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之輪卡住了 - 第二十章〈一年的期限〉

「喂。」托萊頓冷冰冰的道，「怎麼沒精打采的。」

「沒什麼……」

花見抬頭看了看是誰在叫她後，又把頭擱回膝蓋上，靠著寢室的窗繼續看雨景。

夏天即將結束，一直不願降下的雨水終於灑落，卻像要把整個夏天的份量一瀉而下般，從早到晚都淅淅瀝瀝的，沒有停止過。

明明是中午，天色卻昏暗得像剛破曉似的，把窗外景色沖刷掉，放眼看過去盡是灰濛濛的，很是致鬱。

「最近都下著雨，生病了？」托萊頓步近花見準備把脈。

「我沒事……」一改平時的跳脫朝氣，花見最近很反常，總是把自己收起來。

就連跟她最要好的布麗安娜不斷旁敲側擊，她也只是機械式回應「我很好」、「別擔心」。

「不是身體出毛病便是心病了。」托萊頓在她對面坐下，「問題憋在心裡是解決不了的。」

「……嗯。」花見落莫的應了一聲，沒打算說下去，繼續對著窗發呆，像棵凋零的小花，垂頭又喪氣。

「我聽著的。」托萊頓再次誘導，這是作為治療師的堅持，不管病人有什麼病都要想方設法治好。

雖然其他人的心理健康他是一次都沒有理會過的。

「我真的沒事。」花見往後挪了挪，遠離托萊頓一點，身體縮成更小一團。

但托萊頓是容不得拒絕的。

「說。妳不說我不走。」軟的不行，就來硬的。他似乎真的能說到做到。

「……好吧。」花見沒心情跟他理論，也經不起這樣的煩擾，於是半打發半求助地和盤托出：「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我只是覺得公會很多東西都不一樣了，連磷特也好多天沒見到了，好像在躲著我似的，不知道他怎麼了……」

受「獵人」重創的花見一直重傷昏迷，又錯過了喪禮，很多事都不知情。大家在她面前都封口不提，她只能從他們的閒言閒語中得知潘姐姐去世了，還有磷特沮喪得自我了斷這兩個情報。

磷特去哪了？她問。

不管問多少次，他們都不肯回答，更不讓她踏出城堡半步，彷彿要把一個傷口擱在陰暗的角落，不去看不去碰，時間久了就自動癒合了。

那至少告訴我，磷特還好嗎？她問。

他們還是避而不答。

她和磷特幾乎做什麼事情都一起，去哪裡都要一起的……除了上廁所和洗澡。她從沒想像過，沒有磷特在身邊時，時間會過得這麼慢，慢得幾乎都不會動了，讓她也跟著不想再動了。

公會軀殼還在，堡壘重建過後更是煥然一新，其他跟花見比較熟絡的會員都是魔藥師，「獵人」來襲時在工廠避過一劫，所以都還健在，可是整個公會看起來總是哪裡不一樣了。

托萊頓漠然地注視著花見，完全看不出他的情緒。

「走，帶妳去見他。」考慮半天後他終於開口，一手抓住花見的臂膀拉著她走，到了大堂門口又撈起一把傘，走出戶外。

托萊頓領著花見來到城堡外的墓園，空氣又濕又冷，一直待在溫暖室內的花見出來時不禁縮了縮脖子。

這天雨下得特別大，厚重的烏雲密密麻麻的堆積，彷彿整個世界沒有天空。積雲厚得快要緊貼地面，將身處雲下的人壓得透不過氣來。

墓園最裡面，是一塊新立的石碑，磷特渾身濕透的緊靠在旁，遠看就像與石碑融為一體。

碑上以潘蜜拉愛用的字體精心刻上『永遠懷念　潘蜜拉小姐』。石碑本來舖滿艷麗鮮花，現在已被連綿不斷的雨水沖得七零八落，混進濕軟的泥裡，斑斑駁駁。

那只是個衣冠塚，裡面放著潘蜜拉生前最愛穿的薰衣草色長裙，還有一堆畫冊。畫冊上有圖畫的，即使是未完成的草稿，都全撕了下來，掛在城堡裡，與潘蜜拉其他畫作放在一起。

「他每天都會在那裡，」托萊頓撐著傘靜靜地說，「胡亂吃點東西就跑出來，一待就是一整天，半夜才回城堡睡覺。」

「……這些日子都在淋雨嗎？」花見首先關心的是他的身體狀況，「不會生病嗎？」

「我暗中施了點治療術，所以還好。」

「……都沒人理他，把他帶回城堡裡嗎？」

「一開始有幾個，過了兩天就都放棄了。」

「……嗯……」花見望著一蹶不振的磷特，心裡一揪一揪的。

「看夠了沒？」托萊頓瞄了瞄花見，「回去吧——」

他臉上露出些微錯愕的神色，看著花見突然走出傘外，冒著大雨跑向磷特。

「磷特……雨太大了會著涼的，我們先回去好嗎？」花見扶著磷特的手臂，強顏歡笑的勸說。

「是呆子啊……妳來了……」磷特抬眼看了看花見，輕輕揚起嘴角。

他的神情非常渙散，就像將死之人在斷氣前見到最想見的人，終於可以不帶遺憾地離世了。

「對呀，我來了。你先起來，我們一起回去吧。」花見拉了拉磷特的手，然而他還是不動如山的貼著石碑。

「妳還記得第一天見面時她跟我說什麼嗎。」磷特視線回到碑上的字，緩緩地說，語氣很輕很淡，「她說我是個勇敢的鬥士呢……」

「……」花見胸口彷彿被大石壓住，馬上堆起一個連自己都覺得心虛的笑容：「對呀，你是很勇敢的，你一直都很勇敢的啊。」

受到磷特反常的消極感染，花見也跟著難過起來。但她仍抖著嗓子，力不從心地試圖把磷特從谷底拉回來。

「我勇敢？」磷特像是聽到天大的笑話，「不是所有人都覺得我是膽小鬼的嗎？包括妳啊，花見。一天到晚說我廢到笑的，不就是妳嗎？」

「……」花見無言以對，平時總會不忿地回嘴的磷特現在變得很陰暗，很陌生。

『蠢得不忍直視啊你！有沒有出息啊你！』她的揶揄言猶在耳。

她隨口說的話，竟然成了一根刺，日積月累的扎在心頭……

「我知道的。」這是磷特第一次在花見面前坦誠，「我不是那種什麼事都能昂首面對的人，很多個第一步我甚至連踏都不敢踏出去。哈……妳說得很對，我廢到一有人注視就什麼也做不成。『獵人』來的時候我還連力都沒有出過呢，我廢到……連心愛的人都保護不了呢。」

「不是這樣的……」

磷特繼續自嘲道：「我缺點真的很多很多，多得變成我唯一優點了，哈哈……我常常在想，或許沒有我，沒有我這個悲觀的人，妳，還有其他人，都會過得更自在吧。每天早上起來我都不想再繼續下去了，但我太怕死了，最後只能渾渾噩噩的過……」

「……」

「但是啊，她是第一個欣賞我的人啊。從來沒有人用過那種眼神看著我的，她是唯一一個呢。她成為了……我撐下去的動力，妳明白那種感覺嗎，花見？」

「我……不明白……」花見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不知怎的她依稀覺得她是永遠無法體會那感覺的。2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nyAN47e39

她只能淨說些客套又沒作用的話：「可是……磷特你要振作啊，潘姐姐在天之靈不會希望看到你這樣的……」

也許是性格過於樂天的關係，花見從沒被負面情緒淹沒過，因此她是沒可能理解為什麼溺水之人會死命抓住救生圈的。

她亦不會明白，得來不易的救生圈突然消失的話，那個人掙扎的力氣也會同時耗盡，絕望地往水裡沉下去……

「振作又有什麼用呢？她已經死了，花見，她死了。什麼話也沒有留下，就只是還給我那支筆而已……」磷特一臉頹靡，摸摸腕上的傷痕，「我再也找不到那種眼神了，我再也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豆大的雨水毫不留情地打落，痛楚細細繡入那道還在癒合中的裂痕裡，永不磨滅。

花見心如刀絞，無力感包覆著她，平時總能幾秒內想出跟磷特互懟的對白，怎麼現在想來想去都想不出安慰磷特的方法？她到底該說什麼，該做什麼才能令他好起來？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這樣想啊！」花見抱著磷特的臂膀大喊，「你還有我啊！我會陪著你，我會在你身邊的！」

「走開！妳走開！」磷特突然發了瘋似的亂舞，把花見甩得跌坐在地上。

「妳在我身邊又有什麼意義？！」磷特始終背向著她，狠話連連，「反正時間一到妳就會忘得一乾二淨！到了那時，到了那時……連我是誰妳都想不起來！」

「我……」花見眼眶紅紅的，她想起了磷特說的「一年之限」。

新的一年開始，萬物重生，本該是普天同慶的日子，她腦裡關於人的記憶卻會變回一片空白，一張張本該熟悉的臉孔，都會毫無保留的變得陌生。

不管是誰，不管她如何努力，她都不會記起。

那些珍貴的回憶就像沙子一樣從她指縫間溜走，她想留也留不住。即使她把與朋友相處的一點一滴鉅細無遺的寫在日記裡，失去記憶後再怎麼翻閱也無法產生一分一毫的共鳴。久而久之，也就懶得寫下去了。

她和其他人之間總是有種疏離感，因為她無法與人建立深厚的聯繫，時限一到又得重新相識、遺忘、再相識、再遺忘。

這艘每年翻一次的友誼小船，誰又會有這耐性跟她年復年的搭乘？更可怕的是，她不會知曉有誰走進過她的生命裡，又有誰受不了離開了。

連失去了什麼都不知道，又怎能體會「失去」本身的痛楚？

所以她注定是孤獨的。

作為局外人，托萊頓一直冷眼旁觀，到這裡實在看不下去了，放下傘子默默上前扶起花見，又向磷特使勁踹一腳。

磷特頓時失去平衡，趴在石碑前，雨水混和著為潘蜜拉立衣冠塚而翻得鬆軟的泥土，使磷特身上都是濕濕的泥巴。

花見彷彿腿上骨頭化掉般，又軟軟的跪坐在地上，垂著腦袋一言不發。

「待在這裡耍廢能讓潘蜜拉回來的話，我不會阻止你。」托萊頓厲聲道，「但多少天過去了？瞧瞧你自己，這坨爛泥真的是潘蜜拉看上的人嗎？」

磷特突然暴怒，咆哮一聲跳起來，往托萊頓的臉上還了一拳。托萊頓反應不及，踉蹌向後差點摔在地上，嘴角流出一道血痕。

「對！我就是這種人！我就是一坨爛泥！那又怎樣！」磷特自暴自棄地大吼，激動得拳頭緊握，關節因過度用力而變得慘白。

「如果我是潘蜜拉，」托萊頓眼裡射出冷冷的怒火，繼續使用侮辱性字眼：「看到你這頹廢喪家犬的模樣，我也會離你而去，省得繼續丟人現眼。」

「我就是要頹廢下去！你沒資格管我！」磷特惱羞成怒，揪著托萊頓的衣領，一字一推，一句一撞。

磷特回復幾分理性地喘了幾口氣，看了看坐在地上的花見，想起剛剛的兇狠，突然慚愧起來。

他戳到花見的痛處了。

這熊孩子平日裡瘋瘋癲癲、有什麼說什麼的，其實倔得很，真正的想法從來不會坦白。相處了這麼多年，他怎會摸不清她的脾氣。

他怎可以為了自己的傷痛，自私地揭她的傷疤？

每年失憶明明不是她的過錯，他怎能藉機把所有怨憤都發洩在她身上？

「我的事……不用你管！」磷特撒腿就跑，頭也不回的直奔往森林深處。

「磷特！」花見連爬帶滾的起身。

托萊頓立即拉住她：「別追。」

「快放開我！磷特別走！」

托萊頓睨著漸漸消失的磷特，用手背消去嘴角的傷口：「這種人只適合自生自滅。」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不可以這樣說他！」花見憤然推開托萊頓，向磷特的方向轉身。

對花見而言，磷特是她有記憶以來第一個出現的人，也是唯一一個不離她而去的人。

與其說是好朋友，他比家人更親，在花見誰也想不起來、最徬徨的時候扶她一把，讓她這朵小花在大樹庇護下無憂無慮地茁壯成長，任性地卻也愉快地過日子。

如今看著磷特這般失意，自己又開解不了他，筆墨無法形容的難受與挫敗感襲來，將花見捲入深不見底的、沒有救生圈的水裡……

托萊頓依然攔住她，卻放軟了語氣：「我的意思是由他自己獨處一下。」

他頓了頓，又說：「他沒你想像的那麼脆弱。」

面對人生起伏時，有些人需要正面鼓勵，有些人卻需要嚴苛的刺激。托萊頓下了道猛藥，接下來怎麼樣，就要看磷特自己的造化了。

花見停下步伐，把頭壓得極低，濡濕的頭髮完全遮住表情。

她很感謝磷特，他是始終願意留下來的人——雖然那只是他的一面之詞，無從求證。

所以如果他現在累了要離開了，她也不會怪他不會恨他。

因為她注定是孤獨的。

托萊頓從未看過這樣的花見，不自覺地向她的臉伸手，到了一半卻又突然退縮。

不行。

他告訴自己。

不能分心，還有更重要的事等著他……

「快進去烘乾身子，著了涼可別求我治療。」他改為抓著她的手，把她硬拽回城堡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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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一年的期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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