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宇帆的第一個反應,果然又是來探他眉心。
寒易天攔住師父的手,反客為主地拉向腹部,壓上瘦弱的小肚:「這裡,新的迴路通了。」
小魔族垂眼看師父越靠越近,在肚子上摸來摸去,到最後乾脆一把抱起,環住他的腰發動心傳。腰腹中一陣不舒服的翻攪,寒易天癱坐不動,任由莫宇帆上下其手。
他軟綿綿地問:「這樣有像您一點了嗎?」
莫宇帆卻露出凝重的表情,摟著寒易天陷入沈思,當場就發起呆來。
快,太快了,快得異常。
魔族和人類不同,可塑性低,仰賴血脈。隨著迴路拓寬,進階所需的時間和精力會等比疊加。踏上修煉之路之後雖然第一次進階越早越好,但一般沒有個三五年,不會迎來第二次進階。壽命較長的血脈以十年、二十年為期的大有人在。
從他開始養徒弟到第一次進階,少說也過了五年,第二次卻只花了半年。
這樣的異常和寒易天容易早夭的命格有什麼關係嗎?
「師,師父?」
二徒弟微弱的呼喚傳入耳中。莫宇帆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掐著徒弟的腦袋,吊娃娃似地捏住頭頂。
寒易天可憐兮兮地看著他,禮貌地抗議:「弟子有點疼……」
嗯,看來是好全了。
莫宇帆鬆開手,拍了拍恢復偽裝全開狀態的徒弟。
按照他的計畫,在第二次進階之前應該要養好寒易天的泉源,已經開展的迴路繼續拓寬,盡可能增加魔力總量。突然就進到第二階,身體的負擔也會加重,基礎未打好就多一條迴路,對徒弟的未來是弊大於利。
他嘆了一口氣,縮回自己的魔爪。
多想無益,當務之急是養好身體,等開春復課再好好地研究徒弟是怎麼回事。
「今天就可以下床行走了。」
莫宇帆解除寒易天的臥床令,決定再讓他吃一天流食,從明天開始進清淡的固體。又問了幾句,確認完徒弟沒什麼大礙,他坐回床邊,決定來談談另一件被拖延的要事。
「折痕裡面,阿羽怎麼回事?」
寒易天愣了一下,十指交叉,擱在小腹前摀住新的迴路。
「沒有錯,那是阿姐。」他蹭著指腹喃喃說道:「阿姐以前就那樣說話,但是她從不參與巫祝之事。跟著大巫在南部繞了一圈,我就被送回寒家,之後一直都沒有聯繫,不知道後來發生過什麼。這次是我第一次見到阿姐祭祀。」
「祭祀?」
莫宇帆回想起實驗所裡的場景,沈默了一秒。
那樣的也叫做祭祀?
所以被獻祭的祭品是什麼,羞恥心嗎?
「裂隙裡遭遇的異獸,渾身漆黑又具有人形,那是什麼?」莫宇帆又問道,然而只收獲徒弟瞪大眼睛的吃驚表情以及反問。
「連您也不知道嗎?」
「生平初見。」
「弟子也是,以前在大巫身邊從未見過那種東西!」寒易天抓著被子,身體微微向師父傾去:「但師姐那是某種程度的祓禊,我可以肯定。」
「那麼,你師姐唱的詩歌……」
寒易天跟著搖頭。他只學過巫文的版本,發音和韻律皆是巫文,譯版的吟唱是第一次聽見,更不用說那麼微妙的口音。
「不過,大巫唱的詩歌內容也常和原本的不一樣。大巫靠的是歌舞和禱祝,書寫或焚燒親自抄寫的祭文,偶爾在事前會需要沐浴,祝具與禮器都是隨手取得。只有在擺極其大型的儀式,才需要用上其他的祭品。大巫說過,祭祀隨心即可,歌詞只是形式,重在心誠與寵愛。」
「『寵愛』?」
新穎的關鍵字引起了莫宇帆的興趣。被問到之後,寒易天露出微妙的表情,搓了搓指腹舉起食指,煞有其事地清了兩聲喉嚨。
「當亞拉亞喜歡你,怎麼看怎麼美,你只要躺著就會成為人生贏家。當亞拉亞不喜歡你,怎麼看怎麼醜,你就算躺著也會被全世界糟蹋。所以人還是放棄努力吧,總而言之,不要太在意,躺下來聽天由命就好了。」
莫宇帆無語地看著小徒弟搖頭晃腦,模仿巫女惠豪放的語氣復述。
大巫說這種話真的好嗎?
寒易天得意洋洋地說完,生怕莫宇帆誤會自己的偶像,趕緊強調:「嘴巴上這麼說,但是大巫平時可是很努力很自律的喔!」
「你不是說她們平時都在玩。」
「玩歸玩,大巫從來都沒有怠惰職責。什麼時候玩,什麼時候工作,她可是都抓得準準的,只是表面上看起來隨便而已!」寒易天揪著被角不斷強調:「她那叫享受生活,還有怕師姐生病寂寞,是一片慈母之心!可不是為了自己一個人的快樂!」
莫宇帆覺得跟腦殘迷弟討論這種事實在沒什麼意義,決定略過這個話題,再問點更重要的。只是話到了嘴邊,他忽然湧起一股直覺,自己其實並不想知道──
「能徒手撕裂空間這種事,對大巫來說是家常便飯嗎?」
「怎、怎麼可能!」
寒易天瞪大眼睛,想起自己跑斷了腿的那段可怕的日子,小腦袋搖得像波浪鼓一樣。
「要是有這麼容易,以前也不用那麼辛苦,還讓身體不好的阿姐忍受顛簸之苦。至少大巫本人從來沒做過的!」
「說不定只是不想讓你看到,所以帶著你的時候才沒有做過。」
寒易天皺起小臉,拒絕接受自己被排擠的假設,提出別的看法:「又或許只有師姐能辦得到?但是連大巫自己都辦不到的事情,阿姐要從哪裡學會呢……」
莫宇帆蹙起眉頭,想起莫羽的另一層身世,覺得頗有可能。他悄悄瞥了寒易天一眼,二徒弟正歪著可愛的腦袋陷入各種推論。
再等等,再等等就好……現在徒弟還沒有康復,不適合告訴他。
他壓下內心的焦慮,逃避式地催眠自己。
結果一番談話下來,兩人都沒得到想要的答案,除了確定彼此什麼都不知道之外堪稱毫無進展。魔族師徒們一起唉嘆,你來我往地互相嘲諷幾句,秘密會談便就此結束。
莫宇帆準備去收拾藥碗,寒易天迫不及待地爬出被窩,活動睡得快發霉的身子,跟在師父後面下了一樓。莫羽和千林在客廳玩耍,見師弟現身,她欣喜地跳下美人榻,迎上去緊緊一把抱住。
噓寒問暖一陣,莫羽拉著寒易天坐上餐桌,不久後莫宇帆收拾完畢,回來加入兩人,千林則趴在榻上玩著花繩,一家人終於得以團聚。
師徒卅泡了一壺熱茶,你一句我一句喝著閒聊,客廳的氣氛久違地溫馨。直到,莫羽放下茶杯,冷不防說:「折痕裡的事情,現在可以講了吧?」
兩名魔族像中了定身術一樣,不知道該向她交代些什麼,愣愣地看著彼此,等誰敢先開口。
「不是要等到人齊了之後才解釋嗎?我們遇到的敵人是什麼,鄰居的遺骸為什麼躺在裡面,怎麼還能動,發生了什麼事,還有後來我們是怎麼出來的之類的……」莫羽疑惑地歪頭,瞇起眼睛,懷疑地質問:「你們該不會已經講完了吧?」
寒易天和莫宇帆尷尬地對視──做賊心虛,嚇的。
莫羽頓時誤會了他們的反應。她摸摸臉頰,佯裝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所以又只有我被排除在外?好吧,好吧,唉,我知道了,你們魔族之間的秘密──」
「不是,我們沒有,我本來打算拿書閣的書給你們看。」
莫宇帆手忙腳亂地補救一陣,等到莫羽半信半疑地安靜,他才放下茶杯,危襟正坐。
「接下來要講的涉及黑暗時期的歷史,部分在東南視為禁忌。當事人可以毫無顧忌,但以我們的立場,隨意談論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等過了今日,在外發言的時候要謹慎再謹慎。」
莫羽和寒易天鄭重地點點頭,一臉期盼地望著莫宇帆,等待他說下去。
「還記得上次和你們說過,魔族因魔力缺乏而陷入水深火熱,亞特族因缺乏能源而退居方舟不出,所以最後在亞拉亞爆發、以烈焰堡討伐戰作為起始的曙光戰爭,其實是『人類』之間的戰爭,對嗎?」
兩人又點頭附和,表示記得。
「事情就是從這裡開始,打響戰爭的不是普通的人類,而是被稱為『奇美拉』的人們。」
寒易天愣了一下,當下就想問莫宇帆「是指像二師祖那樣的嗎?」,但感覺下一刻莫羽就會接「二師祖是誰」,然後事情會變得很麻煩,於是他決定緊閉嘴巴,先乖乖聽下去。
──人類之所以令亞拉亞繁榮,是因其為最契合『母親』的存在。魔族、阿翟爾人、古老的種族的造化和進階大多在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經完全注定,但人類則不然。
人類的可塑性極高,該如何進階、往哪個方向進階,能走到什麼程度,先天和後天佔據的比重幾乎一樣重要。人類的身軀如同母親一般,擁有無限的可能性,無限的創造力,能孕育生命萬物。重視血統的純血阿翟爾家族不和外族通婚,但是卻願意與人類結合,正是因人類孕育的阿翟爾末裔血脈不僅不會被混淆,還會更加純正。
「亞特族利用這種特性發起一項實驗,名為『奇美拉計畫』,意圖將神獸的力量轉嫁給人類。」
「人類卻擁有神獸的力量嗎?!」
莫羽瞪大眼睛,試圖想像自己擁有畢斯卡的神力會發生什麼事,腦海裡冒出抱抱時不小心壓爛師弟的畫面,不禁一陣惡寒,害怕地問:「那種事怎麼可能辦得到?」
寒易天則是想起了莫宇帆被白嵐摸一下就吐血的回憶。原來那不是故意的,也不是下馬威,大概是真的已經很小力了……
莫宇帆凝重地交疊雙手,安放在腿上,沉聲說道:「方法就是,將神獸的屍骸種在人類身上。」
商司缺了半邊身子的胸腹窟窿浮現在腦內。
所以那些缺失的部分,其實是……
莫羽一時間泛起強烈的噁心,用力摀住嘴巴。師姐弟兩人對看一眼,握住彼此的小手尋求安慰。
「古老的血脈肩負守護亞拉亞的使命,方舟入侵時首當其衝,極東淪陷時更是損害慘重。據說若沒有特殊的處理,古老種族的屍身能百年不壞──當然這只是傳言,我不好真去打聽。但是能確信的是亞特族收穫了豐富的『素材』,於是在那之後……」
莫宇帆垂下視線,沉重地捧起茶杯,搖了搖頭。
奇美拉實驗的慘狀,幾乎只能用血流成河來形容。
「如你們所見,我們的鄰居多是孤僻──咳,孤傲、高貴,又重視傳統的族群,其對排外的程度比純血阿翟爾人只過之而不及,且不遺餘力地守護自己的傳統。」
深有體會的兩個人又連連點頭。極東的蛟龍族連號召其他的古老血脈一同應戰,都被說是「創舉」,可見神獸們孤僻的程度。
「高傲的英靈看見自己的屍身被如此對待,你們覺得會發生什麼事?」
「你死……我活?」
莫羽不確定地猜測,雖然嚴格來說,神獸的屍體本來就已經死了。寒易天則想起字字泣血的留言牆,握緊了衣襟:「折痕裡面,那棟建築物的牆壁上,有一串很長很長的死亡名單。」
「不錯。禁忌的力量必有其代價,奇美拉也有強弱之分,不是人人都能夠竊得力量,關係到和神獸屍骸有多契合。契合度越高,力量越強,除此之外死亡是唯一的常態,即使能活下來,仍會受到力量反噬,所以大部分奇美拉壽命奇短無比。只有一種罕見的特例,少數人無法契合、也無法使用力量,但是卻不受古老血脈的影響,這在奇美拉之中是一個獨特的族群。」
「契合或是活下來的條件是什麼?」
「不知道,這就得去問當事人了,我沒有問過。」
莫羽敏銳地抓住關鍵,瞪大眼睛,驚奇地問:「師父,你認識活著的奇美拉嗎?」
莫宇帆停頓一瞬,藉由茶杯的掩護偷偷別開視線。細微的動作被寒易天捕捉,立刻綻出微笑。
所以說平時就認真介紹啊──小魔族在心中風涼腹誹。
「好了,這便是奇美拉的由來,接下來就是歷史的糾葛。」
莫宇帆喝了一口茶潤潤喉嚨,繼續講了下去。
「奇美拉因為其特質和出身,不只被亞拉亞居民唾棄,就連亞特族眷屬也看不起。他們在當時的地位非常低微,待遇比奴隸好不到哪裡去。管理和統御奇美拉的人被叫做『養鼠人』,這是因為奇美拉的地位之低,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若沒有養鼠人的保護,在外面行走甚至有可能會被人隨意毆打致死。」
莫羽吃驚地問:「擁有神獸的力量,卻還是會被人類打死嗎?」
「匹夫之力終究難敵權勢。且若是反抗,很有可能會牽連親友、連坐無辜的夥伴,之後也還是會被捕捉處死。」
過份的制度令莫羽鼓起臉頰,寒易天也氣憤地握緊師姐的手指。
「話雖如此,奇美拉不全是無權無勢之輩。有些亞特族眷屬會為了向亞特族展現忠誠,特地去成為奇美拉。例如坐擁烈焰堡的黃家,和掌控西北的白家,這兩大勢力就是著名的代表。」
「咦?」莫羽放下茶杯:「可是,等等,白家不就是──鬼面將軍待過的那個家族嗎?」
「沒錯。西部大陸的北部邊境,北山山麓上最陡峭的一道關卡,叫做北門關。鬼面將軍做俘虜侍奉白家的時候,就是藉由主動參與奇美拉計畫極力毛遂自薦,從而獲得了信任和權勢,後來才在北門關掌握了一定的管理權。」
「主動嗎!」莫羽用力拍上桌子,站起來大喊:「那麼鬼面將軍也是奇美拉嗎?」
「是的。」莫宇帆肯定地點頭:「養鼠人本身是奇美拉這件事在當時並不罕見。西部大陸最大宗的幾個養鼠人勢力,白家佔其一,千面狐佔其一,烈焰堡黃家亦佔其一,之後打起來的就是這幾方養鼠人。所以在一些比較不好聽的地方,烈焰堡討伐戰被戲稱為『養鼠人之戰』。」
已經見過白嵐,又看過《鬼面將軍什麼時候睡覺》的寒易天不怎麼驚訝,隱約猜到了真相,但莫羽受到了極大的衝擊。
鬼面將軍主動接受實驗這件事讓她一時間非常幻滅。其他複雜的勢力關係她都分不清楚,唯有大將軍的族譜背得牢牢的,因為她無比崇尚著鬼面將軍。
商司的慘狀還歷歷在目。麒麟新皇在前往熊羆藏匿地的路上被人類抓走了,最後在那樣的地方被他們找到,中間發生什麼已經不言而喻。將鄰居殘忍地殺害,把屍骸挖出來種在自己的身上,身為亞拉亞的居民,怎麼能有人接受這種事!
「話雖這麼說,兩方的戰力一開始非常不平均。先前說了,未獲得神獸的力量、無法契合卻還是能夠活下來的奇美拉算是特例,因為沒辦法成為有效的戰力,比較不受重視。鬼面將軍的旗下有很多是這樣的奇美拉,與其說是統御,其實更像是在收容……」
莫宇帆舉起袖子,掩住唇口沉吟。
「也有一種說法認為鬼面將軍是不滿奇美拉被壓榨的待遇,才掀起發聲的革命。」
再後來,各地的義勇軍逐漸加入,將軍的聲勢才壯大起來。只不過面對千面狐底下精良的奇美拉還是杯水車薪,都是連打帶跑,靠著幾名主要的大將勉強支撐。故而曙光軍團一開始打的是游擊戰,靠不斷搗毀各地的研究所,中斷還在進行的奇美拉實驗、搶奪或收容存活下來的奇美拉,藉此擴大自己的勢力,並且盡可能阻止更多人受害。
一聽見鬼面將軍到處搗毀實驗室,莫羽流失的觀感立刻恢復了一點,連連點頭。
「攻破烈焰堡救出皇女之後,曙光軍團號召到魔族和阿翟爾人,殘存的勢力逐漸匯聚在一起。後來的事情你們也知道了,千面狐被擊敗、鬼面將軍殞落,之後敵方的奇美拉就做鳥獸散,有不少還決定加入曙光軍團。」
「怎麼可以這樣,說反水就反水的嗎?」莫羽不開心地嘟噥:「好沒有節操喔。」
雖然我方的軍隊壯大了是好事,但是她就是覺得難以接受。
「但是,很多人可能也不是自願成為奇美拉的吧?要,要被強迫承受那種待遇,還要被奴役……」寒易天想起了凌亂的留言板,不忍地揪緊袖襬:「如果我可以自己選擇的話,我也會想加入亞拉亞軍。」
莫羽「噗」地一聲笑了出來,捏捏師弟的臉:「你本來就是我們這方的吧?」
莫宇帆喝了一口茶,沒有針對兩人的評論說什麼,待他們安靜後繼續說了下去。
「相關的實驗已被全面禁止,不過西部大陸仍然有奇美拉存在。他們主要生活在人類的國度,卡蘭王國約三成的居民是奇美拉和其後代。因為曾和阿翟爾末裔並肩作戰,他們與極東的關係也算融洽,但是和古老血脈的關係就……」
畢竟誰看到陌生人身上掛著阿祖的屍體在四處行走,都會忍不住氣到失去理智吧。莫羽理解地點頭。
「說到這裡,你們應該明白為何被視為禁忌的話題了吧?這些在人類的國度並不是什麼秘密,但是對東南來說──尤其是神獸棲息的地區──是不適合談論的話題。隨意提起會讓人懷疑你心懷不軌,是否想重現當年的慘劇。東南很多地區有奇美拉管制令,限制或禁止奇美拉入境逗留,就算有許可也只能從特定的地方通行。」
當然,遵守與否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莫宇帆在心中默默想道。
「那,我們在折痕裡面進去的建築就是做『那種』實驗的地方嗎?」
「不錯。那樣的實驗室在東北還有很多,有的是遭到軍隊破壞,有的是戰亂時自然荒廢。大戰的傷痕太過深刻,沒有人想去觸碰。這次由小恆山不小心遇到,還是在商祈的陪同之下,可說是非常幸運。否則即使我們自己撞見,就算有心幫忙,若是敢貿然觸碰皇帝的遺體……」
莫羽想像了一下兄弟的反應,困擾又後怕地摸上臉頰。寒易天亦是愁眉苦臉地附議。
「感覺鄰居會非常非常地介意呢……」
「一個不小心還會引起外交問題呢。」
「正是如此。」
莫宇帆暫時停下話音,捧起茶杯,讓徒弟們能夠消化。嚴肅的靜默席捲客廳,兩人都顯得心事重重,低著小臉,沈浸在自己的思緒裡面。
過了一陣子,莫羽拿起茶杯要喝,才發現杯子已經空了。寒易天立刻端起茶壺,為師父和師姐的空杯滿上。莫宇帆敲敲桌子以示感謝,見時機差不多了,輕咳一聲準備繼續說下去。
還沒來得及開口,清脆的銀鈴聲突然響起,填滿小寒舍的每個角落。
三人將視線集中到小妖精身上。千林正趴在美人塌上,揪著個抱枕玩得不亦樂乎。鈴聲一響,她翻身跳起,捧起搖晃不已的碧邏宮鈴鐺,認真皺起臉來。
「我去看看吧。」
莫宇帆才推開椅子起身,身後的小蘿蔔頭們一湧而上,系斗篷的系斗篷、穿靴子的穿靴子,互相裝備好之後手拉著手,一窩蜂跟了上來。他好笑地搖頭,拉開玄關的大門,讓三個小孩兒先踏出小寒舍,自己才跟在後面走了出去。
晚間的空氣清澈冷冽,稀疏星辰已隱隱可見,半明半暗的暮色為山門廣場蒙上一層柔光。主殿在夕陽之下拉出長長的斜影,內山門之下,商蓀與兩名麒麟族少年安靜地候著。鄰居們的身後,意外還跟著一名陌生男人。他抱著自己的行囊,緊張地東看西看,從打扮來看似乎是行遊商人一類,正在努力離霧氣瀰漫的邊界和清冷肅穆的麒麟族越遠越好。
「宗主大人,下午好。」
商蓀躬身見禮,宸翰宗幾人也依序回禮。簡短地往來之後,商蓀命少年們送上兩個包裹,聲稱是來自碧邏宮的謝禮。
莫宇帆看了眼寒易天,小魔族立刻上前接下,向他們道謝。
在雙方進一步問候之下,商蓀為他們帶來碧邏宮最新的消息:宮主因為悲痛過度暫時病倒;商祈正忙著看顧新皇的遺骸,閉關做下葬的準備。現在主事的是幾位身居要職的護法,以及平時跟在宮主身旁侍奉的商蓀。
百忙之中還讓她親自送禮過來,真是過意不去。
莫宇帆代表宸翰宗慰問了幾句,不外乎是請宮主安心休養、早日康復云云,莫羽也關心了幾句商祈的狀況,最後讓碧邏宮有任何需要幫忙的事情儘管開口。當然,前提是宸翰宗幫得上忙的話。
商蓀感激地點頭,接著和兩位族人後退一步,朝兩邊散開,露出步道上戰戰兢兢的陌生男子。
男子和鄰居們全都望向宗主大人。被無聲點名的莫宇帆開口詢問:「這位是?」
「似乎是來尋宗主大人的訪客。」
「余?」
「是的。前幾日他想上山,因缺少大人陪同被我族驅離,之後就一直逗留在山腳。」商蓀的語調冰冷無比,眼底浮現一抹厭惡:「已經等了三天了,因為看起來很急,特此破例帶他來問問,若是他膽敢說謊……」
注意力冷不防集中到自己身上,那男子嚇了一跳,勉強擠出笑容,朝眾人搓手。
「余知道了,感謝您的協助,那麼先將他留下來吧。待事情結束,余會親自送他下山。百忙之中還抽空處理此事,實在是麻煩諸位了。」
商蓀俐落地一禮,朝寒易天和莫羽祝福了一聲「早日康復」,私底下偷偷朝千林揮揮手,領著另兩位族人穿過結界走了。
商人裝扮的男子見只剩下自己,吁了一口氣,硬著頭皮朝山門口迎了上來:「請問,這裡是恆山派宸翰宗嗎?事出有因,我正在尋找宸翰宗的宗主大人莫二卿。」
聽見那神秘的稱呼,莫宇帆一瞬間閃過一絲疑惑。
「我就是。敢問閣下是?」
男子露出即將哭出來的表情,從懷中的行囊摸索半天,掏出一張信封。
「年年年前送來這種東西真是不好意思……!」
莫宇帆伸手接過,前後翻看了一遍。棕色的信封樸實無華,沒有黏口或封蠟,只是在開口折了個卡榫,插進去防止信封爆開。
他當著男子的面拆開,裡面只放著兩張東西。第一張白紙橫向對折,齊平的角落一絲不苟。第二張卡片質地較厚,歪斜地躺在白紙的背後,看上去像是被某人順手隨意地塞進去的。
信封口完全掀開之後,先映入眼簾的是千山的筆跡。方正的白紙上以端方的正楷,寫著小小的「年禮」兩字,僅此一行,再無其他。
莫宇帆半是期待,半是緊張,隱藏住內心的激動,抽出單薄的內容物緩緩翻開。
背後的卡片被他夾在手中。他沈默很久,手指一翻,改看了一眼卡片,不出所料地見到白嵐的字跡。龍飛鳳舞的草書填滿整張卡片,溢出邊線外緣,熱情地寫道:
『抱歉,我阻止過他了。不能只有我沒有,那樣很奇怪,所以我只好一同加入了。謝啦,新年快樂!』
最後面繪了個可愛版的白嵐小頭像。
莫宇帆面無表情地放下白紙,客氣詢問:「物抵可以嗎?」
「不好意思,宗主大人,真的萬分不好意思,但是至少有一半要是現金,否則我們商會的週轉會出問題!」
男子此時已鎮定下來,不停朝莫宇帆為難地鞠躬。
根據他的解釋,他是位來自東側的貿易商,從法姆拉的晨曦東南邊的城鎮一路輾轉而來,依照委託人留下的指示,好不容易才尋找到宸翰宗的所在,已經在小恆山山腳逗留了許久,但附近和宸翰宗有往來的小鎮都不願意在這個節骨眼幫忙。因為是急件,沒辦法悠哉地等到過完年,只好焦急地在山腳瞎轉。
不愧是敢在冬季獨自行走的商人,雖然害怕,但催起款來毫不含糊。
「不,我才是,給您添麻煩了。只是我眼下拿不出這麼多現金……」莫宇帆再度掃了一眼白紙,福至心靈地想起滿倉庫熊毛,兩眼一亮:「我有一批現貨,拿去晨曦應該會很受歡迎,但是變賣需要一點時間,不知貴行有沒有緊急或棘手的委託,若可以接受委託抵現的話……」
趁兩位大人交談的間隙,寒易天好奇地踮起腳尖,越過師父手臂向紙上看去。
很多個零,大概有……個十百千萬十萬百萬千萬……好、好多,好多好多個零。他還來不及數完,驚人的數字就晃花了他的眼睛。
商人的男子搓了搓手,在原地踱步幾圈,小心翼翼地說:「我行的合作調查隊近日在招人護送進中央山脈,採集稀有材料,因瀕臨截止期限,故而報酬非常之豐厚。原本希望能趕在開春前結束,但適逢年節,氣候又惡劣,大多人都忙著救災與討伐沒有餘力接下。當然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今年的雪災太嚴重了,中央山脈的路況不明,想必路途是驚險無比。不過,宗主大人的話……以您的身手,這點小事一定不在話下吧?」
商人誠心誇讚,握著兩手傾身,笑容下難掩市儈與狡猾:
「事關乎調查隊能否和安賀縣簽訂下一個三年契約,賠錢事小,留下汙點事大,委託方寧願賠本砸大錢也一定要完成。現在的話由我居中調節,或許能說服聘方連同採到的稀有材料的酬勞都一齊給您!畢竟這件事已經拖了很久,找得到人就該謝天謝地了嘛。做人可不能太貪心,您說是嗎?不知大人您意下如何?」
莫宇帆望天無語。
……再見了,和徒弟們安詳度過的年節。他會在路上看著相同的月亮,和徒弟們一同深刻地緬懷的。
「我知道了,那就這麼辦吧。你有帶駝物的騎獸來嗎?」
「有的,有的。停泊在附近鎮上。」
「好,你去牽到山腳。我等等把東西搬下去給你鑑定。寒易天,你去,把偏殿裡的毛搬出來。」
「全部嗎,師父?」
「全部。搬不動不要勉強,拿出來堆在門口,剩下的我自己來。」
寒易天應了一聲,轉身離開。莫羽看了看師父,又看了看師弟的背影,終於按耐不住好奇心,扯住莫宇帆的袖子:「發生了什麼事?」
莫宇帆深深嘆了一口氣,倒在大徒弟身上,虛弱地呻吟:
「抱歉,師父我,要準備賣身抵債了。」
16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o8RqmPKu2
(第一卷 正文完)
ns 15.158.61.1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