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近黃昏時分,我才趕回家中,準備晚上的工作。我真希望我猜錯,但當打開大門,遠遠便見到陸悅在飯廳中替我打點著一切了。
我預期她會因我缺席比賽這件事而大興問罪,但她並沒有,見到我便溫和地說:「這麼遲才回來,『熱廚房』也快開門營業了,快去準備吧。」
我應了一聲,便走到冰箱裡拿出需要解凍的東西裝在盤子裡去,開始磨刀,在這些近乎下意識的工作流程中,我心裡所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我在想像著陸悅打電話給我卻一直接不通時的焦慮,想像著她知道我不去比賽時的沮喪,也想像著她坐在這裡等我回來時的孤零零,已足夠令我的理直氣壯像骨牌般全倒下來。
原來,我只是不喜歡她隨意替我決定一件重要事情而已,而既然我也反抗了她的決定,當那件事情過去了,我覺得我倆之間也應該言和,沒有所謂的誰勝誰負。一想到此,我便牢記著自己對她的態度要多加一點寬容了。
陸悅切好一籃子的番茄後,走進廚房遞給我,她彷彿不經意的問:「剛才你沒有在比賽中現身。」
「對啊,我臨時決定不去了,明知自己輸定,不想在人前出醜。」我簡略地說明。
「就算決定不去,你也應該預先說一聲才對。無人知道你會否出賽,大家不知等不等你才好,你到了最後一秒鐘才被取消資格。」陸悅的神情平靜,話中卻像有一根根刺豎出來:「我去了現場參觀比賽,打過很多次電話給你,但你一直沒有開電話,我被你弄得很徬徨。」
我向她鄭重的說了抱歉,說自己的手機沒電池了,到了後來才察覺。
陸悅注視了我一會,就像面對急救失敗的死者家屬般,忽然搖了搖頭,嘆口氣說:「其實,我不必為你擔心吧,你一早說過不想參賽。」
「我曾經也想去一試,但我對自己無能為力啊。」我這句話倒是千真萬確的。
「沒關係了,我可能真的沒有顧及你感受。」陸悅的語氣也緩和了下來。
跟著,她向我笑了笑,叫我專心做菜,便慢慢的走出廚房了。
我好像被她丟下了,叫我自己好好關起來反省似的。
我原以為陸悅會為了我缺席比賽這事跟我激烈地爭辯一場,但結果卻沒有,我們好像只有不停在嘆息而已。這感覺非常怪異,就像我走進銀行搶劫了卻沒有人從後猛追我一樣,使我不覺得自己是個賊人,但我又的確幹著賊人在幹的勾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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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的一個天朗氣清的周三,中午時分,我仍在做著亂七八糟的夢,阿達走下來敲我的門,問我要不要去淺水灣沙灘走一趟,他忽然想向著大海來一次燒烤,但又找不到人作伴。
我見到起碼有兩星期也沒剃鬍子、但精神甚佳的他,心想琦琦離開的事總算告一段落了,我便爽快答應了這位現代版耶穌的要求。
在我倆步往巴士站之前,路過街市便去馮寶寶的魚舖買兩條魚,準備用作烤魚之用。當馮寶寶知道我倆正要出發去燒烤,便叫我們帶阿給去遊玩一下,我們買的魚是免費送的啦。
阿達自然十分高興的答應了,站在父親身邊的阿給卻一臉不好意思的說:「我不去了,還要工作啊。」
「難道妳的劏魚技術比我高明嗎?有我在這裡壓陣,妳很不放心嗎?」馮寶寶一言不合便罵起她來了。
「就當我邀請阿給同行好了。」我急忙笑,免得兩父女無謂地爭拗下去。
「妳看啊,阿一約妳去淺水灣囉!」馮寶寶理直氣壯的說:「妳不是常常想去玩嗎?」
「我們出發吧。」我對阿給笑道。
我們三人在沙灘附近的超級市場買了一切所需,便簡單的在無人的沙灘上搭起一個烤爐來,我在魚肚裡放入香草、檸檬片等,在魚上面撒了鹽花,然後用錫紙包裹住,放在燒烤網上烘烤,一陣陣魚的香味傳遍我的五臟六腑中,空腹的感覺加速到令自己有點疼痛的地步。
把魚弄熟後,我遞了一大塊給阿給,並一貫地問她意見,她嚐了幾口,不住點頭地說:「想不到薄荷草這樣配合烤魚啊!還有檸檬片中和了魚的腥味,好好吃!我從來都沒想過一點油和薑都不加來煮一條魚也可以這樣好吃!」我聽完後,心情非常的愉快。
「我有一個好消息想告訴你們。」阿達忽然鄭重聲明似的說。
我和阿給靜靜的聆聽著,只要他不是和琦琦復合就是好消息了。
「我已經學懂了,在一切好事未真正落實之前;或者說,在自己親眼見到它發生了之前,聰明的人也不應太高興。」阿達出奇地謹慎說:「但是,對我來說,我還是想將這件即將可能發生、也可能中途變卦的事視之為好消息。」
我打個呵欠說:「阿達,魚也變冷了,簡短點說出來吧。」我明白他低沉得太久了,就算有甚麼好消息也疑幻疑真。
「我在失戀期間寫了十八首歌曲,便交到唱片公司碰機會,想不到給梁粉爽聽到了,她自言非常喜歡其中兩首,希望把它作為她新大碟的主打歌。」阿達說。
梁粉爽是現今樂壇最當紅的女歌星之一,在大家都是上網下載或聽串流音樂的今天,她的大碟銷量也總能達到白金數字。我和阿給馬上恭喜阿達。阿達連忙補充說:「也不一定成事啊。」
我替阿達打開了一罐啤酒,自己也開了一罐,我舉起酒罐向他笑說:「起碼,你已經證明了自己有給人欣賞的才華了吧?」
阿達的笑容也變得不那麼拘束了,阿給此時說:「我也想飲啤酒。」
「妳不是買了道地綠茶嗎?」我問。
「妳滿了十八歲,當然有自己決定的權利啦。」阿達卻說:「放心飲吧,有我們在此妳會很安全,大白鯊也咬不到妳。」
「恐怕這樣才最不安全啊。」我笑著恐嚇她。
阿給便打開了一罐啤酒,我們三人碰了碰酒罐,為了阿達的好消息而乾了。啤酒相當冰凍,相當好飲。
之後,我們便一邊吃著烤魚,一邊遙望大海,聽著海浪聲,談著自身的事情。阿達告訴我,琦琦走後的那兩天,他有整整四十八個小時不眠不休,靈感好像三百五十毫升的水瓶裝不進五百毫升的水一樣,必須及時另找方法去盛,否則便會瀉了無意義的一地似的。在那兩天裡,他一口氣寫了十八首歌,那是他作曲兩年的總和。而且,全部都是滿意得連他自己都妒忌自己的曲子。
第一次飲酒的阿給,喝了半罐後,雙頰已紅透了,幸好意識仍算清醒,她告訴了我們一件關於馮寶寶的秘密──不,不該說那是秘密,那是街市中人所共知的傳聞。就是在幾年前,馮寶寶的老婆和對面豬肉舖的豬肉佬私奔了。自此馮寶寶便獨守閏房(魚檔),跟阿給相依為命──可是,我們誰都不知道的秘密是,原來馮寶寶曾經和豬肉佬以刀法決鬥(不是揮刀互斬,只是較量刀法),藉此想了斷此事。最後,由馮寶寶以漂亮的刀法勝出,但他老婆卻偷偷跟豬肉佬走了。
輪到我發言的時候,我卻一下子想不出任何話來,這個時候,我的手機響起,是集集的電話,她問我到哪裡去了,我說我正和林易達在吃午飯,她便問我她也未吃飯能否過來,我便推說快吃完就要回家了,她便說她在我家中等我好了。我給她糾纏了一陣子才能掛線。
「那是集集吧?她愈來愈像一條蛇,慢慢地將你箍緊啊。」阿達笑著說。
我只好乾笑了一下。
阿達轉向阿給,「阿給,妳知道阿一有個情婦叫集集嗎?」
我想澄清,但阿給已向阿達點了點頭。「她是個模特兒嘛!我在電視上見過她了。」
「妳有沒有轉用她賣廣告的那隻衛生棉?」阿達滿有興趣的問。
「喂!」我瞪著阿達。
「我在做市場調查嘛!」
阿給忽然凝視著我,彷彿很有興趣的問:「男人都喜歡模特兒的嗎?」
「嗯,大概都有這個傾向吧。」
「為甚麼呢?」她又問。
我被阿給望住,感到渾身不自在,一下子說不出原因來。阿達便代替我回答了這個問題:「臉孔漂亮,身材標準,雙腿又修長又願意勤剃腳毛和腋毛,是每個男人都會喜歡的啊!況且,模特兒最吸引男人的地方,就是她們都有點知名度,但又沒有女明星般難追。走在街上會吸引同性和異性豔羨的目光,站在她們身邊的男人,也會覺得自信心倍增啊。」
我點了點頭,大致同意阿達的觀點。
「所以,你便選了集集做情婦嗎?」阿給又喝了幾口酒,她有點醉酒的憨態了。
「唉,我還未結婚,陸悅既不是我老婆,集集又何來是我情婦呢?」我唯唯諾諾地說:「我只能承認,她們兩個也是我現時的女朋友。」
「可是,事情繼續發展下去,最後也會如此啊。」阿給似乎很理解形勢的說,阿達便附和似的用力點點頭了。
這一刻,我不能不認同兩人的想法。阿達就像個魔鬼,時常會說些話來把我和集集的關係合理化,使我覺得自己和她的越軌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人生中必須有越軌的過程,一個男人才稱得上是完整的男人;而阿給就好像天使一樣,令我反省自己對愛情的態度是否不對,也提醒了我感情應該單純專一的既定原則,只要我一見到她,就像見到一個令我良心發現的天使,繼而自責不已。
而在這件事情上,他們竟然得到同一個結論,但我想向他們解釋,事情總不會有這樣的發展,一切我們滿以為順理成章的事情,後來都會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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