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羽回到秘密基地的時候,天色還未轉暗。雪坡的氣溫已經悄然開始降低,她覺得有點冷,搓了搓雙臂,呼吸在口鼻間化為一串白霧。
前山太子黨的新據點已經落成,裡面搭了個石爐,還用多的雪磚砌了些家具。高榻和桌椅鋪上厚毛皮,待明日放盞小燈,就是處完美的休息集會場所。少了大白兄的每日破壞,多了她和麟子累積的蓋冰屋經驗,他們一致樂觀地認為新據點可以撐到春日回暖。
剛靠進門洞,一股暖風就撲面而來,讓她愣了一下。
兄弟們整個下午都在互掐,據點蓋完後各自散會,今天沒來得及試用莫宇帆的石爐。所有人都回家了,冰屋裡為什麼這麼暖?
她爬了進去,疑惑地一看,石爐裡堆了幾根木柴,疊成精美的金字塔,正在熾熱地燃燒。
陌生的男孩坐在爐邊,百般無聊地撐著臉,支在石板上的手肘似乎感覺不到燙。
男孩有一頭短而俐落的棕髮,小麥色肌膚近乎棕黑。上身毫無遮掩,只掛著獸筋與骨片拼成的串飾,一排排獸牙墜在胸前,襯得健壯的身軀野性無比。稜線分明的腰間系了條獸皮短裙,用銀色的金屬環片腰帶緊緊扣住。裙底下雖然穿著短褲,但幾乎與大腿根部貼齊。骨飾遮住的面積比布料還多。
那男孩一手勾著她的葫蘆晃蕩,另一手支著臉頰,緊實的肌肉隨動作微微鼓起,線條分明,泛著健康的光澤。
他凝視暖爐出神,棕瞳中映著的火光縹緲搖曳,像是古遠的詩歌。然而,在看到莫羽蠢樣的瞬間,靜謐的表情便煙消雲散。
「我今天來是想告訴妳──我叫畢斯卡,妳這白癡。不要再叫我『大白』了,除非妳未來都想我用『死人類小妹妹』稱呼妳!」
棕髮的男孩吊起眼角,咂著舌響亮地「嘖」了一聲,在莫羽還來不及動作前就指著她開口。
莫羽的小嘴張成口字型,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應,無措地蹭了蹭鞋底。
……你是誰?
熊羆首領之子──畢斯卡指著對面的毛皮,銳利地接了下去。
「坐吧,『畢斯卡』就好,兄字免了,我的年齡夠當妳爺爺。還有,我不姓畢,我族沒有姓氏,不許叫我『畢兄』。」
「畢,畢,畢斯卡……嗯。」
莫羽在畢斯卡兇惡的視線下,乖乖地把「兄」字從舌尖上吞了回去,來到暖爐坐定,微弱地問:「你,呃,原本,長這樣的嗎?」
說完,她自己都覺得蠢,差點就笑出聲音。
「神獸到一定的年紀都可以化形,妳不知道嗎?」畢斯卡一副「妳眼睛瞎了嗎」的表情,不太高興地說:「只有隔壁的小弱麒一直化不了形。」
莫羽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之前沒有看過你這副模樣,所以……」
「我們的族群以原形為美。化形的神獸大多以人形為美。雖然因族群而異,但就算不特別喜歡,也不會特別討厭,畢竟化形算是一種特權。」畢斯卡朝領地的方向努了努嘴:「至於我們……呵。」
說到這,他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帶點自嘲的意味:「我們一族就比較特例。熊羆一族只崇尚武力,自從我母君死後,族群裡禁止化形。」
莫羽猶豫再三,停了又停,最後鼓起勇氣開口:「你阿娘的事情我聽說了,我很遺憾。」
男孩眨了眨眼,落在她身上的棕眸清澈無比。
「我去過你們家的領地好幾次,每次都經過已逝首領的雕塑。當時不知道那是你阿娘,還疑惑為什麼有一尊很美的雕像放在正門口。我覺得她的選擇很偉大,但是,既然你們家討厭,那為什麼還要把前任首領的雕像雕成那副姿態?」
她當時還以為那是熊羆一族的審美,因為和給人的形象太過不符,在心裡面深刻地震驚一番。
見莫羽說話小心翼翼,完全沒了互毆時的氣焰,畢斯卡勾起嘴角:
「妳現在大概在想崇尚武力和禁止化形有什麼關係吧?」
「對啊!」被道破疑問的莫羽握起拳頭,揮舞了兩下,苦著臉說:「你化形那麼好看,而且──」
要是一開始就能像這樣正常地說話,大家也不用把你當神經病一樣,打得天昏地暗了啊!
小白熊忽然化成人形,還是位個頭比她高出一大截的健美男孩,她頓時壓力倍增,拘謹得手腳不知道該往哪裡放。
「而且,只剩她一個人是人,其他人都不准再脫離原形,這樣她不是很孤單嗎?」
意想不到的發言讓畢斯卡微微一怔,復又低頭,釋然地笑了一聲。
「告訴妳也無妨,這個問題我已經煩惱了八十年。因為我娘以人形戰死,首領就下令禁止化形。根本搞不懂為什麼這兩者之間有什麼關聯?直到最近,我終於想到了答案!」
「答案就是?」
男孩向後一靠,攤開雙手,自然無比地說:「他有病嘍。」
莫羽狠狠地滑了一下,不太確定他是不是認真的。
這樣說自己的老爸真的好嗎?
「跟妳說一個故事,莫羽小妹妹。一個族群的異類的故事。」
畢斯卡眼神晶亮,雙手撐著腿向前靠過來,緩緩說了起來。
方舟入侵後,熊羆一族的故鄉遭受慘烈的重創,大部分族人於戰場消亡,無力繼續抵抗,不得不舉族搬遷。
和其他瀕臨滅亡的古老血脈一樣,倖存的族人找到隱蔽的藏匿地,設法在新地休養生根。就在這時候,東海的蛟龍發布了一道徵召令:東海集結令,號召殘存的古老血脈聚集到極東,結為同盟。
消息由夢境之獸白澤一族灑向亞拉亞,如春日悄然萌芽的柳樹,悄悄地滲入每一個古老血脈的夢境。
「這在當時可是掀起轟然大波。畢竟依照遠古的盟約,我們侍奉著……一些傳統,鮮少違逆的傳統。我們從不與其他族群往來,這是一種禁忌。不只是我們,大部分族群都侍奉著同樣的傳統,神獸之間哪個族群能與哪些外族往來,都有明確的規矩。」
但是,熊羆的女皇卻不這麼想。她主張響應,而男皇極力反對,認為她會將族群帶向毀滅。女皇不氣餒,漸漸說服了所有族人,最後連男皇也鬆口同意。但是還沒來得及付諸行動,神獸白澤的連結便突然斷了。
緊隨而來的,是極東大陸毀滅的消息。
東海集結令不了了之,但是殘存的也逃向各地。熊羆一族輾轉得到消息,說麒麟的新皇往北山來了。這時女皇提議,要收留麒麟的新皇,讓倖存的麒麟將聚集到我族的新避難地,助他們一同重整。
棕髮的男孩說到這裡,垂下眼眸,短暫地停頓。
「麒麟帶來了災厄。女皇死了,隱匿地遭到波及,不得不放棄好不容易重建的新家。大家都變得不相信了,後悔聽她的話。除了一個族人,一個毫不起眼的,無能為力的……小小的異類。」
小小的異類在小恆山長大,每天都在廣場停留,仰望已逝女皇的雕像。
他的父君告訴他,尋求外援是軟弱的象徵,熊羆一族天生完美,不需要其他種族,唯有戰鬥才能令自己強大。
異類和他的父君有諸多摩擦。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看到一族的封閉,凋零,無意義的戰鬥又引發更多的戰鬥。小異類為自己的部族憂心,他開始懷疑已逝的女皇是對的。
但是他出生得晚,記事的時候女皇已經不在了。沒有人能告訴他,該如何邁向共生。在他的年代,女皇的名字是個禁忌。他為了找尋當年的真相無所不用其極,偷聽打探,威逼利誘,下藥灌酒……什麼都做了。
畢斯卡的聲音越來越輕,說到最後,幾乎要化為一聲嘆息。
「可是最後他失望了。他失望極了,因為他父君說的是真的。女皇什麼都沒做到,也沒想好,她只來得及動念就失敗了,結果把自己及部族的安危都賠了進去。得知真相後,小異類不再戰鬥,也不再跟父君說話,對一切都感到厭煩。從某天開始,他甚至想結束自己的生命。」
莫羽摒住了呼吸。即使她知道當事人好好地坐在眼前,仍是忍不住一陣緊張,連提問都不意放輕了聲音:
「他……他是因為,他已經不想戰鬥了嗎?」
「不是,他……多半不弱,也不怯戰。」畢斯卡低下頭,垂眼看著自己的雙手,緩慢地握緊:「只是因為,他意識到自己不明白在和什麼而戰、為什麼而戰,卻還是在戰鬥──就和他最討厭的父君一樣,什麼都不剩,只是具為戰而戰的空骸,所以他害怕步入毀滅。」
不知不覺,莫羽已經朝畢斯卡挪了好幾寸。石爐的熱氣一陣陣撲在她臉上,她也沒有察覺,只是緊張地追問:「然後呢?」
大男孩的嘴角突然撇了下去,滿臉凶惡。
「然後,他遇到一隻小麒麟。小麒麟很弱,太弱了,弱到他惱羞成怒。不知何時開始,他每天都忙著生氣,氣著氣著就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使命。」
莫羽聽得太過入神,右手的指尖不小心搭上火爐,燙得縮了一下。她「嘶」了一聲,疼得在空中來回揮舞,也顧不得查看,急急忙忙地追問:「是什麼使命?」
「那是全亞拉亞最重要的使命。」
男孩驕傲地閉上眼睛,朗誦似的富有韻律,搖頭晃腦地吟道:
阿翟爾繼承父神的榮耀,人類使亞拉亞繁榮,古老的種族鎮守四方。父神對他們承諾:你們可接受亞拉亞的庇佑,令神聖的血脈延續,永不混淆,直至跨越永夜的那一日到來。於是先祖們承諾:作為交換,我們會世代鎮守亞拉亞,不分晝夜,直至跨越永夜的那一日到來──這是古老的盟約,先祖許下的承諾,神獸們入住亞拉亞的開端。但凡你身軀中流淌著恩賜,皆必須肩負這份使命──為守護亞拉亞與神聖的血脈而戰。
莫羽認真地聽著,覺得畢斯卡和麟子糾紛關鍵應該就藏在這段話裡面。
雖然她不太懂把麟子打爆和神獸的使命有什麼關聯,但畢斯卡還在認真地講,她只好先專注地聽著。
「小異類想起了使命,想起女皇,想起許多逝去的英靈。他在女皇的雕像前發誓,女皇沒有做成的事,由他來完成。但他還是很痛苦,不知道怎麼戰鬥,不知道該和什麼戰鬥。他戰鬥,是因為相信戰鬥能解決問題;他產生疑問,也是因為不相信戰鬥能解決問題。每天每天,他都在迷茫,煎熬無比,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什麼都沒有達成。」
「他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或許戰鬥到盡頭,才能夠找到答案。所以他迷惘地戰鬥,戰鬥又迷惘,就這麼掙扎了下去。直到──某一天,他遇到一位人類。」
畢斯卡突然笑了起來,神情開朗飛揚,像春天的燕子。
「人類跟他說,不能因為你力氣大,就以力量來衡量人家。她還說,別打了,這樣打下去不會有結果。如果想打,就來打個賭,贏了我們就當兄弟,輸了我們──還是當兄弟。」
大男孩說著,兩手捧住結實的腹部,抑制不住地大笑,胸前的獸牙碰撞得喀喀作響。
「為什麼呢?我好開心、好開心,這輩子沒有這麼開心過,沒有這麼清醒過!這麼簡單的道理,我竟然沒有想過!」
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明明笑得很開懷,莫羽卻莫名地有點鼻酸。她想說點什麼,又覺得說什麼似乎都不合時宜,只能默默地看。
「啊啊,妳的話點醒了我,莫羽小妹妹。我在這裡見妳,除了想感謝妳,也想問妳一個問題。」
畢斯卡直起背脊盤坐,兩手壓在膝蓋上,向對面傾去,棕色的雙眸映照著女孩的身影:「妳對現在的小恆山有什麼想法?」
──景色很美?
莫羽把第一個冒出來的想法按了回去,謹慎地問:「哪方面的?」
「族群關係,之類的吧。」
莫羽猶豫了一下,扭動腳尖,期待地問道:「可以直說嗎?」
「當然。請妳務必直說!」
「很莫名。」莫羽認真地舉起兩手,一根根扳著手指:「規矩一堆,矜持一堆,動不動就開戰,還神神秘秘。明明限制一大堆又不肯說清楚,語言也不通,溝通超沒有效率,每一次外交都曖昧不清,總覺得很隨便──」
她瞬間就爆出一長串,一口氣說完才覺得有點過頭。看著畢斯卡饒有興趣的表情,她想了想,決定挽救一下:
「不過我是新來的才這麼說啦,主要是我們宗主大人總是什麼都不說清楚,等發現的時候,我就已經犯規了,有很大部分是我們家自己的問題吧?麟子人挺好的,還有你也──呃,挺好的。地主大人也跟我想像的不同,實際見到後大家都很友善。不太懂為什麼平時要打來打去?雖然你們家有點怪,也很兇,但如果家裡突然被入侵,對方還掏兵器,好像也可以理解……吧。」
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試著站在熊羆的角度重審這件事情。
跟莫宇帆去熊羆領地的時候,她沒和居民有深入的交流。毛都是莫宇帆在梳,她負責撿和整理,大多時候都埋頭忙碌,根本沒在管居民們在做什麼。
雖然熊羆一族是真的很排外,不會和他們搭話。但現在想想,她的印象都只停留在自己違規時的兇殘,實際上沒有真正想了解過。
「我也只認識你們幾個,其他的鄰居我一個也沒見過,所以大概就只能想到這麼多。」
「妳會想見嗎?」畢斯卡問得若有所思:「其他的鄰居。」
莫羽兩眼發光,猛得湊近畢斯卡,把老大嚇得往後一跳:
「可以的話當然會啊!我最喜歡熱鬧了!」
她剛入山就對麒麟族好奇了很久,這幾年一直使出渾身解數偷看,垂涎了好久才終於摸到真麒麟本麟!
神獸們形態各異,各有特色,有的部位還會亮,每個她都覺得好有趣。
麒麟們流光溢彩的鱗片,畢斯卡滑滑的雪花毛,還有地主,藏在金燦的鱗片下緊實的肌肉,噴薄欲出的力量,她好想偷偷摸一摸……嗚呼呼呼。
等到麟子的角哪天長出來了,她一定要戳戳看,希望到時候不會被賞一頓踢擊。
畢斯卡聞言又笑了起來,露出一整排潔白的牙齒。
「我相信母君的信念,因為我看到了與她相同的弊病──至少我如此堅信。妳那天說了,不能因為力氣大就以力量來衡量一切對吧?但是我至今就是這麼做的。我們的族群一直是這麼過來的,從來沒有人想過去質疑。」
畢斯卡說著垂下眼簾,凝視著暖爐裡的火焰,深沉地說:
「我們離真正的共生越來越遠,即使僥倖從浩劫中活下,高貴的意志卻化為灰燼。母君以失敗告終,父君也在使族群偏離正確的道路。這樣下去……我認為,是不行的。」
男孩握拳的雙手往膝頭壓下,神色堅定,向莫羽鄭重地宣告:
「我需要改革!對小恆山,亞拉亞,所有神獸的改革!」
莫羽眨了眨眼,面色不變,鎮定地聽著,腦袋卻暫時停止了運轉。
改革?什麼改革?
怎麼回事?
剛不是在說畢斯卡的童年故事嗎?
「為何千年來沒有人對履行職責的方式產生過疑問?我們真的有好好履行職責嗎?住在小恆山的我一直在思考。亞拉亞其他種族都能夠一起生活,就只有神獸一直與其他的種族分地而居。浩劫後的亞拉亞早就不同往日,只一昧守舊,前方根本不會有未來。我們有小恆山這麼得天獨厚的環境,卻仍是在毀滅的道路上行走,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我們急需拋棄傳統的框架,重新衡量自己──不只是作為單一的族群,而是身為整個『神獸』的團體。昔日我等散落在世界各個角落,今比鄰而居,還想用傳統的方法鎮守四方,也太可笑了!」
莫羽的小嘴微張,陷入呆滯狀態。
話題飛越的高度超乎她的想像。明明同樣是每天到雪坡上幹架,她的腦袋裡只有吃喝玩樂,人家已經在思考要如何改變世界。
總覺得覺悟根本不在同一個層次啊!
她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只好吶吶地點頭,裝出自己有在聽的模樣。偏偏大男孩到這就停了下來,還把球傳給她,一本正經地請教:「妳有什麼看法?有什麼好建議請務必和我分享。」
「不,就算你問我……」
她摸摸後腦,感到有點抱歉,想了一會兒還是決定誠實回答:「對不起,我對這種事一竅不通。問我大概也得不到什麼好建議喔。」
「不論是誰,大家都是從一竅不通開始的。」畢斯卡沒有罷休,反而張開手鼓勵:「什麼都不知道才不會有成見。妳能夠打破種族的隔閡,要大家兄弟相稱,這種事我連想都沒有想過,真是驚呆了!耳目一新!就算是誤打誤撞也好,妳身為小恆山的一份子,未來會有許多共進退的時刻。我希望──迫切地希望,能聽聽妳的想法!」
「就算你這麼說……」
莫羽傷腦筋地揪了揪髮尾,慢吞吞地解釋:「我根本不知道神獸該做什麼耶。你剛才說的那些我就統統不知道……」
畢竟,除了魔族的傳承有缺失之外,她歷史課大半的時間都在意淫浪牙.阿卡西斯。
雖然畢斯卡認為隨意就好,但若是貿然亂給意見,對人家未免太沒有禮貌了。
莫羽絞盡腦汁,眉毛幾乎要擰成一長條直線,突然間眼睛一亮:「不過!我知道有一個人可能會有你想要的答案。你要不要去問問我的師弟?」
「你師弟……」畢思卡皺著眉頭,思索良久,才終於敲了一下手掌:「喔,你是說,滾進聖地裡連十秒都堅持不到,直接就融化的那個傢伙?」
「是老四!老四!我們結拜了你忘了嗎?!」
畢斯卡無語地看著她,棕色的眼珠晶瑩剔透。
莫羽沒好氣地坐了回去,抬手猛搧臉頰。
「對啦,那就是我師弟,其實我也是跟他學的。師弟前陣子說過一句話──可以不用打就解決的問題為什麼要打?所以當時我就想到,打了也沒辦法解決的問題,那不就更不必打?」
「可以不用打就解決的問題,為什麼要打……?」
「挺有道理的不是嗎?我當時就只是這樣想的。我和麟子摔角,不小心摔到變成朋友,所以就覺得你們或許也可以。抱歉啊,其實沒什麼深奧的技術含量,我腦子很笨的,什麼都沒想。」
提起寶貝師弟,莫羽頓時間滿心得意,自豪地推銷了一陣。
畢斯卡咧開嘴角,滿足地說:「即使是這樣,我也從中學到很多,謝謝妳。」
「不客氣,能幫上你的忙,是我的榮幸。」
一陣安靜降臨,畢斯卡垂著眼沉思,似乎在咀嚼方才的談話。木柴在石爐中沉穩地燃燒,偶爾微弱地炸開,氣氛溫馨而美好。
莫羽盯著躍動不止的火苗,小小聲地開口:「那個,所以你打麟子,真的就只是因為你阿娘被他們害死了嗎?」
畢斯卡嗤笑一聲。
「害死?怎麼可能。我只是一直在想,母君甘願犧牲性命保護的對象會是何等英勇,結果……」
男孩的視線飄向遠方,想起了商祈被地主接回來的那一天。
他站在父君身後,看著商祈從商宥的背後探出半個頭。瘦骨嶙峋的麒麟是那麼地可憐,那麼地脆弱,顫抖的四蹄幾乎沒辦法撐住自己的體重,更遑論好好地行走。
殘酷的問題伴隨他整個童年,串起了每一個孤寂的夏夜──
究竟是怎麼樣的勇士讓母君甘願拋下他,留他獨自一人面對自己的命運和偏執的父君?
他期望等到的,不是父君嘲諷的眼神,毫不留情的辱罵,理所當然的落井下石,以及半夜偷偷蹲在母君雕像前沒落的背影。
不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
多年來支撐著心靈的期盼落空,彷彿也抽走了他與父君對峙的力氣。濃烈而窒息的失望過後,湧上的是難以遏止的怒氣。
不該是這樣,也不能是這樣。
他要改變這一切。
畢斯卡生氣地哈了一口氣,破口大罵:「我看到他喪氣的模樣就氣不打一處來!況且那只是很普通的訓練啊!」
「普,普通的訓練?」
莫羽一瞬間擔心面前的火爐會遭殃,成為大力族人的遷怒對象,默默地往後挪了好幾寸。
幸好畢斯卡只是抒發一下,沒有真的拿火爐出氣。她搔著臉頰,弱弱地為麟子辯護:
「但這也不是麟子的錯吧?聽說他封在冰天雪地裡面凍了好幾年,才終於被大家救出來……」
「不是這個問題,莫羽小妹妹。他早該化形了,遲遲不化形不是修為問題,是他被無聊的過去束縛。能完成我們的賭約就是證明。」
大男孩兩隻手撐在身後,望向雪白的屋頂,大片腹肌暴露在空氣之中,配上憂鬱的眼神,活脫脫一幅野性與知性的混合體。
「我的父君也好,小弱麒也好,大家都沉浸在無聊的感傷裡面,但我們早就沒時間悠閒地消沉了。我們有責任要履行,先前的浩劫奪去太多的勇士,殘存的部族也寥寥無幾。情況迫在眉極,大家需要往前走,既然他們辦不到,就由我推他們一把。我只是這樣想的而已。」
「可是,戰爭不是已經結束了嗎?」莫羽擦掉差點流出來的口水,擔憂地問:「我們和亞特族未來還會再打仗嗎?」
「跟那個沒關係。就算沒有方舟,神獸也依然鎮守四方,為守護而戰。這是古老的盟約,神獸許下的承諾。這才是『亞拉亞的神獸』該遵守的傳統!」
畢斯卡將右手敲在胸膛上,澄澈的棕眸格外認真:
「我的母君是最勇猛的戰士,是為了保護未來的勇士而死。我要把他訓練成勇士,和他一齊守護亞拉亞。他受到最多的保護,沒有資格當個弱者,他必須強大,他有這個義務!如果他自己辦不到,那就由我來讓這件事發生!」
男孩豪氣的聲音迴盪在冰屋裡面,震得莫羽胸口發悶,微微低下了頭。
「那個,畢斯卡……兄。」沒有加個兄字她不太習慣,莫羽最後還是這麼叫了:「這件事麟子知道嗎?」
畢斯卡默認了她的稱呼,沒有糾正,高傲地環住胸口。
「他不需要知道,他只要變強就好。說來可笑,他也從沒問過。妳是唯一願意問我理由的人,其他人都只會擅自想像。不過哪天他親自問了,我會跟他說的。」
莫羽抽動嘴角,很懷疑他們等不等得到這一天。
她覺得她們的麟子也有點傻,被針對這麼多年,竟然都不知道要問「為什麼」。
「要不是妳那天橫插進來,說不定小弱麒已經拿出真本事了。我第一次看到他那麼生氣。」大男孩嘿嘿笑了起來,隨後又搖了搖頭:「但沒有妳在,事情也不會進展到那個地步。要是妳當時配合一下,在洞裡多待幾刻就好了。我就可以和他認真地打一架。」
「怪我?」莫羽撇了撇嘴,猶豫了半天,小心翼翼地說:「你要是想要聽我的意見的話,我覺得這樣的做法是不太對的。」
「不怪你,莫羽小妹妹。我以前只曉得蠻力才是強壯。但現在,多虧妳的示範,我懂得一點別的了,我想母君會更願意看到這樣。」
畢斯卡朝她爽朗一笑,虎牙從嘴角邊尖尖地探了出來,一點也不介意暴露自己的短處,真摯地請求:「雖然我不是很擅長交兄弟,但我會去學。妳懂得比較多,未來妳可以多教教我。」
莫羽忽然危襟正坐,醞釀了一陣,鄭重地開口:
「所以在那個什麼池邊,推我師弟的是不是你?」
陽光般的笑容頓時僵住。
大男孩石化了一下,老實承認:「是我。」
「為什麼?為什麼要推我師弟?!」
莫羽專注地盯著畢斯卡,不放過一絲表情變化。
畢斯卡化形前的外表太具欺騙性,再加上她對熊羆的印象不好,陰差陽錯捲入一連串鬥毆,莫羽就先入為主,一直覺得他是位粗魯又沒禮貌的鄰居。
實際談過後,她徹底改觀,不論言辭舉止,老大都帶著一股真誠,讓人討厭不起來。在她手抄冰磚往熊頭砸下去時,絕對想不到自己會用這個詞形容對方。一席談話只讓她覺得自己像根廢柴,對神獸的事情也是雲裡霧裡,但是不妨礙她感到欽佩。
麟子和畢斯卡有實際的糾葛,是神獸之間的事,她只能從旁勸架。但是宸翰宗不一樣,她是宸翰宗的莫羽,有必要保護自己的師弟和師門。況且,寒易天和畢斯卡無怨無仇,為什麼遭到襲擊?
她必須先弄清楚,這樣的老大為什麼害她的師弟。
畢斯卡聞言安靜了下來,五指插進髮梢里,煩躁地用力梳過頭皮,來來回回梳掉了好幾根棕毛。
抓了幾十來下之後,他才吞吞吐吐地開口:
「推個毛。我是要拍他肩膀,叫他不可以亂看,攔下他也只是見到生面孔有點警戒。結果碰一下他就滾下去了,誰知道他這麼輕。」
莫羽呆滯地看著畢斯卡。
心裡頭湧起千百種情緒,在喉嚨一股腦卡住。無言了很久,她用力站起,大聲地爆出一句:「那你幹什麼不解釋啊!你知不知道我家為了這件事鬧得天翻地覆,師弟跟師父大戰了三百回合,我勸架勸得頭都快禿了啊!」
「他都下去了,我還解釋個屁!」
畢斯卡忿忿地拍了兩下雪地,抱住雙臂猛搓,一身獸牙被他蹭得喀啦作響。
他又不是不想,但他也被嚇壞了好嗎?那種情況下誰說得清楚,不知道什麼叫越描越黑嗎!
「誰知道他會突然融化,有夠噁心的!我都快嚇死了!而且我承認當時是看他非常不爽,所以拍的時候用了點力氣。但是真的,我發誓,我只是想把他打趴在地上,沒想到他會直接飛走啊!」
莫羽崩潰地摀住額頭。
媽耶,跟大力族人打交道真是太可怕了!
她突然間有點理解莫宇帆的痛苦,無力地呻吟:「你怎麼能把自己的標準套用在魔族身上?」
「就說了我還在學!」畢斯卡尖銳地抗議:「連小弱麒被那樣推都能中途跳起來不會摔進池子裡。我又沒有跟他以外的異族打過交道,怎麼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況且,就算真的摔下去,也不會立刻就溺水融化啊!」
「不會的嗎?!咦,不是,等等,該不會那天……」一連串畫面從記憶浮現,某個她不想承認的可能閃過莫羽腦內:「我拿冰磚砸你腦袋的時候你怎麼不還手?」
畢斯卡的聲音高了八度:「開什麼玩笑,太大力把妳摸死了怎麼辦!」
她就知道!
嗚哼,虧她還以為是她和麟子配合得好呢,可惡。
「你以前沒有把麟子的脖子扭斷還真是奇蹟。」
莫羽齜牙嘟噥,想了又想還是氣憤不過,揮起小拳頭,徒勞無功地強調:「我師弟差點就死了耶!」
畢斯卡心虛地移開了視線,無可反駁。莫羽頭疼地倒在對面,撲在毛皮上回味整件事情,只覺得越想越無言。
難怪莫宇帆一直都緊張兮兮,前幾年把他們關在宸翰宗哪都不讓去。
神獸的標準也差太多了吧?
聽莫宇帆說,熊羆一族有惡名在外,大家都敬而遠之。在路上攔下寒易天,大概是畢斯卡熊生的第一次嘗試。幸好她師弟最後活了下來,否則,畢斯卡的夢想會在搖籃內直接結束。
她個人很希望畢斯卡不要太受打擊,能夠再接再厲。能懷抱理想已經很厲害了,沒看見大恆山那位隔了一層的師兄也對她的出身頗為嫌棄嗎?換做是她,她只會想把拳頭塞進梓柷嘴裡,讓對她有意見的人統統閉嘴。
但是,但是!她師弟差點就死了耶!
算了,說到底,原諒不原諒是寒易天的事。要是師弟仍難以釋懷,她只好委屈一點,夾在兩個人的中間充當潤滑劑了。
莫羽嘆了口氣,放下遮臉的雙手,嚴肅的表情退去,對畢斯卡繼續推銷師弟:
「我的師弟可聰明了,我們家宗主大人脾氣很大,還老愛打人兒,有什麼事情常常忘記說清楚,每次都害我們吃好大的虧。但是我師弟總是有辦法哄得他回心轉意,哼哼,這叫做兵不血刃,以柔克剛。等你跟他聊過就明白了!向他請教絕對會收穫良多,你一定要試試看。如果……」
說到這,莫羽頓了一下,扭了扭手指,忐忑地建議:「就當我多管閒事,如果你和你父君還沒有冰釋前嫌……或許,那個,你也可以問問他的意見。」
畢斯卡坦然地點頭接受了。
「好,我知道了。謝謝妳的引薦。」
他看了看外頭,見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向莫羽提議:「時間不早了,今天謝謝妳,莫羽小妹妹。我送妳回去吧?」
「不客氣呀,我們是兄弟嘛。」莫羽拍拍胸脯,正想婉拒他的護送,腦海裡閃過另一個念頭。
她吞下嘴邊的「謝」字,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將畢斯卡從頭到腳掃過,希冀地問:
「有得騎嗎?」
畢斯卡煩躁地咂了一聲舌,將葫蘆往她懷裡一拋,爬出冰屋,變回了白熊。1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5a3dTnbEH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