也可以啊，橫豎遲早會如此嘛。但那種衝動很快便消失了，大概彼此已度過了熱戀期吧，我現在只想輕輕鬆鬆過日子……」說著說著，我覺得自己在對牛彈琴，我有點疑惑地笑問阿給：「喂，妳問那麼多幹麼？是不是陸悅叫妳來套我口風的吧？」

「當然不是！」阿給一緊張，一張臉又漲紅。

這時候，門鐘響了起來，我以為阿達又來搗亂，看看防盜眼，卻發現門外站著的是集集，她正愉快地嚼著香口膠，彷彿知道我正隔著門在看她，所以抬起頭向防盜眼吹了一個好大的泡泡。

我呆了兩秒，不知如何是好的轉過頭來，對阿給尷尬說：「阿給，妳可迴避一下嗎？」

我真害怕阿給會在這時刻問我問題，但她乖巧地點了點頭，躲進廁所裡。

我又遲疑了好一會，在集集像彈奏般的接連按門鈴下，終於打開了木門，見到穿著一件藍色吊帶衫的集集，我卻沒拉開鐵閘。

集集一見到我便歡天喜地：「阿一，有沒有掛住我？」

我完全不懂回答，她來得太突然了，我失去一切輕鬆對話的預算。

「我打爆你個頭！快開門啊，我知道你女友不在家！」她用手心拍打鐵閘。

我神情木然地說：「我不能讓妳進來。」

她嚼著口香糖，用力索著鼻頭嗅嗅，用神秘的聲音說：「你家裡有一大陣腥臭味，你不是殺了人正準備藏屍吧？」

我忍痛說了真話：「我不是說笑的，我們的事被我女友知道了。」

「哦。」集集的笑容從她臉上消失了，「你告訴了女友啊？」

「不，被她發現了。」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充滿了沮喪，「總之，我們不能再通電話了，也不能再見面了。」

「……不要這樣吧，不快樂的該是我啊！」集集非常明白事理的說：「我離開好了。」

我想說「再見」，但這句話像給甚麼哽住了。我咬了咬牙，還是說了句：「那晚的事，真的很對不起。」

「不要緊啦，你服侍得我很舒服啊！」集集似乎相當了解我話裡的意思，向我努力一笑，「關上門吧，不用理我啦，我很快便會離開……喂，快關上門！」

我凝望著集集的臉，手已不知不覺放在鐵閘上了，但我知道自己一拉開門的後果。我逼令自己把手縮回，也不再講任何一句話，默默關上了木門。

我在木門前垂下頭默哀，到了我真正意識到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集集，我便焦急地瞧向防盜眼，但集集已不見了，外面就像個在太空船內的小窗看出去的寂寞宇宙。

我頹然地轉頭，阿給已從廁所走了出來，當然知道發生何事。

「對不起，我偷偷看了她一眼。」阿給向我努力微笑了一下，「她很漂亮。」

「嗯。」

「她很喜歡你。」

「嗯。」

「你也很喜歡她。」

我呆半晌，「嗯？」

不知怎的，被阿給偶然發現了集集的事，我羞愧得無地自容。這與被陸悅發覺是完全兩種感覺。阿給不是我的情人，她也甚至沒有說上一句責備我的話，我卻已感到自己徹底地做錯了，而且是那種令自己的人生蒙上了嚴重污點的錯誤。

我一直在想，我為何會產生這種感覺呢？大概，是阿給投給我的那種安慰式的目光吧。

她愈是安慰我，愈等於不認同我的所作所為，也愈是引證我是個壞透了的男人。我有了一個相當不錯的女友，卻不安其分的搞上另一個女人，我一定令這個小妹妹對所有男人都失望透了。

就在此際，我放在餐桌上的手機響鬧起來了，我驚心動魄，但在阿給面前扮作若無其事去接，是一個手機短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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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集～

我走了，你不要為我擔心。

我想親手送一份禮物給你，才會忍不住來找你。

如果我一直不找你，也許那一晚的事便不曾發生了。

我把那份禮物放在門外，不要給別人拿了，我會打爆你個頭！

希望你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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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讀完短訊，我便打開門看看，看到有一個誠品書店的紙袋擺在走廊的牆壁前。我打開，是由Valentina Harris出品的名叫《Risotto !Risotto !》的書。它是得過「Best Cookery Award」的廚師用書。

我在客廳裡一頁一頁地翻閱著，書內介紹著各種美食，圖文並茂，看得令我馬上有用心下廚的衝動。但對於送這本書給我的集集，我卻不知自己該作何感想。

我的心不斷下沉，再無底的下沉，恍如冰水裡的鐵達尼。

其實，我很清楚集集在我心中的分量。

我喜歡她喜歡得連我也害怕我自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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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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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喜歡她喜歡得連我也害怕我自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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