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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道裡落葉紛陳,海韻踩在鬆軟的土地上,小心翼翼地跟著他放出來的金色、赤色羽蝶,搜索著聖魔素材。略為濕潤的泥土氣息,混合著各色花卉的香氣,籠罩著海韻。
「金楊格木森林啊。」海韻望著眼前綿延不絕的淡金色樹木,純白色的樹葉映照著下午時分的太陽,給人一種森林裡格外明亮的錯覺。這種容易引起時間錯覺的明亮感,似乎當得起「魔森林」這樣的稱呼。
但僅僅是這樣,就能形容為受詛咒的魔森林嗎?海韻在心中犯著嘀咕。充滿聖韻氣息的祥和氣氛裡,就連魔獸都顯得情緒十分平和,莫說是危機感,連一丁點緊張感都感受不到。
「充滿聖韻源力的金楊格木所構成的森林,果不其然,魔素的氣息少之又少。」海韻逗弄著在身邊翻飛的赤羽蝶,惋惜地自言自語道,「恐怕魔素材的部分,還要多費一點苦心才行了。」
一如海韻的猜測,赤羽蝶在身旁溫吞地飛動,似乎並沒有什麼能夠吸引牠的魔素材可供採集。然而正當此時,金羽蝶似乎感受到不尋常的吸引力,以近乎直線的不自然飛行方式往某個方向急飛而去。
要是失去珍貴的探索魔獸,往後採集素材可就麻煩了。海韻只得急忙將赤羽蝶收起,緊追而去。
在淡金色的樹林裡,要追蹤一隻有著金色小圓翅膀的蝴蝶並非易事。儘管海韻已算是眼力超群,仍是在不遠處跟丟了蹤影。
究竟是如何強大的聖韻源力,才能對金羽蝶造成如此不尋常的吸引力?
莫非在這片森林裡,有奇族人棲息?海韻心中暗忖。
就在此時,一股像是穿透了透明泡泡般的冰冷觸感,將他的警戒心拉到了最高點。遊歷過猶克多王國許多祕境的海韻知道,他似乎不小心闖入了某種結界當中。
他壓低了身子,小心翼翼觀察著周遭。但結界裡似乎仍然沒有危險的氣息,反倒多出了一道悠揚的琴聲。
細細聽來,這聲音竟是鋼琴的弦韻。
曲調時而沉如低語,時而躍然高揚。彷彿在金色的樹林之間,有一縷純白的絲綢飛梭不絕。
那綢緞在廣大的林間輕輕拂過每一束枝椏,弦音綿長如細雨,絲毫不顯飄忽。悠長的琴韻承載著溫柔的思念,輕而緩地撫摸著森林裡的萬事萬物。
海韻只覺自己彷彿被某位女孩擁抱著,那人有著溫婉而堅毅的臉龐,翠綠色的眼眸當中沉潛著蘊養百年的星火,細軟的金色秀髮之間,有著無盡的溫柔。
正當他完全沉浸在溫柔鄉當中,一陣暴雨般驟急的鏗鏘,將他的思緒由棉絮般緊簇的包圍感裡抽離。於是沉痛的囑咐、絕望的敦促,在萬馬奔騰的琴嘯中急馳過心湖。海韻彷彿見到同一位少女,身上穿著光榮的軍服,在亂麻般的箭雨裡飛馳,她的長劍所指之處,有著百戰百勝的殊榮,但她背後的陰影裡,卻深埋細數不盡的離別與傷痛。
少女的眼淚浸濕了海韻的衣襟及臉龐,隨後雷雨如瀑,他漸漸分不清楚淚水及雨幕。伸出手,那金色長髮的背影卻怎樣都遙不可及,雷聲、暴雨、琴聲細密交纏,交織出一個戰場上疏離的終末之境。
隨後,琴聲再度回歸悠遠,那細如薄霧的思念再度拂過海韻的臉龐,竟有些蒼涼。他一回神,發現自己已站在一株特別巨大的金楊格樹之前,而臉上的淚痕,早已在夜風當中乾涸許久。
「咦?糟糕!怎麼回事……竟然已經入夜了?」
海韻明白,這絕對不是一個簡單的「時間錯覺」能夠解釋。只見巨大的金楊格樹頂端,一團清亮的光芒緩緩向他靠近。那光球夾帶的聖韻不含絲毫的敵意,儘管仍有些抗拒,但海韻剛經歷了一場沁透胸膛的琴聲洗禮,竟也沒能驅策自己躲開。
光球將他溫暖地包覆,帶著他慢慢升高到樹頂,隨即在海韻的眼前,一派溫暖的木屋陳設鋪展了開來。
「歡迎來到寒舍,異鄉人。」
如同晨間穿透薄霧的旭日,和暖的話語聲融化了海韻心中的警戒。有著這樣一副溫柔嗓音的,是一位樣貌脫俗的男子。金色的長髮過肩,輝映翠綠光芒的瞳孔裡,飽含著儒雅的笑意。與其說帥氣,海韻更願意用「美麗」來形容他。整齊而素淨的柔滑絲質長衣,襯托著他過人的容貌及身段,那份風雅,竟如方才聽見的琴聲般明媚。
儘管容色驚人,來者的面孔上卻有著金光閃耀的美麗紋路,昭然地說明著:他並非人類。
「似乎我傾盡思念的琴聲,讓您迷失至此。我作為此處的主人,向您表達歉意。」
「是我太不小心,踏入了您的結界裡。我這樣的不速之客,想必也帶來了困擾吧?」
海韻知道奇族向來不喜歡與人族親近,在猶克多王國,多數人族甚至對奇族有著敵意。因此雖然眼前的男子釋出著令人安心的祥和氣息,但他心底仍禁不住揣測起布置結界的理由。
像是能夠看清海韻的心思一般,森琴溫和地解釋道:「請放心吧,我之所以佈下結界,是為了演奏不要過度打擾外界。雖然如此,還是會有人不小心闖入,並聽見我的琴聲呢。」
「原來如此。」海韻苦笑著說,「是不是每一位聽見琴聲的人都像我一樣,陷入了幻境當中呢?」
「您說……幻境?」
森琴像是有些訝異地望著海韻,他那雙翠綠色的眼眸,直勾勾望進海韻的雙眼。瞳底如萬千變化的綠色宇宙,讓海韻也看得有些入迷。
良久之後,森琴卻沒有再說些什麼,只是重新帶上他甫見面時的微笑。
「重新自我介紹一下,我名叫森琴,金楊格木森林的主人,如你所見,我是個奇族,是金楊格木的木精。能否請教您的大名?」
「我是海韻,一文不名的流浪者,姑且是個藥師。」
海韻避重就輕地說,些微地別開了視線。也許是在森琴澄澈的雙眼凝視之下,格外顯得難以掩蓋內心的不安,他那些小動作,在森琴的眼中卻一點也遮掩不住。
「看樣子,似乎有什麼隱情吧。但初次見面的人,若要深究,便太失禮節了。」森琴微笑著說:「海韻,很高興認識你。」
「這有點奇怪吧?」不知是否因為被看穿的緣故,海韻顯得有些不耐煩,「你是奇族吧?為什麼要對我這個人族那麼友善?另外你演奏的莫非是鋼琴?這不可能的啊,奇族應該是非常討厭人造物才對的啊?」
連珠砲地反問了許多問題,話說出口的當下,就連海韻自己也知道失禮。他禁不住心情的激動,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眼前這位看起來過於高潔的奇族人,望著面上的微笑絲毫不減的森琴,愧疚與尷尬之情隱隱湧現。
兩人在沉默當中佇立了不久,森琴旋即微笑著打破了僵局:「這樣吧,我再奏一段給你聽,好嗎?」
沒等海韻回答,森琴坐在一架被重重枝幹包覆,看起來年代久遠卻保養十分得宜的鋼琴前,姿態優雅地彈奏起來。幾乎是同一時間,海韻能夠感受到繽紛的色彩在活靈活現著,編織出一派農閒的田野風光。彷彿宜人的香氣在開滿了可愛小花的原野上迴盪,而面色淡然的離人,與成群的綿羊一起守望。
沖激著胸膛的音調一次次撥弄他的心緒,森琴的笑容與悠久的琴詩混合為令人安心的淡黃色氛圍,又一次融化了海韻的心房。
「很美、很長遠、很濃郁、也很甘甜,彷彿在等待,也彷彿在說服自己放棄等待。」當最後一聲琴音落下,海韻喃喃地說。
「是嗎?」森琴淡然地微笑著,而後姿態輕巧地起身,以幾乎是直線衝刺的速度撲向海韻,緊緊地擁抱著他。
「咦?!」
海韻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任憑森琴將他摟在懷裡,心裡是又驚又羞。
「你們人族有句話說:『良友易覓,知音難尋』。」森琴帶著金色光紋的面孔上,有著真心的笑容,「有你知我琴聲若此,我真開心。」
森琴的金色髮絲不僅微光渺渺,好看不說,更散發著一股怡然的香氛。他那張美得如同造物的臉頰,蹭得海韻的臉上發癢,又有些感到發燙。
也不知是否終於得到了滿足,森琴笑臉盈盈地放開滿面通紅的海韻,卻是良久不願將視線移開。
「說來,海韻你是為什麼會來到我的森林裡呢?」森琴歪著頭問道。
「這是現在才該問起的事情嗎?」海韻苦笑著說,「你這麼一問,我也要順勢拜託你了。身為藥師,我今天進到森林裡,是來採集聖魔素材的。但似乎是受到你的聖韻源力影響,森林裡幾乎沒有魔素材可以採集。」
「確實如此。」森琴微笑著點了點頭,「但論魔素材之有無,卻仍是有的。要找尋富含魔素的素材,讓我助你一臂之力吧。」
「那就太感謝了,另外一件事……」海韻無奈地探頭望了望木屋之外的景色,「可以送我下去嗎?說來也是不好意思,這高度少說也有七、八十米距吧?憑我可下不去。」
「急著走嗎?」森琴的臉上顯而易見地泛起了不捨,「不多待些時候再走?」
「這……很抱歉,我還有病人呢。」
「是嗎?」森琴望著海韻的面孔,重新漾開了微笑。
「看來,新得一位知音,還是位仁心的醫者呢。我森琴今天是何等幸運?」
「別、別這麼說,聽著還真不好意思。」聽著森琴誠心的讚美,海韻只覺耳裡搔癢著,臉上又火燙了起來。
熟悉的光球又再一次籠罩了海韻。那溫柔的觸感,彷彿有森琴在一旁守護般令人心安。
「我們還會再見面的。」森琴的笑容在溫暖的光芒裡變得有些朦朧,感受得到自己騰空而起的海韻,不知為何在心底升起了些微的感傷。
幾分鐘之後,海韻的視野再度變得明晰。那是甫入夜的森林邊緣,城鎮裡逐一點亮的燈火,彷彿風沙捲簾之間的一簇星光,在夜色的道路遠方指點著歸途。
「海韻先生————」
稍遠處,能夠聽見格莉德的呼喊。海韻知道,這是放心不下的格莉德已經出發來尋他了。
「我在這————」
一面大聲回應著,一面迎向格莉德火把照耀的光亮之處。海韻禁不住回頭望了一眼因為太陽落下而顯得幽深的金楊格大森林,腦海裡浮現起森琴好看的容顏。
我們真的還會再見面吧?他心想,隨即微笑著往城鎮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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