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下 - 第七章2

上課前，櫻桃來找崔巧明。「喂，今晚有空嗎？」

「時間是有的，有什麼事？」

「我請你吃飯。」她說。崔巧明本來想問為什麼無端端要請我吃飯，腦海驀然記起兩天前他為她出手打人。

她是想多謝我。他暗忖。當然她不喜歡任何人提起那件事，所以他始終守口如瓶，就像根本沒有在她的生日會出現。

現在回憶起那天情形，好像只是將別人的記憶下載到自己的腦袋裡一樣不真實，因為無論怎麼看，自己也不是那種會衝動打架的人，尤其是為了女孩子。

「你懂得去辦館吧？七時見。」

聽到辦館二字，想起上次不快的經驗，崔巧明猶疑起來。

「我可以去嗎？」

櫻桃瞪他一眼。「那是公眾地方，沒人會阻止你。」接著又說：「我得看舖。」

下課後，崔巧明先回家換衣服，放下書包，再搭巴士到辦館。櫻桃已經換了衣服。她從冰箱抽出瓶裝汽水遞給他。

「要付錢嗎？」崔巧明老實地問。

「白痴！」櫻桃白他一眼。「我還得再留一小時。」

「好的。」

「你會無聊的。」

「沒關係。」

「你想做什麼？」

崔巧明想了一下。「書包在不在妳身邊？」

「有哇！」她說。

「數學課本借我，我可以唸唸方程式。」他說。

人客來買花生，櫻桃維持一貫本色，對顧客不假辭色，笑容欠奉。崔巧明坐在附近的長椅溫習功課，偶爾抬起頭來望她一眼。時間慢慢地過去，他看看錶，將課本交還櫻桃。

「你到巴士站等我，那個人來了我便可以離開。」崔巧明習慣了櫻桃稱自己的父親做「那個人」。

她可能不希望別人看到她那個窩囊的父親，亦有可能不能被父親知道自己和男孩子出街。

他獃在巴士站眼巴巴瞪著一架架巴士停站又離開，過了差不多一小時櫻桃才寒著臉出現。一定是她父親又姍姍來遲，弄得她不能準時離開。

「去哪裡吃飯？」

她瞪他一眼。「你肚餓嗎？」

「不、不……」

她沉著臉。「去吃拉麵吧。」

崔巧明臉上討好的笑容：「好啊，我喜歡拉麵。」

他們搭巴士到市中心，走進商場內的一間連鎖日式拉麵店。櫻桃的心情有些好轉，一路上有說有笑。每人叫了一碗拉麵。

崔巧明望著她滋味地嘴嚼。「妳在吃什麼？」

「豬頸肉啊，有沒有吃過？」

「沒有。」他不喜歡吃豬肉。

「來，試一點。」說罷她用筷子夾起一小片，越過桌子遞到他嘴前。

「不用了。」他被她的舉動嚇一跳。

「來吧，吃一點又不會死。」她堅持。崔巧明還是不肯張開嘴巴。心中怦怦亂跳，不知道她這種舉動背後的含意。對她的親密舉止很不習慣。

伸出去的筷子執拗地不肯收回。她沉下臉盯著他。

「對不起，我不想吃。」

他避開她的視線低頭吃麵。她收回筷子，臉上一副冷冰冰的表情。本來融洽的氣氛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覺得不近人情。櫻桃是個不快樂的女孩，我怎麼不能讓她快樂一點？

櫻桃冷冷地說。「你嫌棄我？」那表情似乎在說，這是最後一次機會。

崔巧明苦笑：「我怎會嫌棄妳？」

「那好，你吃不吃？」

「我吃。」

她重新夾起一塊豬頸肉，遞到他面前，他張開嘴巴吃了，嘴唇碰到她用來吃麵的筷子尖，一陣奇異的觸電感覺傳來。她滿心歡喜：「我餵你吃東西，你以後要聽我命令，對我言聽計從，知道嗎？」

崔巧明不自覺地點頭。心裡想，難道要使她高興就是這麼簡單？

「巧明，乖巧聰明，這便是父母對你的期望？」

「大概是吧。」

「父親是牧師，豈不是每天都對你說一番大道理？」回家的路上，櫻桃問。他們捨巴士不搭，走路回家。

崔巧明搖頭。「不會。」

「你媽媽呢？」

「她是牧師的女兒。」

「外公豈也是牧師？」櫻桃詫異地說。崔巧明點點頭。櫻桃咋舌。

「我父母在教會認識。」

櫻桃低頭盯著地面。

「你們是否只能跟教會的人談戀愛？」過了片刻，她開口問。

崔巧明皺起眉頭笑了笑。「聖經似乎是這麼教導，但不少上教會的人都刻意漠視。」

「你是說你們雖然因為相信耶穌才上教會，卻不願意聽從教導？」

「大概是這麼回事。」

「為什麼？」

崔巧明苦笑。「妳的問題都叫我不懂得回答。」

「那是壞事？」

「我也不知道。」

櫻桃聳聳肩，不再追問。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近來櫻桃沒有以前那麼咄咄逼人。她不盛氣凌人的時候其實滿可愛。

「你家有兩個牧師，萬一意見不同吵起來怎麼辦？說到底兩個都是神的僕人哪！」

「他們從不會爭吵的。」崔巧明淡淡地說。

「為什麼？」她又問為什麼。

「因為互相尊重啊，爸爸常常說只要設身處地站在對方的立場思考，很多事情都會容易理解。而理解了別人的想法，便不會因為誤解而引起爭執。」

櫻桃嗯了一聲。

「你外公又是怎樣的人？」

「他是真正的牧師。正直的人，言行始終如一。從小我便喜歡聽他說聖經故事，那些故事對我的影響十分大。」

「例如呢？」

崔巧明想了一會。「當我還在唸小學的時候，外公常提醒我耶穌最喜歡的是小孩。聖經描述耶穌說：『讓小孩子到我這裡來。』

「外公解釋唯有赤子之心才懂得憐憫別人。唯有小孩子才有是非黑白之心，打從心底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就算受不了誘惑要做壞事，也會有羞恥心，受良心責備。不像成年人隨著成長而變得愈來愈狡辯，做了虧心事之後只會推卸責任，找藉口為自己辯護。」說罷他想到崔榮智，失去了談興。

「我小時候也聽過。」櫻桃說。她敏銳地察覺到什麼，轉頭注視他：「你在煩惱什麼？」

「我忽然間想到，人怎麼可能會變成那樣？口中說一番大道理，做出來的又是另一套。」

「成年人都很虛偽！」櫻桃理所當然地說。

「那不是虛偽，那應該說是……自欺欺人。」崔巧明說。「外公常常說，真正的信仰會使人更加認識自己。然而人們不斷欺騙自己，欺騙別人，究竟他們可以得到什麼？上教會的時間愈久，我便愈覺得迷惑，不知道究竟誰可以信任，誰不可以？」

「你的祈禱沒有應允？」櫻桃說。

崔巧明詫異地點頭。對她的敏銳心思感到驚訝。父親的婚外情一直煩擾著他，他每晚都將自己鎖在房裡，悄悄向天父祈禱。嘗試將內心的苦惱全然交托，祈求天父可以解除他的憂慮，減輕對母親的罪惡感。

「天父啊，我不知道我在這件事可以學懂什麼教訓，也不知道可以做些什麼。」他每晚都如此祈求。「我不希望繼續這樣，但隱瞞卻是我現在唯一能夠做的事。我知道你不願意我這樣做，但除此之外我實在沒其他方法。隨你之外，我找不到其他傾訴的對象，每天都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遺憾的是唯一知道崔巧明內心苦衷的天父對他的祈禱始終置若罔聞。衪並未介入崔榮智的生命中指引他走回正路，也沒有安慰崔巧明脆弱的心靈。衪唯一所做的事便是保持緘默。

崔巧明開始懷疑是否應該繼續祈禱。他已經不再指望有奇蹟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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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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