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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黑暗吞沒的海韻,透過對魔道多重結界的感知,知道自己正因為結界主人的意志,而從不受邀請的世界排除。
他仔細觀察著周遭的變化,掌握好時機,在突破結界的同時扭身,立刻恢復戰鬥姿勢。
回到希蓮王城的女王之間,海韻的持劍架式在充分的心理準備之下,絲毫沒有混亂。
但他眼中的怒火,卻與他架式上展現出的冷靜全然相反。
「魔韻!你給我滾出來啊!」
他挺劍向前,聖女之劍當中,拉絲琪的殘魂卻似有感應,不與他滿腹的慍怒相互配合。面對不知為何毫不抵抗的永恆女王,那劍勢甫接近,便受無形之力牽引,戛然而止。
「為什麼?拉絲琪!」海韻對著聖女留下的銀短劍痛苦地喊著,有生以來,他不曾用如此嘶啞的嗓音嘶吼過,「那是奪走妳性命的人,那是逼迫妳成為空虛無比的『聖女』之人!什麼救國聖女,什麼家族夙願?妳的幸福怎麼辦,妳的愛情又怎麼辦?」
他激動地彎下了腰,幾乎是用盡畢生的力氣斥責著:「森琴又該怎麼辦!」
吶喊之聲在女王之間迴盪著,在那曾經名為拉絲琪的軀殼之前,失去意念依規的魔道化為魔素的風暴,複雜的結界一一化為碎片,如融冰一般回歸源力。永恆女王低頭不語,似乎對於這個已經成為事實的過往因緣,並沒有一句辯解之詞。
「你竟看見我的過往?」她的語調如同發自枯井的回音,空洞地叫人心疼,「那是困縛自身靈魂的多重結界,無時無刻,我為它填充、編織,令它永恆、永誌,難以被窺察,難於被裂解……可你……為何?」
海韻忿忿地丟下了聖女之劍,衝上前去往永恆女王的臉上就是一拳。
「不要用拉絲琪的面孔說話。」他憤怒地說,又再補上了一擊,「出來!魔韻,你給我出來!」
「竟有我的氣息?黑棘木枝,為何在你體內……」永恆女王的嘴角流下紫色的奇族之血,她喟然說道:「可惜,我辦不到……已忘記自己真正模樣的我,既無法化為原身,也無法脫離寄宿體而活。無法永眠也無法死去的我,只有尋愛一事仍在我的心中。」
「誘惑男子,令其臣服,化為血肉,誕下無情愛的後嗣,這算得上是什麼尋愛?這也算愛的結晶?」海韻緊緊咬牙,一拳拳落在永恆女王的臉上,紫與紅,分屬於奇族與人族的鮮血在空中紛然交錯,「連愛是什麼都弄不清楚的你,為天下多少生靈帶來永劫?你有什麼資格談愛!」
他揮拳的軌跡越發亂無章法,動作之大,令蜂蜜酒與「太陽恩賜」不經意間雙雙滾落在地。海韻望著那兩樣能帶來極致精神衝擊的黃色液體,伸出因無數次揮拳而濺血的雙手,扭開了蓋子。
「尋愛?別開玩笑了!你給我從這副身體裡出來!魔韻啊!」
本應代表著極致享受的醇香酒液,與整瓶份量的太陽恩賜灌入永恆女王的口中。
片刻之後,她艱難地抬起頭,撕心裂肺的尖嘯從她嬌小的口中振響而出,其後無數密如黑絲的黑棘木枝,如同被拉絲琪的軀體排除,從全身的毛孔噴射而出。
她的膚色逐漸從黑棘木精的黝黑色調恢復為慘白,雙眼失去內容物,眼窩深處所剩下的僅僅只是一層單薄的皮膜,睥睨萬物的巨大眼珠所寄宿的胸口,成了如深淵般幽暗的孔洞。
這副曾經名為拉絲琪.猶克多的皮囊終於倒下,以一位人類的身份,回歸她曾經擁有過愛情、放棄過愛情,且追尋過榮耀的世界。
化為綿密細絲絨團的魔韻,虛弱得無法建構形貌。他如一團風乾的黑色亂絮,又像是巨大的乾縮煤炭球,細微的紅色流光提示著他的虛弱源力,已在久得足以忘記自己本來面目的時光裡一步步邁向終途。
無辜的生靈供應了他們的生命能量,讓這副敗朽的軀殼倔強地存在著,維繫著虛假的永恆。海韻帶著無處宣洩的怒意,又一次將拳頭餵在黑炭團上。
「不要睡,你這混帳!給我起來,魔韻!」
帶著鮮血的拳頭彷彿探入虛無之中,短暫被黑棘木的權能所包圍的海韻,在劇痛當中感受到因拉絲琪小屋的遭遇而囤積的高濃度魔素,此時正不住地流入眼前殘敗的魔韻體內。但也許是長久以來憑藉自身力量勉強維持著奇族血誓,本應生命近乎永恆的木精眷族,這點魔素所給予的源力似乎依舊杯水車薪。
來自海韻體內蘊養的魔素,只令魔韻短暫地恢復了意識。
「你的模樣……我似乎認得。」聲音當中不再帶有初見時的威壓,枯敗的魔韻,以氣若游絲的語調說著:「是席兒吧……你是從前我所誕下的一位公主所生。」
「父王是歷戰王布萊德.猶克多。」海韻冷冷地說道:「而我的名字是席利.猶克多,那曾經被我捨棄的名字,是我應該背負卻曾經一度逃離的命運之鑰,而母后正是被稱為太陽公主的席兒。」
「原來如此……你就像席兒,猶如熱切的陽光啊。」魔韻的語調裡竟帶著一絲寬慰,「是嗎?那個無數次被我吸吮了生命精華的男子,最終竟愛上了我幻化而成的永恆女王嗎?」
海韻聞言一想,撇開永恆女王那副永遠冰結的面容,已經過世的母后席兒.猶克多,那一頭柔順的金髮以及深邃的綠色眼眸,確實與永恆女王的軀殼之主——聖女拉絲琪的容貌非常相似。
若說是外貌上的返祖現象,或者也並不為過。
雖然是被魔韻所寄生的軀體,仍確確實實地為拉絲琪延續了命脈,也是為何自己和森琴相遇之後,能夠打從靈魂深處相知相惜,也因此能夠在拉絲琪小屋的幻境當中與聖女的殘魂共鳴。原來自己真的是聖女拉絲琪的後代,跨越了時空,再一次與森琴相遇,再一次與他相戀,又再一次短暫地失去。
「你來到這裡,怕不是單純的偶然吧。」魔韻孱弱的聲音逐漸變得細微,「人類之子,你的身上有好聞的氣味,還有懷念的源力啊……」
那團黑色的枝椏勉強聚合為瘦弱的人形,他艱難地爬行,往已然成為乾枯皮囊的拉絲琪而去。
「啊……想睡了……明明百餘年來不能成眠,為何……」
「因為你曾經愛過的人,都在這裡吧。」
海韻苦澀地抿起了嘴唇,將拉絲琪的佩劍與森琴的手臂所化劍鞘合而為一,放在孱弱的魔韻懷裡。
「愛……過?」魔韻像是豁盡了全身力氣,緊緊抱住那令人感到溫暖的佩劍,一手牽起了拉絲琪乾枯的手。
「你曾經很快樂吧,在那金楊格大森林當中。」海韻咬著牙說:「你知道嗎?那種會讓人不願割捨的快樂與幸福,世人將之稱為愛。」
魔韻空洞的眼神對不上焦距,他望向海韻,又再望向手中的劍與鞘。
銀短劍裡,殘魂所引領的聖韻散發出溫柔的微光,金楊格木的清香氣息,猶如噴發一般在整個女王之間繚繞不去。
「啊……金楊格大森林的氛圍……馥郁的香氣、清新的晨光。可愛的拉絲琪,溫和的森琴……」魔韻喃喃地唸道,紅色的眼窩流出帶著木質清香的墨色淚水。
那淚水浸染了拉絲琪的遺體,浸濕了銀短劍,滋潤了金楊格劍鞘,屬於黑棘木精的紅色源力之光逐漸黯淡下來。
「原來那是愛嗎?我早已知道什麼是愛……?」
語音落盡,源力之光也如同燃盡的燭火般悄然熄滅。
「愛並非單單只有愛情而已啊,魔韻……」海韻沉痛地望著渾身消融裂解的魔韻說道:「你曾經被兩位真心人所愛啊,這個大傻瓜。」
當魔韻的身體終於融盡,一顆艷紅色的核心孤單地飄浮在幽暗的女王之間。海韻拾起短劍與劍柄,靠近那看來透發著深沉憂傷的奇族之核,淡淡地說道:「來吧,寂寞的奇族之王……你的朋友在這裡呢。」
彷彿受到了吸引,那核心化為萬千條紅光縈繞的細絲,在銀短劍的劍柄與金楊格木的劍鞘上織就出不曾見過的花紋。
美麗的紋飾、凜然的銀質劍身,與溫柔的金楊格木清香相互交融為一體,成為一把絢爛奪目的聖魔之劍。一股並不常聞到的木質香氛從聖魔劍上洋溢而出,海韻握在手裡,心底有著難以言喻的震動。
「黑棘木原來如此芬芳嗎?魔韻……」他的眼角不自覺滲出淚水,「別再當孤單的奇族之王了,從今以後,與我同行,一起見證我的王途與愛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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