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亞拉亞曾說過的幹話（卷一） - 1-1 地獄般的賠罪

　　轉眼間過了冬至。

　　自從六月，天氣不曾轉暖，嚴寒隨東南之地直至入冬。小恆山境內風雪紛飛，草木枯萎，萬物深藏。蓬勃的生機沉睡於地底，放眼望去淨是銀白肅穆。

　　從藥王谷回來已經過了三個月。

　　寒易天正在儲藥閣忙活。外頭下著大雪，室內有些昏暗，儲藥閣一側擺著大袋的米糠、石灰和容器，另一邊擺著幾個籮筐。桌案上鋪滿攤開的藥草，生鮮和炮製的分了兩邊。

　　他抬腕擦額，臉上沾了點碎草葉屑，看起來有些滑稽。

　　院門「吱呀」一聲打開，莫宇帆從外面快步走來，將三個籮筐甩在地上。寒易天趕忙上前接手，朝遊廊抖掉罩布的落雪，免得染上水氣。

　　這三個月被師父壓著學習藥儲，什麼要單獨存放、什麼得封蠟埋灰、什麼要通風陰涼、什麼跟什麼要頭尾相疊交替並存……背得小魔族頭昏腦脹。

　　「師父，草藥不能用符文或結界術設下結界防護就好嗎？」

　　寒易天邊收邊問，手上慢了下來，被莫宇帆敲著門柱催促。

　　「疊一下就能解決的事情何必浪費魔力？快弄。」

　　用符雕做浴桶給師姐就不是浪費嗎？雙標！

　　莫宇帆觀望了一會兒，留下寒易天繼續忙活，自己沿山道往聽雪峰走去。

　　雪花隨北風變換列序，聽雪峰卻是一派祥和。任凜風如何呼嘯，涼亭的竹簾紋絲不動，柱瓦間隱約可見小小的人影，背對著山道靠坐在欄杆上。

　　門柱後探出半顆腦袋，木槿紫的長髮束著髮辮，丁香色的圓眼緣溜溜地看著他。

　　「千林，在看什麼？」

　　困倦的嗓音從亭內傳來，石柱後的腦袋立刻縮了回去，髮尾在空中打了個旋兒。

　　莫宇帆快步來到聽雪亭，側身閃入。暖風自簾後撲面而來，亭內滿是橘皮焦香的芬芳。

　　涼亭──或許叫暖亭會更加貼切──散落著不少小物，檀扇、流蘇、桌上一壺茶，凳上丟著兩顆烤過的橘子。矮小的女孩兒賴著美人靠，左手一卷書、右手一杯茶，兩隻腳高高掛在桌邊。紫髮的小妖精撲在她腿上，動也不動。

　　莫羽放下書卷，吐舌笑了起來：「原來是在看英俊瀟灑的宗主大人。」

　　莫宇帆撢掉身上的雪，等到寒氣散掉才往內走去，抱起莫羽在軟墊上擺正，探了探她的脈。

　　「別這麼坐，對身體不好。」

　　「歪的比較舒服嘛。」

　　他撥開凳上的橘子，把千林放到一旁，來到莫羽身側坐下。

　　「感覺怎麼樣？還有沒有哪裡痛？」

　　「還好，不疼了。」莫羽放下書卷和茶杯，靠在他身上抱怨：「好睏喔，藥效還有多久？」

　　莫宇帆立刻調整坐姿，讓她枕在腿上躺下，撩起旁邊的毛被小心蓋好。

　　莫羽被宗主大人一氣呵成的動作弄得大翻白眼，兩手一掀，毛被不偏不倚落在千林的頭上。

　　前幾天她發了一次病，傷勢好不容易消退，後續被逼著吃安神的藥調養了三天，昏沉到今天還沒消退。

　　安神藥讓她非常疲倦，睡也睡不下、起也起不來，想去散步又渾身乏力，只好上聽雪亭打發時間。單調的風雪聲似乎沒什麼幫助，翻開書本，眼皮不停地打架；放下書本，卻是翻來覆去怎樣都睡不著，還有個宗主大人每刻鐘過來看她一次，比報時鐘還準時。

　　「睏就再睡一下。」

　　「睡不著，我睡好多天了，一直躺著人都要發霉了。」莫羽賴在他身上，扯著他的馬尾辮要求：「不然你抱我去散步好了。」

　　於是莫宇帆把千林從棉被下救出，疊好軟被，抱起莫羽往外走去。

　　「千林帶好了嗎？別把她掉在路上。」

　　「放心，她抓著我的袖子。」莫宇帆低頭確認，對乖巧的妖精女孩說：「仔細抓好了。」

　　聽見莫宇帆的叮嚀，小妖精認真點頭，丁香色大眼滿是懵懂，清楚映照出他的臉孔。

　　冷風凍得莫羽昏沉的神智清醒了一點。莫宇帆想拉緊她的斗篷兜帽，被她一掌推開，伸出臉迎著風猛吹。既戴帽無果，莫宇帆舉袖為她擋風，她伸手去拍，反而被袖子蓋在臉上，咯咯笑了起來。

　　兩人邊走邊在山路上玩鬧，繞宸寒宗的山道轉了一圈，途中遇見從藥閣回來的寒易天，一同朝小寒舍走去。

　　小魔族背著六個籮筐，疊成一大疊扛在肩上。看見他的陣仗，莫羽頓時面色發青，倒在莫宇帆肩上，無奈地呻吟：「明天又要去脫毛了。」

　　莫宇帆腳步一頓，接著兩人步調一致地發出了一聲：「唉。」

　　扯著莫宇帆袖子的妖精女孩左看右看，也跟著模仿，垂頭喪氣地吐出一口氣。

　　身為罪魁禍首的寒易天不敢吭聲，縮起腦袋，喪氣地跟在三個人身後。

　　這事要追溯回三個月前。

　　寒易天對小恆山的其他居民拔劍一事，因莫宇帆受門派召喚和莫羽突發疾病，暫緩了一陣子。

　　藥王谷歸來隔天，莫宇帆就被叫去其他居民的地盤談賠償。出發的時候午陽高照，一直到傍晚風雪紛飛，宗主大人才被放還家領。

　　他一臉空虛，眼神渙散，歸來後劈頭就對莫羽說：

　　「他們指定要妳去。」

　　「去……做什麼？」

　　莫宇帆沉默地望著天空，之後從書閣找出一本手札：《熊脫毛》。

　　莫羽翻完仍不理解，看著自家師父，尋求解釋。最後，莫宇帆蹦出一句：「妳去了就知道了。」後絕望地走了。

　　第一次出發，莫宇帆疊了六個竹簍，五個拎在手上，一個背在身後，把莫羽放進去帶著走了。寒易天硬是從師父眼裡看出了壯烈赴死的意味。

　　他帶著千林送別師父師姐，緊張地在地界邊緣徘徊等待。從正午等到日落，一大一小的身影才從林間浮現。寒易天立刻迎了上去，只是當看清兩人的樣貌，他被狼狽的慘狀嚇得頓住腳步。

　　莫宇帆背著四個竹簍，腰間還綁了一個，莫羽背後也背了一個。兩人披頭散髮，瀏海蓬亂地翹起，渾身上下都黏滿了……毛。

　　莫羽的衣著還算整齊，但莫宇帆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腳上和臉上盡是泥痕，連鞋子都脫了係在腰間。兩人沾滿濃郁的野獸腥臭，用堪比蝸牛的速度前進，散發一股頹靡的氣息。

　　「唉。」

　　莫羽了無生趣地嘆了一口氣。

　　「唉。」

　　莫宇帆跟著嘆了一口氣，一搓棕色毫毛從髮間吹起，寥落地飄了下來。

　　千林似乎很怕他們身上的味道，掩著鼻子躲得遠遠的。

　　莫宇帆解下莫羽的背簍交由寒易天，一行人龜速爬回小寒舍。一挨到家門，莫羽就像是復活一樣，脫下鞋子朝門外一丟，往浴室衝去。

　　莫宇帆在後面有氣無力地喊：「不要用力，跑慢點──」

　　六個竹簍被丟在院子裡。竹簍內裝的全都是毛，依照粗細、長短、和顏色分類，整齊地綑綁，一綑綑交叉有序地摞在簍內。有的毛髮又細又白，柔順如絲，泛著奇異的光澤；也有的毛髮又棕又短，粗糙扎手且奇臭無比。

　　「搬去倉庫。」

　　莫宇帆吩咐寒易天，一邊將鞋子丟在門口，抓了把積雪搓淨手腳，往二樓走去。他要先監督大徒弟洗澡，確認她安然無恙地走出浴室，自己再去清理。走了兩步，他改變主意，退回來喊住二徒弟：「等等，你先幫你師姐擦完頭髮再搬。」

　　於是寒易天抱著毛巾和師父並肩蹲在走廊，一旁的千林有樣學樣，蹲在寒易天旁邊，時不時捏住鼻子嫌棄莫宇帆的味道，三人由高到矮一字排開。莫羽從浴室走出來時，差點被這道奇景嚇得滑倒。

　　「你們蹲在這兒做什麼？」

　　莫宇帆二話不說，麻利地滾進浴室，以關門代替回答，無視大徒弟「你回左翼洗啊做什麼搶我浴室」的抗議。

　　等到寒易天擦乾師姐的頭髮，將籮筐從小寒舍搬進倉庫回來，餐桌的被椅子拼在一起。洗過澡的兩人各自占據一排，一手摀眼、一手垂地，頹廢地仰躺在椅子上。千林被放在客廳的主位上，乖巧地眨著大眼。

　　寒易天真的很想提問，但空氣中瀰漫著一股「不要問我不想說」的氣氛。他只好拿著沾膠的黏布，蹲在地上清理飛落滿地的毛。

　　「宗主大人，您有沒有覺得客廳少了點什麼。」

　　「沙發。」莫宇帆呻吟：「少了沙發。」

　　第二天，莫宇帆就用天地創造弄了一張貴妃椅，命令寒易天縫製椅墊。

　　土生土長的東南小魔族看著椅腳蜷曲、雕刻繁複的單側扶手橢圓形長榻，根本不知道如何下手。

　　「為什麼要做成西大陸的樣式？普通的軟榻不行嗎？」

　　「要做就做全套，不然會很奇怪。」

　　說到底為什麼只有小寒舍蓋成別墅，這點也很奇怪吧……

　　屈於師父的淫威，他不敢發表意見，只好頂著師父的嫌棄不斷重縫，直到莫宇帆終於滿意為止。之後，他又回到小寒舍掏了半天的毛──浴室的排水孔被熊毛堵住了。

　　滿頭大汗地打掃完畢，新家具已經搬進大廳。當然，這張椅子只有女孩兒們能用，寒易天敢肯定自己如果在大廳躺下，絕對會被師父拖出去打。

　　至於莫宇帆本人，以他的堅硬程度，小魔族毫不懷疑他更喜歡地板。

　　從那之後，小寒舍每十天重複一次這樣的慘劇。

　　倉庫裡的籮筐越堆越多，排排交錯，幾乎通達屋頂。莫宇帆偶爾會頭疼地看著滿室熊毛嘆氣。就這麼過了兩個半月，看著已堆滿走道、一路淹沒到門口、以至於妨礙到進出和其他倉儲的熊毛，寒易天受不了了。

　　「師父，這些毛該怎麼處理？」

　　「想辦法送去恆山，或是拿下山去賣。」莫宇帆絕望地說：「令人頭痛的是該如何運下山。雖然我們不缺錢，但是熊羆的毛是很珍貴的素材，不可浪費。神獸的毛髮可遇不可求……」

　　聽見可以換錢，小魔族眼神一亮，隨即大力咳了起來。

　　「神、神獸？」他結結巴巴地問：「古，古古，古老血脈？！」

　　「不然你以為你遇到的是什麼？披著熊皮的阿翟爾人？」

　　莫宇帆一眼瞥來，不屑與嘲諷毫不掩飾，轉身離去，氣得小魔族一陣臉紅。

　　可惡，有必要這樣嗎？雖然在書閣內看見上古巨獸從天而降的那一刻，他似乎就該想到，但態度也不必那麼惡劣吧？

　　那可是傳說中的古老血脈，受父神命令守護亞拉亞的聖獸！誰能想到，他們跟這樣的存在比鄰住了五年！

　　一想到他對古老血脈拔劍，寒易天嚇得臉色煞白，後怕地握住手臂。

　　滿倉庫的熊毛看在他眼裡，頓時高大聖潔了起來。

　　在他的有生之年，竟然能摸到神獸的毛……雖然取得的代價有點高昂。

　　他輕手輕腳地後退，將倉庫的門扇恭敬闔上，墊起腳追著莫宇帆跑了。

　　知道了師父師姐帶回來的是神獸的毛，寒易天的態度發生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從此連搬籮筐都變得小心翼翼，充滿敬畏。

　　只不過倉儲問題仍然沒有解決。

　　莫宇帆顯然打算能逃避多久就逃避多久，到後來乾脆把一筐筐熊毛全堆進小雅殿，眼不見為淨。

　　真是期待下次梓柷師兄看到時的反應，寒易天不無惡意地想道。

　　過了三個月下來，雖然每次脫毛都慘不忍睹，眾人也漸漸習慣，誰也沒想到莫羽會突然發病。

　　自從生了怪病，莫羽一直很小心，但安分兩個月不見異常，她便鬆懈下來，到這個月就病了兩次。第一次是在小寒舍玩鬧跌下二樓，翻身卸力時反射性運了功；第二次是脫毛歸來的途中，兩人腦袋放空，一心想快點回家，不小心越走越快。

　　等她反應過來，自己已運功走了一路，剛踏進宸翰宗就鼻口溢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對此，莫羽無奈地表示：「習慣哪裡是這麼好改的。」

　　於是她躺了好幾天，醒來之後仍被勒令臥床，拘在家裡休息。等到莫宇帆終於放她出門，下一次脫毛又即將來臨。

　　寒易天背來的正是兩個人明日要背出門的籮筐。

　　一行人從飄雪的山道回到小寒舍，莫宇帆抱著莫羽走進大廳，留下寒易天在後面監督千林脫鞋，丟包得心安理得。

　　「千林呢？你怎麼把她弄掉了。」

　　「寒易天帶著。」

　　「別給他帶啊，天兒等等還有功課，很忙的。」

　　「這也是功課之一。」

　　師徒倆的對談聲上了樓梯，逐漸遠去，留下寒易天和千林站在玄關。

　　千林睜著無辜的丁香色大眼看著寒易天，寒易天瞇起軟圓的鳳眼看了回去。

　　他晚點還要去林間練功，現在只是抽空回來整理廚房食材。莫宇帆帶了藥材回來，表示今日有下山補貨，廚房裡面現在應該堆滿了東西。

　　等了一下，見師姐沒有要出來認領千林，寒易天只好帶著千林進了廚房。

　　千林的名字是莫羽取的。據說是穿越千山萬水，在林間相遇之意。寒易天當時看了眼師父，想說點什麼，但莫宇帆只是別開視線。

　　既然莫宇帆沒有說話，寒易天覺得也輪不到自己開口，便沒有提起為何不避諱師祖的名號的問題，這件事就這麼定了下來。

　　打從莫羽自藥王谷返回，大部分的注意力和時間都被千林吸走，長高的寒易天瞬間失寵。

　　最近他開始接觸庶務，能看到莫羽的時間變得更少了。他不用上課時，代表莫宇帆也不用授課，於是剩下的時候，師姐有九成的時間被師父霸佔。剩下的那一成，莫羽都只顧抱著千林，讓他一個人坐在旁邊。

　　明明就是個新來的，憑什麼排在他前面？不只妨礙他和師姐說悄悄話，師父跟師姐鬧事的時候他還要幫忙看著。霸佔他專寵的位置，還害他的工作量增加，可恨！

　　不過他一向謹慎，私底下也沒有給過千林惡臉，只是偶爾會思考一些很邪惡的事情。畢竟，女孩們有一套獨特的溝通方式，雖然千林不會說話，只會睜大眼回望，看起來就像是莫羽在對著一尊人偶自語，非常毛骨悚然。

　　當時他問過莫羽：「千林又聽不懂，您為何對她說這麼多？」

　　「不會啊，她聽得懂的。」莫羽輕拍千林的腦袋：「不信你跟她說話試試。」

　　寒易天板起小臉，故意省略主詞和副詞：「拿過來。」

　　千林捧起桌上的水果，用雙手遞了過去，純真的丁香色大眼盯著他等待，彷彿朝露下吐蕊的鮮花。

　　「看，沒騙你。」莫羽得意地說：「千林很聰明的。」

　　寒易天看著矮了半截的小妖精，接過水果，禮貌地說：「謝謝。」

　　千林綻開笑容。

　　好吧，新成員也不是真的那麼討厭，他當時心裡想道，雖然這念頭只持續到晚上打掃師姐的房間為止。

　　從那之後，千林偶爾會跑來廚房。寒易天會帶著不說話的妖精在廚房煮飯──小恆山不再使用飽含魔力的食材，由莫宇帆每個月下山採買，帶回來交由寒易天烹煮。

　　妖精是很神秘的種族，寒易天對她一無所知。書閣內雖有文獻提及，卻沒有真正有用的資訊。莫宇帆似乎知道點什麼，但是在他們面前不願多說。

　　他帶著千林進了廚房，地上果然丟著兩個籮筐。寒易天把東西倒在流理台上，找了個踏腳墊將千林放好，自己忙碌起來。千林左看右看，也抓起一個竹籃，把滾了滿桌的橘子一顆顆撿到裡面。

　　連月氣候異常的緣故，當季的食物並不豐盛。單調的食材收好之後，差不多該去林間練功了。小魔族不管千林還沒有收拾完，直接奪走她手中的橘子，抱下踏腳墊帶了出去。

　　師父和師姐胡鬧的聲音充斥著大廳。他走上二樓，只見莫羽用四肢抵住地板，拼命想遠離身下的洞口，而莫宇帆不停地想辦法把她往裡面塞。

　　「宗主大人你在做什麼？快放手，要下去了，真的要下去了快住手──」

　　「妳不試一下，我怎麼知道好不好滑？」

　　「你自己滑一下不就知道了！」

　　「我太大隻了，會卡住。」

　　「會卡住不就代表設計不良嗎？！」

　　因應莫宇帆的提議，二樓的迴廊新蓋了一條白玉石溜滑梯，讓莫羽懶得走路的時候能夠從二樓溜到一樓。

　　莫羽初聞時翻了個白眼：「你怎麼不乾脆做個逃生梯，火災的時候還可以從二樓滑出去。」

　　莫宇帆顯然沒聽懂長徒的幽默，立刻起身，挑選起地點。走廊的盡頭很快開了扇窗，新搭起閃亮的逃生溜滑梯。

　　隨後，宗主大人故我地蓋了座通達一樓的螺旋溜滑梯，出口還可疑地開在半空中。

　　莫羽無言半晌，決定放棄與宗主大人溝通，只是從頭到尾都沒有使用滑梯的意思。莫宇帆耐心地等了三天，見長徒對他的滑梯不屑一顧，終於主動出擊。

　　眼見師徒倆僵持不斷，寒易天抱起千林，善解人意地看著師父。

　　「等等，你們做什麼！放下那隻千林！這對壞師徒！」

　　莫羽才脫離那個可恨的洞口，還以為莫宇帆良心發現，轉頭才看見排隊的師弟。還來不及阻止，寒易天已經兩手一鬆，小妖精開心地滑了下去。

　　千林笑得眼都彎了起來。女孩從滑梯底端飛往天際，一路跨越半個客廳，穩穩地降落在貴妃躺椅上。

　　「嗯，沒問題，設計得很好。」

　　莫羽已經不知道該從哪裡吐槽了：「哪裡的哪裡都有問題好嗎！你──」

　　莫宇帆趁機兩手一鬆，宸翰宗長徒也滑了下去，措手不及地沒入洞口、飛越客廳，步上小妖精的後塵。

　　憤怒的吼聲從樓下傳來，幾乎掀翻屋頂。莫宇帆和寒易天飛速地分頭跑了。

　　「真是的，氣死我了，你們兩個給我等著！」

　　莫羽一邊碎念，一邊在貴妃椅上躺了下來。懷裡的千林從口袋裡掏出一顆橘子，獻寶似地遞給莫羽。

　　她頓時眉開眼笑，受用地剝了，和千林妳一片、我一片，酸甜的汁水溢滿唇齒間。

　　──這才是正常人類該吃的食物！

　　莫羽抱起千林，滿意地向後躺倒，優閒地開始午睡。

　　＊＊＊

　　從防火逃生梯逃離小寒舍之後，寒易天打起精神，來到宸翰宗邊界外的林地，開始今日的練習。

　　出了上次的事故，寒易天被禁止在公共地界行走。現在他只能在迷霧結界的邊緣練功，緊貼宸翰宗半里之內。

　　他在大岩上閉目盤坐，淺灰色的髮間逐漸堆滿積雪，眉毛和眼睫都蒙上一層凍霜。

　　疏斜的樹影從這個半角挪到那個半角，小魔族慢慢吸著魔力，運轉著衝刷小小的迴路，在體內一遍又一遍地吐納。

　　黃昏將至，他吐出一口長氣，終於結束了這一輪練習，緩慢地睜開眼。還沒來得及活動筋骨，銀白間的一抹金黃映入眼簾，驚得他愣在原地。

　　空曠的林地間，不知何時多了一條金龍。

　　金龍正認真地端詳他，直豎的金瞳充滿好奇。富含張力的雙翅服貼於背，強健的龍尾收在腳邊，和他一樣，額間與翅翼間盡是積雪，不知道在此地待了多久。

　　見寒易天甦醒，巨龍揚起前爪，在積雪上虛踩了一下。

　　「汝緣何流落於此？」

　　寒易天聽見金龍問道。

　　他張開嘴巴，卻吐不出任何回應。抑揚頓挫的清音像是某種菌絲，伏蟄在血肉之中的惡毒種子似乎即將鑽破他的心臟。

　　奇異的震動從胸腔內蘊開，痛得小魔族蹲下身去，緊緊抱住腦袋。

　　「──孩子，孩子，汝是宸翰宗子弟嗎？」

　　上古巨獸撇過龍首，鼓動的胸腔再度發出鴻鳴。這一次，金龍說的是東南通用的魔族語。清醇的聲音令沸動鎮靜了下去，頭痛的感覺也隨之消退。

　　寒易天茫然地放下手臂。

　　剛剛的是……？

　　圓盤般碩大的金瞳盯著他等待。他甩甩腦袋，強忍不適，恭恭敬敬地答：「是。」

　　他與金龍只有過一面之緣，隔著防禦陣遠遠地看了一眼。當時他太過害怕，連大氣都不敢出。之後，師父便帶著師姐奔赴藥王谷求醫，金龍就移去了別的地方打盹。

　　還未來得及細想，金龍突然揚起首自語：「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竟是如此。倒是錯怪那女娃兒了。」

　　健壯的金龍雙翅微舒，尖聳的肩胛骨高高立起，彎首在寒易天頭頂蹭了一下。

　　冰冷的龍麟蹭過額前，喚醒一片清明。零星的金色光點落在他身上，四肢百骸輕盈無比，小恆山的空氣似乎在雀躍歡呼，清風捲起飛舞的雪花，祝福似地繞著他們轉了好幾圈。

　　金龍轉身離去。

　　寒易天上前兩步，追向他的背影，急急地問：「大人，還未請教您是？」

　　「吾乃此界地主。」金龍頭也不回：「汝可喚吾『地主』，亦或是……」

　　剩下的話音隨著地主的背影飄散在風雪之中。

　　奇異的震動感再度襲來，寒易天眼前一片暈眩；等到再度回神，巨大的金龍已失去蹤跡。

　　回到小寒舍的時候，籮筐堆滿了庭院的雪地。莫宇帆和莫羽正在清點隔日脫毛的器具，千林坐在小寒舍門口的階梯上，遠遠看著，沒有穿鞋。

　　看到他的瞬間，莫宇帆動了動眉毛，似乎有點疑惑。莫羽也湊上前來圍著他打轉，小巧的鼻尖一聳一聳，湊在他身上嗅了幾下。

　　「總覺得味道不一樣了？」

　　她將師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歪頭研究，還沒看出個所以然，莫宇帆在後面呼喚：

　　「阿羽，來幫我調一下鬆緊。」

　　「來了。」

　　莫羽蹦蹦跳跳地跑了回去。反正師弟又不會逃跑，等辦完正事再研究也不遲。

　　莫宇帆蹲在地上讓她調整背繩，一邊問身後陪站的寒易天：「怎麼這麼晚？可有遇到問題？」

　　寒易天恭敬彙報：「方才在林間遇見了地主大人，大人叫住我聊了幾句，之後摸了我一下。」

　　庭院裡的兩人詭異地頓住，轉頭用灼熱的視線盯著他看。

　　「天兒啊，嘿嘿嘿嘿，你明天，有空對吧？」

　　師姐的微笑驟然放大。他退了一步，正想說他沒有空，他明天還有課，莫宇帆的聲音就接著響起：「天兒啊……」

　　近一年沒喊過他小名的師父綻開暖笑，聲音又輕又緩，溫柔得能夠滴出水來。

　　「最近課業很辛苦吧，師父給你放個假。」

　　那個，其實，他不放假也沒關係……

　　寒易天忍不住又後退一步，頂著師父壓迫感濃重的眼神、師姐越笑越邪惡的表情，認命地將話音吞回肚裡，伸手接過遞來的籮筐，和不知何時被放進去的《熊脫毛》手札。

　　莫宇帆和莫羽終於得以放假一天。明日由寒易天作為宸翰宗脫毛代表，去熊羆的領地進行賠罪。

　　「純色的和雜色的要分開放。」莫宇帆叮嚀：「混放的毛會纏在一起，帶回來之後就很難分了，整理時立刻就要分開。」

　　「你就使勁梳就對了。」莫羽也分享老手的建議：「毛黏到臉上千萬不要擦，絕對擦不下來，還會糊進眼裡。也不要太快整理，大概等堆到小腿高再理，效率會更好。」

　　寒易天捧著書閣的那本《熊脫毛》面色恭敬地聽著，不放過任何一字一句，心裡暗暗發苦。

　　這麼重要又艱難的事情突然丟給他一個人，真的沒問題嗎？熊羆居民本來就看他不順眼，他害怕自己搞砸，引起更多外交問題啊！

　　那可是古老血脈耶，古老血脈！

　　「派，派弟子去真的沒問題嗎……」

　　「他們的要求是『越界的居民』，天兒你現在完全符合，不必擔心。」

　　莫宇帆笑得像鄰家大哥哥一樣可親，時隔大半年第二次呼喚了他的小名。寒易天毫不懷疑自己要是敢再吐出任何一個質疑的字，就會被師父按在雪地裡悶死。

　　「太好了，天兒，你又可以在公共地界自由行走了！」莫羽握著師弟的小手，歡快的語調彷彿在歌唱：「想不到地主大人親自為你加護。有地主的歡迎，此後你就是小恆山的一員了。不必再擔心被驅逐出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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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他只好起了個大早，梳洗完畢，揹起籮筐──師父說他帶一個籮筐就夠了──懷著忐忑的心情出發。

　　清晨的樹林甚是安靜，只有自己踏著厚雪的聲音。好久沒有進魔力馥郁的山林，走著走著，寒易天忍不住雀躍了起來。

　　反正該來的總是會來，不如在走到熊領前好好享受一下。

　　他邊走邊欣賞美麗的晨景，覺得手臂發癢，搓了幾下後猶不得解。伸進袖子裡撓到一半，指尖摳到某種又硬又圓的東西，好奇地低頭。

　　左手臂生了幾片淡淡的金色鱗片。

　　寒易天對陽光轉動左手，錯愕地眨眼。真的是鱗片，而且看起來異常眼熟。他疑惑地走著，剛轉出坡道，正巧遇上雪堆裡玩耍的地主。

　　小魔族連忙駐足，恭敬地躬身行禮問候：「地主大人，早上好。」

　　悠閒的金龍微笑不語，彎起金目，朝他露出一張溫和的龍顏。壯碩的尾巴從右到左掃了半圈，金色鱗片在雪芒中熠熠生輝。

　　寒易天看看金龍的尾巴，又看看自己的手臂，又看看尾巴，又看看手臂。

　　反覆幾次，他舉起左手，戰戰兢兢問道：「大人，請問這是加護的影響嗎？」

　　地主並未回答寒易天的問題，只是輕快地笑了兩聲，抖落雪沫，消失在林間。不知道是否寒易天的錯覺，笑聲中似有一絲憐愛。

　　他眼巴巴地目送金燦燦的背影。約定的時辰快到了，沒有空暇停留，只好滿心疑惑地放下這件事情。

　　按照莫宇帆指示過的路線，小魔族不久便穿過山岳，踏上蜿蜒的木棧官道。

　　幽暗的竹林薄霧朦朧，沁著凜冽冰雪的味道，似乎被蒙上碧藍色的輕紗。寒易天未曾見過這種景色，一時心曠神迷，陶醉地張望，腳步不知不覺慢了下來。

　　眼前豁然開朗，銀如天鏡的澄澈大池從林中顯現。他心下一凜，謹記莫宇帆的吩咐低下腦袋，規矩地目視腳尖前兩步。

　　正想要快速通過聖地，一聲低沉的呼喚叫住了他。

　　「吼。」

　　黝黑的爪子越過身側，橫在他面前，指向棧道側面的開口。

　　不知為何，寒易天第一反應不是去尋找攔住他的身影，而是順爪子指著的方向看去。

　　背後傳來一股推力，又快又猛，奇大無比。寒易天飛出棧道，狠狠摔在坡下，猝不及防地滾進池中。

　　水面下一片黑暗，遮蔽了他的五感神識。渾身的力氣被寒泉抽走，有什麼溫柔地撫過身子，飄散在水裡簇擁身周。

　　是他……是他的身軀，血肉，筋骨，魔力迴路和魔力的泉源，是他自己。他身為魔族的存在本身，正在一絲一絲地離解、剝落，朝池底融去。

　　好冷。

　　好可怕。

　　師父……

　　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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