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哈姆向自己跑來,海韻面上的笑容仍是絲毫不減。那曾經令人無比安心的微笑,在兵刃拚殺之聲不絕於耳的戰場上,竟顯得格外危險。
他的膚色黑沉,一頭墨黑色的頭髮,不知何時挑染了銀色髮絲。在後腦勺紮出一束短馬尾的海韻,叫哈姆看得有些熟悉,卻又十分陌生。
儘管理智上知道眼前的海韻可能是圍城戰的主使,即便周遭的魔氣濃郁得讓哈姆睜不開眼睛,就算眼前的人只用單手就擋下了發揮戰吼的蓋德里德全力的一擊,種種的陌生,還是不能阻止哈姆認為眼前的奇族之王就是他所熟知的海韻。
「海韻……你怎麼變成這樣?」
在魔氣的影響之下,哈姆就連吸氣都有些困難,胸膛裡混濁的魔素讓他幾乎無法站穩腳步,只有蓋世的豪傑蓋德里德,能夠在如此熾烈的魔氣當中昂然而立,甚至露出狂喜的笑容。
「哈姆,我的朋友。」海韻的第一句問候,就讓哈姆心痛如絞,「記得我們曾經討論過吧,自從在拉絲琪的小屋陷入黑棘木枝所引發的幻境之後,我體內的聖魔源力便嚴重失衡。魔素異常高昂的我,要說是半個奇族,恐怕也不會有人懷疑。」
哈姆望著表情平淡如常,卻已完全變了一個人的海韻,手上的迷你四弦琴終於再也握不住,掉落在乾枯的草地上。
「你找到魔韻的黑棘木枝,被寄生之後,成為黑棘木精的半奇族?」
「不是這樣的,哈姆。」海韻微笑著搖了搖頭,「聰明如你、魔道修行遠超常人的你,應該已經察覺到本質上的不同了吧。」
哈姆垂落雙肩,他那悲痛的表情彷彿眼前的故人已然不在。
「你已經不是人類了……」
聽見他說的話,海韻只是平淡地點了點頭。
就算是自傳說時代存活至今的林卡登之民,他們也依然保有身為人類的「容器」。藉由胸口的黑棘木枝提供超乎常人所能負荷的魔素之後,便化為半奇族之身。
哈姆甫進入森林道,便已展開源力探索,從探測結果看來,強大的聖韻來自他身上披的紫色木紋披風,以及腰間掛著的聖魔之劍。
而海韻肉身所挾源力,已是至精至純的深沉魔素。
「人類所蘊藏的源力,應該有聖韻與魔素相斥相生,達成完美平衡的狀態。同時存在聖韻與魔素,是身而為人不可能沒有的特質……」哈姆氣若游絲地說:「但你體內竟然沒有剩下半點聖韻……」
「事情就是像你想的那樣,哈姆,我的好友。我已經死過一次,而藉由黑棘木枝重生的我,已經不能稱作是人了。」
海韻走近看來十分痛苦的哈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哎唷唷唷,海韻兄弟啊,你就算已經變得這麼強了,做事還是這麼彎彎繞繞啊!哇哈哈哈哈!」蓋德里德圓睜雙眼哈哈大笑地說:「我很久沒有使出全力了!而你竟然可以接下我的斬擊,我現在真的好興奮啊!再來打過吧?啊?好不好啊?」
「老爹你不要鬧了,我以前沒這麼強的時候就能整得你服服貼貼的,現在還怕整不成嗎?」
「哎呀,那確實是如此啊,哇哈哈哈哈!」蓋德里德一拍腦袋,笑聲更是誇張了。
哈姆看在眼裡,卻是看得出蓋德里德心中的焦躁。不擅長悲憤也不經常發怒的最強傭兵、戰場的惡獸,面對長年認識的知交變了一個人,也是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吧。
也許是察覺到不能夠再這麼乾耗下去,海韻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又一次向哈姆露出嚴肅的表情。
「你不要這樣子看我,好像以後都不會再見似的。」哈姆的嘴唇顫抖著,伸出手想要抓住那個看似越來越遠的摯友。
「聰明的放蕩王子,哪一次沒有被你說中呢?」海韻的眼神又更深邃了些,「要讓兩國取得真正的和平,這就是我心中的答案。」
海韻舉起了雙手,收攏了自身的魔氣,一道閃爍妖異紫紅色閃雷的魔素之柱,帶著萬鈞之勢直衝雲霄,簡直要將天空炸開一個血紅色的大洞。
「我族之人聽令,我乃奇族之王海韻,暫且收兵,聽我號令,擇日再戰。」
隨著他又一次的佈告,周遭兵器擲落地面之聲頓時如雨點般響徹,而後彷彿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戰事一般,戰鬥如做夢般平息了下來。
半晌之後,一臉狐疑的格莉德與妲雅也隨後趕至,她們驚訝之餘,卻也對當前的狀況不知該如何問起。
「儘管我們這些知情人士通曉了所有的真相——兩國之間持續兩百多年的戰事,源自於不懂愛的魔韻,那萌發得並不適時的愛情,源自於拉絲琪為家族重返榮耀的執著,源自於森琴為愛而施予的過度放縱。那麼,兩個國家的人民持續了超過百年以上的相互仇視,真能夠像我們幾人一樣,簡簡單單一筆勾銷嗎?」
海韻望著因魔氣的收斂,好不容易緩過來的哈姆,淡然地說道:「二哥堤沃希望將母親的死攬在身上,獻祭自己的生命,為希蓮王國、猶克多王國一度被奪走的太陽贖罪,藉以取得兩國人民和平的基礎。但聰明如你,一定也知道這樣子完全是不夠的吧。」
「確實……如此。」哈姆咬著牙,恨恨地說:「我國因超過百年的戰亂,早已陷入貧困。女王駕崩,歷戰王更隨之壓境而來,還沒獲得絲毫喘息的機會,就又陷入了空前的混亂。」
「只能說,二哥就是死了,也是白死。」海韻點了點頭,「所以,我選擇投身宿命的洪流當中,流淌著魔韻、拉絲琪的靈魂骨血,又與森琴陷入愛情的我,承接了傳說時代的餘韻。我責無旁貸,要肩負起終結這一切淵源的義務,所以我取代了當年的魔韻,成為奇族之王。」
「你訂下新的奇族血誓,令他們聽令於你……你讓奇族侵擾希蓮王城,促成了姐姐與兩位猶克多王子的並肩作戰,兩國之間跨越百年,再一次合作了。」
海韻輕輕點了點頭,「不愧是哈姆,說得很對。緊接著,我還要去壓制我的癡父、狂王,為傳說時代的遺緒帶來終結。」
「海韻先生,請帶我一起去!」
格莉德與妲雅兩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了海韻的跟前,雙雙跪地懇求道:「海韻先生,姐姐曾是奇族之王麾下的戰士,她有資格站在你的身邊!而我的命……我的命是你救的,你是——您是——猶克多的醫俠,無人不醫,活人即救,是連魔獸和奇族都一律救治的仁醫!我曾說過要一輩子追隨你,難道你不再需要我了嗎?」
海韻靜靜地望著長跪於地的兩位女中豪傑,眉宇間微微地顫動了一下,但那拼命掩藏的哀愁,轉瞬間便消弭於無形。
「妲雅,勇敢的林卡登之民。我奇族之王海韻,在此宣布妳等將獲得永遠的自由。」
「主人……」
堅毅的銀髮戰士妲雅深深地低下頭,自傳說時代起加諸於身的枷鎖,正靜靜地土崩瓦解。
「和羅盤一起,想想能為希蓮王國做些什麼吧。姆恩曾說過:有了『羅盤』的『方舟』,不知能帶著國家航向何處?如今沉睡羅盤與遺世方舟,一者不再沉睡,一者昂然顯現,如今正是用得上妳們的時候。可以的話,能幫幫我的朋友『哈姆』嗎?」
海韻真誠的話語重如千鈞,要驕傲且榮耀的林卡登戰士妲雅給出最痛切的承諾。她沉吟了半晌,終於是抬起了頭。
「謹遵主人——不,承蒙海韻先生高看,我等林卡登之民今後必不辱使命……」
「很好。」海韻微笑著說道:「至於格莉德,這段日子以來,真的辛苦妳了。說實話我也知道自己很亂來,自暴自棄、輕看自己的性命。要是沒有妳,我不知道已死過幾次,墳頭的草,說不定還比嬌小的妳高了呢。」
「海韻先生,你怎麼就這個時候才懂得說笑話呢……」格莉德淚水直流,抖顫著肩頭說道:「你真不要格莉德跟在身邊了?」
「妳才是,都這個時候了,還是不聽話,老要對我用敬稱。」海韻的笑容更是開懷了,「有更需要妳在身邊的人,妳不覺得嗎?要是生了個可愛的小鹿,我再偷偷來看妳,妳說好不好?」
「不可以騙人喔……」
蓋世的自由傭兵,令敵兵聞風喪膽的紅髮戰士,擅使短劍的「紅鹿」格莉德,在這個時候,也只是個哭泣的女孩。
「海韻兄弟!」蓋德里德依然拉著超大的嗓門,大吵大鬧地說:「今天打得不過癮,我以後還能再去找你打架嗎?」
「一言為定。」
話說完,海韻一甩披風,轉身就要往東邊的金楊格大森林遺址而去。
「等等,海韻……海韻——!!」
哈姆眼見此景,大聲叫著:「那我呢?你就沒有什麼要再對我說的嗎?海韻!」
海韻頭也不回,越走越遠,哈姆明白自己留不住他,更是無比心急。
於是他扯開喉嚨大吼道:「席利.猶克多,你給我站住!」
難得聽見的真名,總算讓海韻暫時停下了腳步。
「我可是有說過,以後每年兩國筵席的時候,都要從你這裡拿到一盅親手釀造的蜂蜜酒!你可不要說你忘了!」
良久,海韻沒有回頭,也沒有搭話。
而後他背對著哈姆擺了擺手,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重歸寧靜的森林道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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