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人口老化,傳統行業陷於斷層,涉及禁忌的部分更是嚴峻。就如「盂蘭節會」多年來欠缺人手,規模大不如前。殯儀行業雖然出於社會需求,未至於完全消失,但傳承狀況同樣不佳。早前的東華義莊開放日和「殯儀嘉年華」無礙難得,推動了文化普及教育之餘,亦一改行業拒人於千里的傳統習氣。試問前輩不肯教,後輩不敢學,出路何在?在如此背景下,《破.地獄》的上映正好把握了這股正在轉向的風氣。
故事簡介恕不贅言,然而必須指出,部分評論以日本經典電影《禮儀師之奏鳴曲》比附此作,肯定不甚準確。無可否認,黃子華以一無所知的新人身手闖入殯儀行業的場域,加上後段為親友處理後事的設計,都頗有他人作品的影響。然而,《破.地獄》的特別之處在於,當新人被拉進行業場域的同時,也努力把行業中人拉出來,嘗試排解場域中人自行構築的牢籠。事實上,它想討論的是更深入的文化衝突和人間世情,也就是黃子華口中的「生人的地獄」,殯儀只是故事中的一扇窗口——當然,這個窗口開得很高明很有力,因為中國傳統文化中,死喪從來是最重要的環節,傳統權威構成的力量千年以來不容動搖。然而,我們都知道二十世紀之後,世界進入了「現代性」的時代,人類的外在生活模式以至內部的情感結構以極快的頻率演變,愈是穩固的傳統,愈是面臨劇烈的挑戰。戲前半部的幾個個案都是循當代情景叩問傳統的適用程度。及至後半,問題則是由身外事轉移至主角身上,問題儀式和傳統精神的根本意義。
整體橋段的野心相當進取,處理起來卻是需要斟酌。必須承認的是,就每一小段而言,這部電影的情感力量相當強勁,抒情手法成熟而準確,無論是經歷過痛失親友的人,抑或心中已有準備的人,都很容易從不同片段中找到共鳴,引起或多或少的哀傷。可以說,電影院中的抽答聲音成為了必然的「配樂」。不過剪接部分就顯得有點散亂。據聞最初的剪輯版本時長三小時半,所以現在的版本其實是少了一小時半的劇情。這種處理肯定是出於商業考慮,免得影響電影院的入場人數,但代價就是部分情理的貫通只會留於製作方的認知中,看公映版的觀眾是無從理解的。甚至乎部分議題根本無力展開,變成多餘的雜質。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黃子華與周家怡的生肯問題,故事中幾乎是沒有前因後果的,顯得突兀。尤其在媒體碎片化的年代,大眾的意會能力必然不如從前,留白技巧絕對是風險龐大,更遑論創作者的主觀影響了訊息傳達的判斷。
電影的演員名單無疑是賣點之一。黃子華的演出算是本色發揮,角色形象典型,難度較低,感覺上就是一貫很「黃子華」的角度。不過近年的「子華神」在電影作品有著異常的親和力,鮮明的形象好似招財貓,在發揮中規中矩的情況之下,已能收得理想的商業效果;相比之下,另一主角許冠文無疑大放異彩,演技自然精湛,感情內斂而充沛。本來許冠文礙於年事已高,已經無復當年的伶牙俐齒,幸而今次的角色是個不擅表達的老派大男人,老邁的口吻反而成為了相當出色的助力。
事實上,比起黃子華一角,劇本對許冠文的角色塑話明顯花了更多功夫,幾乎主要的張力在聚集他身上。剛才提到的「老邁口吻」,更準確的說法是一種失語狀況。就像女兒替她洗澡一段,他能夠稱讚兒子敢於忤逆,卻沒有直明說出對女兒的評價。他不想說,也不能說,因為他心底裡卻是很愛女兒的,但成長過程和專業訓練沒有教會他如何表達出來。受到行業場域的影響,他只懂得說「女人有血污」之類的歧視語句,但內容根本與語意脫勾,從來不是真的表達討厭女兒的意思。連他自身也察覺不到語句會傷害女兒,就像正常人不會覺得呼吸有何問題一般。這亦如女兒給人當街掌摑時,明明心中只有憐憫,卻連一句也不知如何安慰女兒,或者表達心中的愧疚。直到最後的遺信,改用了紙筆,他才能夠道明自己的心意,在生之時終究沒有治好這種失語。也許那首《客途秋恨》是其語言能力中唯一的抒情手段,一句「難……相見」道盡平日說不出的心意。
談到女兒一角,衛詩雅的演出亦是亮眼。這個角色集合了女性的陰柔和男性的陽剛,並且需要處理兩種特質造成的矛盾。對生死的習慣與抗拒,對愛欲的渴求與冷漠,對家藝的自信與厭倦,對父親的愛與恨,對兄長的羨慕與鄙視,這角色的每一段表現都表現很大的戲劇張力,甚至電影剪接方面也刻意放大之,例如是那場成為網民討論焦點的床戲。這角色本身注定甚有發揮,而衛詩雅的演繹沒有辜負劇本的恩待。她更金燕靈的對手戲正好流露出剛中帶柔的味道,而電影末段的破地獄更是神來之筆。與其說是「破地獄」,不如引用電影的英文名稱,稱它作「最後一舞」。父權社會制訂的傳統儀式帶有剛陽性質,女性的舞姿以陰柔的美態以為平衡,那跳過火焰的畫面既是英姿颯颯,也是溫柔深遠。
不少配角的表現同樣可觀,老氣骨如金燕玲、秦沛充滿魅力,尤其後者在靈堂的簡單動態,已是充分表達出他與許冠文的深厚感情。同為主要配角的朱柏康雖然不如衛詩雅般搶鏡,後段卻能夠突出為子為父的痛苦,讓醫院一幕得以不會引起厭惡,反而贏得同情,殊不簡單。其如穿插的角色,如韋羅莎、梁雍婷亦有成功之處。
最後希望一提的,是電影最後的安排,讓紅磡這個特殊的城市空間增添了一入詩意。在電影宣傳片中,黃子華的旁白把殯儀館和紅磡體育館相題並論,以較出「表演」的性質。但這點在電影中其實不太重要,最後突出的反而是紅磡的另一地標:海底隧道。生人的汽車與靈車分道揚鑣,駛入終日擠塞的主要幹道,與無數不知來處的暫時共行一道。大家都知道,離開了港島的出口後,大家便會各自前往不同的目的地。這點十分有力地呼應電影的主題金句,而且提醒我們紅磡一區是個充滿各式張力的空間。它是日常的中轉站,是人生的終點,是來生的起點。另外,藉由黃子華的對白,電影也指出一些聽來荒旦,實質滿有意思的眾生相,例如偷看球賽、大魚大肉,甚至光顧夜總會——這些都與無日無之的喪事共處同一空間。
據說電影首日在港澳兩地開了一千場,觀眾之多想必引起社會迴響。到底會否為夕陽行業和陳腐的傳統帶來一點啟發,且是未知之數。許冠文在誠問中稱此為「喜劇」,也是一種莫大的期許。電影的部分地方也是以一體兩面的方式呈現時代的矛盾。那段挺突兀的育兒討論,黃子華所說基本上是典型的「連登仔」發言,於當下時代固然擲地有聲,但這也可能只是新一代版本的「我想有個完整的家」、「女人有血污」。換一角色來看,痛苦不是無理的包袱,而是生命的一部分,就像眼耳口鼻般無從執著,所以重點應該樂在如何享受這一程旅途。換言之,新與舊不求取代對方,反而有著互補的意義,一如欣然和唱南音的黃子華與許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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