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易天咬著牙關,不安地蹲在原地,身體因飢餓與寒冷微微打顫。
「師姐,我覺得這不是一個好主意……」
莫羽不知道該如何說服師弟,恐慌感幾乎要將她淹沒。掙扎半天,她還是決定付諸行動,強硬地從地上拽起師弟。
「剛才師父進去也沒有遇襲。暴風雪要來了,我們先進去避一避,擔心就待在門口不要走遠。」
她拉著寒易天穿過荒無的庭園空地,來到建築物門口。深幽的門洞充滿未知,裡面死氣沉沉,沒有任何動靜。
「天兒還好嗎,感覺怎麼樣?」她問寒易天:「要是有異常馬上就要說。」
「好……」
莫羽率先撩起斗篷,謹慎地跨進門口的大洞。入口是一條空曠的走廊,歲月的痕跡四處可見。骯髒的地磚,斑駁的牆壁,空中飄有淡淡的灰塵味,偶爾能看見一兩張椅子,翻倒在地,金屬的椅腿早已鏽蝕。
確認完沒有危險之後,她轉身牽住寒易天,將無力的師弟扶了進來,躡手躡腳地往裡面走去。
眼前的走廊往左右延伸,沒有窗戶,也沒有照明,僅靠著門廳折射進來的光暈勉強視物。右側的道路被雜物封堵,神秘的物件幾乎疊到天花板,兩人決定沿左側前進。
長廊昏暗得看不清腳邊,師姊弟扶著對方,小心翼翼地走了一段。道路的盡頭被一道雙扇門截斷,氣派的對開大門與走廊同寬,門扉緊閉,散發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光澤。莫羽好奇地戳了戳門板,冰冷的金屬紋風不動,沒有反應。
大門隔壁是通往上層的階梯,階梯上方有清晰可見的光亮。兩人上了二樓,來到另一條通道,樓梯口正對一整排窗戶,能望見懸崖及白雪覆蓋的森林。可視光透過破裂的玻璃稀疏地灑落,稍微驅趕了建築內的陰暗。
二樓的走廊比一樓短得多,只有幾步路長。盡頭的房間入口半開,殘破的門板搖搖欲墜。門上有兩個嵌入式小窗,其中一面已徹底碎裂,灑了滿地的殘渣。
房間巨大寬敞,擺滿廢棄的雜物,靠外的一整面全是窗戶,玻璃的部分也已經完全粉碎。內牆上釘著破損的櫃子,另一面排著整齊的椅子,好幾張長桌散落房間中央;最後一面牆邊什麼都沒有擺,對房間敞開,陳舊斑駁的漆底上有大量塗痕。
兩人靠近後仔細一看,發現壁上翻飛的痕跡全是密密麻麻的字。
各種字跡,不同的語言,不同的字體,顯然是出自很多人之手。整面牆竟是一個巨大的留言板。
各式的留言繽紛雜亂,唯獨右角的一塊區域整整齊齊地排成數列。大多內容是西大陸通用語,其中有少數魔族語,看著像一張名單,幾乎所有的名字旁邊都用小小的紅字標了註記。
寒易天會的通用語少之又少,但偏偏這個詞,他卻剛好認得。
「『死亡』……死亡名單?」
他一一細數,越看越驚疑:「這麼多人?這裡究竟是……醫療設施?」
「總覺得……不像……」
莫羽皺著眉,不適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襟。
進入建築以後,不安感仍舊沒有消逝,反而變得更加嚴重。有別於外頭的恐慌與焦慮,建築內帶給她一種窒息的感受。她反覆在寬敞的房間內掃視,試圖找出任何不對勁的特異點。
牆上的某一則留言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靠過去瞇起眼睛,就著昏暗的暮光,努力辨識內容。
『誰看到我弟弟的話,跟他說我還活著,拜託了,他有一雙水冰色琥珀琉璃眼。
──小岳村尼可拉斯』
這角落之所以引起她的注意,不僅因為其中有一句寫的是魔族語,是因為同一個人連續寫了五句,每一句都是不同的語言。
規整的字跡小巧含蓄,外圓內方,如暗藏幽影中悄然盛開的玉簪花。下面緊追著另一行紅色的字跡,歪歪扭扭,拙劣不堪,簡直就像是新生兒拿著樹枝在亂塗鴉,和上頭藝術般的文字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我還活著 我會去找你
──嶽』
最後那筆劃複雜的「嶽」字簡直難以辨識。但是與抱歉得可笑的字跡相反,簽名旁畫了兩個活靈活現的小人兒,手牽在一起,兩腳騰空,像是在森林間自在翱翔,短短幾筆竟繪得栩栩如生。
這是她找到的唯一一個有後續的留言。
她覺得不太舒服,決定好好牽緊師弟的手,讓他不要離自己太遠。兩人忙著關注牆面的內容,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就分散到了兩邊。她迅速走回師弟身旁,正舉手欲牽,眼角的餘光捕捉到細微的動靜。
黃昏的黑暗中,桌子底下,悄悄地伸出了一雙手。
她嚇得僵在原地,看著那雙手越來越長、越來越長……緊跟著出現了一顆腦袋,渾圓漆黑,平滑的後腦杓對著天花板。
莫羽的反應是摀住師弟的嘴。
那腦袋越探越外面,邊伸邊抖動,像是在空氣中嗅著什麼。純黑色的身體緩緩滑出,細瘦的肩膀正對窗戶,小小的上半身從地上揚起,露出臉上兩個空曠的大洞。
莫羽被嚇得渾身發麻,差點沒繃住聲音。就在她即將叫出來的瞬間,寒易天軟綿的小手摀了上來。師姐弟就這樣抱在一起,摀住彼此的嘴,驚悚地看著那具漆黑的人型鑽出桌底,開始在房內四處爬行。
兩個人摒住氣息,一動也不敢動,死死地盯著活動的黑影。
大大的腦袋,瘦削的手腳,單薄的身體形似幼童,然而渾身漆黑,就像是一具立體的影子。從頭頂到腳趾一體成型,彷彿連髮絲都是以陰影編織而成。
她的思緒在各種恐怖獵奇故事之中跳躍,連迎戰或逃跑都還來不及思考,就看到櫃子,椅子,桌子底下伸出了更多的小手。
太陽下山了。
懷中的寒易天抖得和篩糠一樣。她摟緊師弟,一步步往後退,直至後背抵上留言牆。漆黑的人影越增越多,像開了閘的水龍頭,從家具的各個縫隙滲出,隱匿在失去光照的房間,很快就化為模糊的剪影蠢蠢欲動。
影子小人們似乎沒什麼目的,現出身形之後各自遊蕩起來,有的坐在地上,有的靜止不動,有的慢慢地繞著圈圈。牆邊暫時是安全的,莫羽本打算先退到角落靜觀其變,直到又看到一隻影人從櫃後垂直探出身子,輕輕鬆鬆地爬上了牆壁。
每一個影人都沒有眼睛,各種形狀的腦袋上,只有兩個可怖的凹窩。
她頭皮發麻地四處掃視,內心的某一部分甚至為自己的冷靜感到佩服。正在思索著是否找個東西扔出去,測試一下影人的聽力如何,建築外遠遠傳來狼嚎。
所有的影子人一改散漫的態度,齊身調轉方向,往窗外爬去。
它們一隻接一隻越過破爛的窗框,順著外牆滑下了建築。不一時,房間又再度恢復空敞,莫羽和寒易天對視一眼,終於鬆開手,劫後餘生地呼出一大口氣。
驚疑不定的兩人仍不敢出聲,躡手躡腳地跟到窗邊,往外面看去。
就在他們剛剛紮營的地方,出現了成潮的魔獸──鋼狼,大群的鋼狼,而且不止一群,少說有三、四十隻團團圍住外牆,聚集在懸崖與針木林的邊緣。
狼群似乎忌憚某種存在,只敢在欄杆的外圍徘徊,偶爾對石牆用力一拍,撕扯幾下透明的空氣。半空像是有一層薄膜,在狼群撞擊下隱隱晃動,必須很仔細看,才能夠發現研究所周圍佈起了一層結界。
建築物外頭聚集的黑影越來越多,幾乎填滿了雪白的庭院廣場。從這裡看去的影人群更加多態,除了臉上有凹窩的幼童,有的是胸口坍塌、有的胳膊平扁,爬行的時候一拐一瘸。偶爾有落單的黑影一探出頭,會立刻被狼爪抓住,壓在巨掌下迅速撕裂,散落滿地殘軀黑沫。
它們原本還只是匍匐在建築物周圍,看似漫無目的地遊蕩。突然間,有一隻衝出門柱,朝欄杆外面直直撲去。彷彿就像是點燃了信號煙火,所有的黑影開始向外暴衝,蝗蟲過境般湧出門口。
狼群無法靠近建築物,黑影們卻能穿過結界。柔軟的黑色身軀不比強壯的鋼狼,一探出頭很快被撕成碎片,卻有更多的不斷朝外邊撲去。大軍形成黑色的浪潮,前仆後繼,毫不畏懼死亡──或者說,毀滅。
畢竟以生物的角度,很難說這些東西到底是不是還「活著」。
鋼狼一隻接一隻倒下,又有更多的鋼狼從後方補上;匍匐的影人不停被撕碎,黑色的殘塊落在鋼狼屍體上,活體又疊加在屍體上,更多的屍體和肉塊又席捲在活體之上。兩邊都試圖以數量和更大的數量取勝。活生生的魔獸與不知道算不算生命體的黑影,一波接一波地滾進屍山肉軀,形成一大團蠕動的陰影。
莫羽和寒易天趴在窗沿下,目瞪口呆地看著外面的瘋狂混戰。
她一陣後怕,心有餘悸地拍著胸口,悄悄對寒易天咬耳朵說道:「幸好有進來,要是還待在原地,我們就慘了。」
寒易天揪住師姐的袖口,不停地點頭。
「那個究竟是什麼?天兒,有什麼魔獸是用影子做成的嗎?被叫做『影子人』之類的?」
寒易天滿臉的懵。他只是學習刻苦,不是百科全書,問他也不知道啊。
影人死去後仍漆黑一片,有確實的殘渣,而不是像魔力一樣蒸發在空中。但是若要說是活著的生物,卻又不像。
「師姐,獸是活的,物是死的。如果是影子,應該會分類成魔物而不是魔獸。但,但是那個真的影子嗎?」
莫羽環顧身處的房間。
那麼多的影人剛才都藏在哪裡?真的原本就在房間裡嗎?
房間寬敞歸寬敞,大多的雜物都靠牆擺放。剛進來時可是什麼都沒看見,若是自始就在,那只能匍匐在雜物與牆壁間有限的縫隙裡。可牆間的隙縫,怎麼看怎麼都不像能容納那麼多的物件。
除非,桌子椅子和櫃子都是中空的,裡面塞滿了……
她頓時感到一陣惡寒。
「我們還是先離開這裡好了。師父有消息嗎?」
「我再試試看。」
寒易天顫抖著小手將魔力注入符石,朝莫羽搖頭。
單方面使用符石傳訊需要魔力。他又餓又累,若一直催動很快會筋疲力竭。一旦魔力耗盡,屆時就走不動了,因此他不敢無節制地嘗試呼叫師父。
雖然很害怕,但控制衝動可是他的強項。
「聯絡不上,師姐。」
莫羽探出頭看看遠處的戰況。
激烈搏命的撕扯過後,鋼狼群逐漸不支,轉身撤退。影子人追著撕扯了一陣,追出超過一定的距離便喪失興趣,遊蕩著返回。存活的鋼狼群徘徊在森林邊界,似乎在彼此竊竊私語,綠光森森的眼睛死瞪著門口。
殘餘的影人們鑽入屍堆,趴在魔獸和自己同伴們的殘肢斷臂上,捧著能撿到的東西大口撕咬。但是很快,越來越多的影人停下動作,等到最後一隻游離在外的影人爬回列隊,它們全抓起身邊能摸到的魔獸屍體,往建築的方向開始拖行。
莫羽面色鐵青地猛拍師弟的肩膀,示意他向外看這一幅景象。
待在這裡似乎不是個好主意,但是往外走也只能回到門口。路途沒有光源,建築內已是漆黑一片。不知道影人們拖著屍體要往哪裡去,若是迎面撞上,那後果不堪設想!
要是至少有點光──
正當她這麼想,頭上的燈忽然亮了起來。「啪」地一聲,莫羽被嚇得一跳半尺高,下意識按上腰際。
空的,只有葫蘆的掛繩。
她煩躁地「嘖」了一聲。
若佩劍在身,遇到危急時刻,至少發病前還能拼著命打出一擊。現在她手邊沒有武器,寒易天又被莫宇帆背出來的,兩人是真真正正的手無寸鐵。
她的劍仍保管在莫宇帆那裡。大半夜趕著出門,又有商祈隨同,她以為會很快,沒有想過太多,除了水壺外什麼也沒帶。
要不是這個病……
莫羽忿忿不平地握緊窗框。
寒易天忽然扯了扯莫羽。她低頭看去,見師弟遮著額頭,難受地瞇起眼睛,另一手指著房間的底端:
「師姐,那裡還有路。」
釘滿斗櫃的牆面上還有一扇小門,掩埋在傾倒的雜物底下。透過蛀空的木頭縫隙,黯淡的燈光依稀可見,門板小窗後露出一角白色的天花板。
莫羽往來路悄悄探頭,細碎的動靜自一樓的走廊逐漸接近。劇烈的撞擊聲猛然響起,悶悶地傳上二樓,震得樓梯間熾白的燈光一閃一爍。
樓下的東西正在撞門。
「怎麼辦?」莫羽焦慮地啃起指尖。越深入的同時,也意味著離出口越來越遠,避開暫時的麻煩真的好嗎?
「師姐,如果影子人真的無法視物,那光亮對我們有利。出不去,那就躲貓貓。往裡面走說不定能找到師父的足跡。」
他們現在手無縛雞之力,比起鋼狼,在建築內和看不見路的影子人周旋,似乎還安全一點。
「你說得對,我們走。」
牆後是一間單調慘澹的房間,灰白的牆壁上黏滿黃色的污漬。兩側擺放著不知名的儀器,各種管子從金屬測儀中延伸而出,插入牆壁伸進另一頭。他們穿過房間,拐了個彎,眼前又出現另一條走廊。
右邊是一扇未鎖的門,半開半掩,縫隙間能看見斑駁的地毯。莫羽上前試著推了幾下,門板輕輕震動,卻無法往前,似乎被某種沈重的物件堵住。
再繼續往後是各種狹小的隔間,裡面只擺著床和水槽。到最後甚至連隔間都沒了,剩下好幾個寬敞的長廳,破敗的床架和小桌隨便排在牆邊,床墊早已爛光,看不出原本的材質,留下空落的金屬支架。
盡頭又只剩一道高大的雙開金屬門,和一樓遇過的一模一樣。厚重的門扇緊閉,推了紋風不動,窮途末路。
寒易天吃力地靠在門上,閉著眼喘息。莫羽伸手抹了抹他的額頭,滿是冷汗,小心翼翼地用袖角為他擦掉。
他顫抖著牙關:「師姐……我緩一下……一下就好……」
莫羽內心沈重地四處張望,再度不死心地推門,甚至在師弟不贊同的眼神抬起腳踹了兩下。門扇紋風不動。
想起稍早前那道卡住的門扇,她扛起師弟的手臂,攬在肩膀上:「我們回去──」
話還沒說完,走廊上閃過刺耳的嘈雜。突兀的噪音一瞬即逝,像金屬互相刮磨,混合著模糊不清的沙沙聲。
莫宇帆的聲音在頭頂炸開:
『線路測試。』
沙啞的聲音響徹走廊,狹小的空間內引起陣陣回音。莫羽和寒易天驚喜地抬頭,左右張望,想試圖找出師父的所在,但看不見除他們之外的半個人影。
『商祈,聽得見嗎?聽得見停手。』
莫宇帆話音仍在繼續,模糊的音量大得驚人,震得兩個人耳朵生鳴。
『換余試試。你後退一些,做好準備。』
緊接著,她們身後的門「喀噠」一聲,開了。
***
時間倒回到稍早前。
莫宇帆站在一樓走廊的盡頭,摸上寬大的金屬門扉,推開一條小縫。
與外表看去的笨重不同,寬厚的板材輕易滑開。開門的瞬間,冰冷的風壓輾出門口,在腳邊掀起一圈灰塵。
驟然改變的魔力波動令他不太適應。裡面似乎沒什麼危險,他握起符石,推開門大步踏了進去,邊向徒弟傳訊邊自然地鬆手。
才向前幾步,通訊符毫無預兆地斷了。空落的魔力無處著落,對符的連結如石沈大海。與此同時,身後傳來「喀噠」一聲,門扇盪回去之後鎖了起來。
他暗道不妙,回身推了兩下,紋風不動,鎖死了。
金屬的門板一片光滑,看不見任何能抓握的地方。莫宇帆兩手摸上門板,緩緩探出魔力,立刻被彈了回來。金屬薄殼下似乎有好幾道繁複的符文正在運轉,怪不得,內部的魔力波動如此異常,踏進房間前半點都感測不到。
魔力阻隔……生物探測……除此之外還有什麼作用?
他頓時來了興趣。如果能平安走出這裡,他一定要把這片門板拆回家研究,莫大宗主不合時宜地想道。
撞擊和魔力如石沉大海,金屬的門板無處施力。他放棄門板,轉身打量空曠巨大的場所,也不再急著尋找商祈──應該說,不再有必要,因為商祈就站在縱貫半空的黑色走道上,高調到讓人想忽視都不行。
年幼的麒麟不停凝聚魔力,幻化出半人長的冰霜尖刺,射往走道的盡頭。
他們所處的空間似是一間挑高的倉庫,約有三、四層樓高,只有靠近屋頂的地方開了一扇小窗。
底層是漆成灰白色的廣場,四處擺著些空箱與雜物。地板上有些濕漉的痕跡,凍成一小潭、一小潭的薄冰,還有斑駁的血跡與零散的毛髮殘餘,以及大量的魔獸屍骨,新舊併雜。
半空中有一條細窄的走道,從倉庫的這一頭連到那一頭,金屬的網板片沒什麼鏽跡,只是中間處已經斷裂。走道的兩端各有一扇門,靠莫宇帆這側的豪華氣派,樣式看起來和身後的大門相去無幾。對面的那側,商祈正不停刨著蹄發飆的對象,是一間加蓋在牆上的隔間。
方形的隔間上下閉合,黝黑的外牆密不透風,像一顆密閉的方塊凸在半空。正面的金屬門平滑一片,連該往哪個方向開都看不出來。漆黑的外壁和緊閉的大門都刻滿符文,堅固無比,在商祈的攻擊之下屹立不搖。
更高的地方架設了一圈貓道,金屬網板片加上簡陋的護欄,緊貼著牆壁。角落間連著一條迴旋樓梯,從三樓一路通到一樓,然而中間已經斷裂。三樓同樣有兩扇平滑的金屬門,比起一樓和二樓的雙開門扉,看上去窄了許多。
莫宇帆觀察著遍佈黑色隔間外牆的陰刻符紋,感受空氣中隱隱飄蕩的魔力沉吟。
還真是找到了不得了的東西。
天意弄人,這東西被誰挖出來都不方便,唯獨小恆山最適合不過。為何各方勢力都不願意接手東北,正是怕這活兒吃力不討好;這類的戰後遺跡該怎麼處置,何時處置,交由誰處置,都是個大問題。即使真的只是想幫忙,沾惹上半分就會被懷疑是否已窺視禁忌,打算舊事重演;一個弄不好不僅無人體恤,還可能招惹討伐,讓自己裡外不是人。
他靠在大門上,看著商祈發飆,開始考慮起更實際的問題。
如果黑色隔間內藏著的是他想像中的「那樣東西」,商祈肯定要帶回小恆山的。那麼問題來了,等一下要怎麼帶回去?
二徒弟的時間迫在眉睫。他身負內傷,莫羽和寒易天虛弱抱病,商祈一次就只能載一個小孩兒。最嚴峻的是,此時此刻,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裡。臨時再增加一件貨物,他們真的平安到得了小恆山嗎?
宗主大人煩躁地嘆了一大口氣。
如果能把門板拆下來做成雪橇,將小朋友們放在裡面拉回家,這樣就三個願望一次滿足了。
門邊的牆上有一張面板,伴隨十幾顆灰黑色按鈕,排成正方形並列在一起。他摸了摸面板,抱著薄弱的希望,希望能啟動些什麼找到線索。
面板沒有亮,反倒是大門傳來爆竹般的「喀噠」聲連鎖,已經鎖死的大門又多加了好幾道鎖。
莫宇帆頭痛地抓了抓頭髮。
「商祈,勞煩助余一把。」
破門毫無進展的商祈憤怒地甩著四蹄,在他的要求下凝聚出冰梯,為莫宇帆接通前往三樓的道路。
莫宇帆沿著諾大的倉庫繞了一圈,從貓道俯瞰倉庫的全貌。另一邊,商祈也暫時停止發飆,曲起四隻趴在地上休息,深幽地盯著黑色隔間的金屬的門板。
黑色隔間的外表一片平滑,不論哪個角度都找不到合適的突破點。三樓的角落還有一扇小門,同色的金屬門板緊閉,鑲在空白無物的牆上。門旁邊立著灰色的圓柱,正好是方便成年人類觸摸的高度。
莫宇帆望著純白的牆壁,沉吟片刻,繞到側面走道,助跑兩步後踩上扶手。
腰際的長鞭隨動作捲出,纏上天花板的管線。莫宇帆握著長鞭往對面擺盪,靠著助跑起跳的加速度,用肩側狠狠地撞上牆面。
吧唧。
宗主大人像一坨砸爛的奶油,萎靡地沿著牆壁滑落,摔在三樓的貓道。
帶魔力的衝擊打在牆上後化為一陣奇異的波動,似軟非軟,嗡嗡地震盪,雙倍反彈回到他身上。強力的衝擊令他眼前一黑,躺在地板上麻痺了一陣,才勉強再次爬了起來。
雖然撞了個稀巴爛,但莫宇帆並不氣餒,因為這表示他的猜測沒錯,控制室應該就藏在牆後。
咳出兩口血後,他靠在走道邊緣催動魔力,修理肩膀的慘狀,思索下一步該怎麼辦。
黯淡的光線已經幾乎消失,倉庫內越來越黑,留給他的時間所剩無幾。他決定去門旁邊碰碰運氣,研究一下灰色的圓柱。
圓柱的表面平滑,和澄水畔的花園遺跡相反,頂部的切面往外側斜去,正中間凸起半顆圓球。揣摩片刻,他將手放上圓球的頂部,靜候。
毫無反應。
就在他開始東摸西摸,沿著下凹的圓球搓來搓去的時候,一項物品從袖子裡滑下手腕,「喀噠」地撞在突起的圓柱側面。圓柱裡面有什麼開始滑動,微乎其微的「滴」聲連響,手指旁忽然亮起了綠燈。緊接著,牆壁上的小門運轉起來,安靜無聲地向側面滑開。
莫宇帆狐疑地瞪著自己的手鏈。
這是他從小配戴的信物,是關於他的家族身世的唯一線索,也是眾人為他命名的由來。打從在寒溪谷清醒以來,簡樸的手鏈就一直陪伴在身邊。出山行走的這些年來,他只要出門一定會配戴,懷抱著某一天能在遺跡裡尋到自己的身世和家族的希望。
他抬手仔細地端詳了一陣。精細的鏈環纏繞成兩股,拴著薄薄的金屬彎片,服貼地安在腕上,小巧的彎片刻著他的名字。和以往一樣,沒有任何改變,看不出所以然。
二師父說過機器故障的時候,只要敲對角度就能引發奇蹟。所謂的機器,大致上就是這樣的東西,所以不用太在意。
他下了結論,決定不再糾結,抓緊機會朝門後面走去。
踏出通道口立刻右轉,牆壁後果然是諾大的控制室。從裡面看出去,純白的牆壁是一面單向透明的大窗戶,倉庫內的一切都能毫無阻礙地收進眼裡。
他穿過幾乎看不見輪廓的控制室,憑直覺按下閃爍的開關。頭上燈光大亮,伴隨著各種嗡嗡震動聲和風扇運轉聲,房間內的機器一台接一台啟動。
荒廢已久的設施內居然還有電,這一點也是挺令人驚訝的。
機台上的螢幕花白了一陣子,之後慢慢亮起,顯示在最後停留過的畫面:
1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D1qt71rRg
《實驗項目10DQ38K》
【錄像一#商品號D00531】 ←
【錄像二#商品號D00849】
1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P5LnOvRuf
莫宇帆在螢幕上戳來戳去,摸了半天發現不能觸控,改轉向一旁簡陋的正方形按鈕。機板沒有任何標示,摸索一通、亂按了好幾下,他才勉強掌握該怎麼操控。
抽空瞥了眼倉庫,確認商祈仍癱在走道上休息,他放心地點開第一個錄像,好奇看了起來。
錄影畫面是空曠的倉庫。從角度判斷,拍攝地點多半是控制室。懸空的走道還是完好的樣貌,從二樓的這頭延伸到那頭;黑色隔間和現在一樣緊緊閉合,看不見內部,神秘無比。
長相敦厚的男孩從二樓走進倉庫,金屬雙開門在他的身後關上。背景裡響起一聲笛鳴,懸空的走道變換樣貌,斷開連結、朝兩邊縮起,露出一道開口。
一樓的貨箱赫然彈開,眼冒綠光的鋼狼從裡面竄了出來,尋著獵物的氣味仰天咆哮。男孩踩著堅定的步伐來到斷口,朝下方伸手。倉庫內憑空掀起風流,翠綠色的頭髮隨風飄蕩,撫過他的臉頰,露出顏色不一的詭異雙瞳──左眼是琥珀色,右眼是澄黃色,性狀與輪廓截然不同。
一陣銀白閃過,冰雪席捲了地面上的一切,下方的魔獸維持著張牙舞抓的姿勢被封入冰稜,靜止在半空中。
男孩從走道翻身躍下,俐落地擊碎魔獸的冰雕。
畫面外響起浮誇的讚嘆,伴隨喜出望外的熱烈擊掌,男人高亢的聲音說道:
「完美,太完美了!哈哈!」
另一道斯文的男聲插了進來:「如何,我可以出這個價……」
「這麼完美的商品,我真是不想讓給你!送去北門關未免太浪費了一點。」發出讚嘆的男聲扼婉地說道:「我的實驗室好不容易出現了代表作,竟然要賣去鳥不生蛋的邊境掃雪?」
「你暫時也找不到更好的買家了吧?好商品是有時效性的。賣我一個方便,讓我撿這個漏,我保證記得你的人情。」斯文的男聲笑了笑,壓低聲音,頗有自信地說:「你要想,現在到處都能源缺乏,離了屍體,麒麟奇美拉根本毫無用武之地。不能放法術的麒麟奇美拉能夠頂什麼用?送去北門關好歹能當個看守,已經是個不錯的選擇了。這什麼零相容實驗根本沒有油水,好不容易有機會我能多賺一筆──喔,嘿,你的錄影可不會外流吧?當然,好處我可是不會獨吞的,老兄。」
「回扣就不必了,我看起來像缺錢的人嗎?屆時你可在千面狐大人面前為我說幾句好話,那才真是比什麼都好用呀。」
「哪裡,哪裡,若是大人有願意聽的時候,這點小事自然不在話下,呵呵。」
背景裡傳來按鈕撥弄的聲音。兩名男子對話的期間,擊敗魔獸的男孩交握雙手,規規矩矩地站在一樓,忐忑地偷瞄控制室的方向。
又一聲簡潔的鳴笛之後,一樓的雙開金屬大門往內打開。兩名持槍的男人出現在門口,揚槍在門上敲了幾下,示意他自己滾出來。
內外的溫差掀起一道勁風。男孩攏起飛散的髮絲,拉到耳後,冰晶的折射之下,兩隻顏色各異的瞳孔閃耀著光芒。走到一半的時候,他抬起頭看向半空中緊閉的隔間,動了動嘴角,似乎想說點什麼。
前後的停留不過三秒,門旁持槍的研究人員大步上前,一腳踹上他的腹部。
男孩被踢得滾倒在地,撞上地面前就在半空中曲起身子,胸腹和頭臉縮進四肢之後,熟練得像是呼吸一樣自然。發怒的男人揚起槍托,狠狠地砸上男孩後肩,不客氣地對他拳打腳踢起來。
挨揍的男孩縮成一球,匍匐在地上任人欺侮,晃動的髮絲下只見到咬緊的嘴角。持槍的男子踢了幾下,猶不解氣,用靴底踩住他的小臂,從頭頂狠狠輾上地面,揚起槍對準男孩的手背。
「──喂。」
斯文的男聲響了起來,帶著寒澈脊髓的冰冷。控制室裡的另一人連忙按下按鈕怒吼:「不要毀壞商品!客戶在看!」
持槍的男人悻悻收手,往地面呸了一聲,靴尖又踢上男孩的胸口。男孩立刻從地上爬起,卑微地道歉,期間仍舉著手臂擋住頭臉,似乎很怕再被爆打一頓。
得到指示後,男孩緊緊跟在研究人員身後走了。
第一段錄像就此結束,畫面又回到一開始的列表。莫宇帆敲了兩下按鈕,點開另一則錄像,繼續看了下去。
第二段錄像仍是同樣的場地。
這次出場的主角和上一次不同,是一名年紀更小的男孩,同樣有一頭翠綠的短髮,但面容清秀許多。害怕的男孩連路都走不穩,被兩個研究人員架著手臂,強行拖過走道,直接從橋上推了下去。
男孩無助地抓著邊緣掙扎,但很快喪失力氣,失手摔落一樓。
下方等候已久的魔獸立刻興奮地大吼,迫不及待地撲上前來,將他一掌拍飛。魔獸不急著殺他,任男孩驚慌地逃跑,時不時撓上一撓,盡情地戲弄弱小的獵物。稚拙的男孩連滾帶爬,逐漸被逼到角落,再無處可逃,只能抱著腦袋不住地發抖。
「哥……哥……不……救我……」
他害怕地縮成一團,哭著呢喃幾聲,突然抬起頭來,眼裡閃過奮力一搏的光芒。
和前一個錄像的主角一樣,男孩兩隻眼睛的大小和顏色截然不同。澄黃的左眼黯淡無光,不住蠕動著縮小又放大,彷彿不受控制的異物。右眼是接近透明的琥珀色,複雜的稜面光彩耀人,琉璃澄淨、瑰麗又詭異,看起來就如同失明了一樣。
魔獸張著血盆大口咬了上來。他抱住腦袋,往地上一撲,微弱的結界在身前展開,短暫地擋住了魔獸的去路。
鮮血從男孩的左眼窩淌下。他摀住眼睛,痛得大哭尖叫,跪倒在地上不住痙攣。
「同步率零。失敗了。」
聽見研究員不帶感情地陳述,斯文的男聲從畫面外響起,似心有不忍:「夠了吧,可以停止了。」
「就這樣丟著吧,反正之後也得報銷。還可以趁最後收集一點數據。」
「報銷?為何要報銷,這一隻我要啊。」
「什麼?這種東西你也要?!這明顯是失敗品。」
「但是沒有死吧?這種稀奇的案例,當然是送去北門關好好研究一下。你也知道的,那位白家的新養鼠人專收集特例品……」
「哈,那算什麼養鼠人?」第一道男聲不屑地說:「我們千面狐大人才是正統的養鼠人。區區一個奴隸,還一整家都是老鼠,仗著主人的寵愛扯大旗上竄下跳──」
「我說,我說,你給我留點口德。」斯文的男聲無奈地打斷:「那好歹是我明面上的老闆。」
「有什麼關係?反正這裡也沒有人聽到。」
薄弱的結界已經破得七七八八,零落不堪,幾乎不再能提供保護。魔獸的利爪穿過阻隔,撓在男孩的背上,扒開了深可見骨的抓痕。
男孩哭著抓起手邊的東西,徒勞地抵抗。
「好了,夠了。到此為止!」
一陣刺耳的「喀噠」聲過後,畫面裡的魔獸抽搐了一陣,發出陣陣電光,倒地不動了。
錄像裡傳來憤怒的聲音:「北門──!」高亢的聲音令人耳膜刺痛,至此不難聽出,控制室內的男人是和前一則錄像同樣的兩人。
「別這麼生氣,商品要是弄壞了,我拿什麼去交差?酬勞不會少了你們的。」被稱作北門的斯文男聲和氣地說道:「魔獸的錢也照雙倍賠給你們總行了吧?反正我現在有得是經費。」
「誰跟你討論錢的問題,區區一隻魔獸我放在眼裡?那可是麒麟眼,麒麟眼!上次完好的成品已經被你搶走了,這次你連失敗品都要搶。你又不是不知道,大人對品質的追求有多嚴格,他最討厭失敗品流入市面,跟是誰買的、誰賣的沒有半點關係,麒麟眼要是沒回收,千面狐大人肯定有意見。這事要是傳到大人耳中,我可是吃不完兜著走。」
「那就是大人們的事嘍。」北門輕聲笑了起來:「在商言商,我們只管做好自己的生意就好,對吧?若是大人發現了問起來,你們全推給白家就行了嘛。白家這幾年攀上中央,人家仗著勢力強買,難道你們還能拒絕嗎?」
「我呸,你說得倒好聽。你可是大人身邊的紅人,到時候大人真發起脾氣,被中旗帶走的就只有我!」
「好好好,那不然你就推到我身上嘛。幫個忙,兄弟,我能不能弄到自己的研究所,全看這一票了啊。」
北門威逼利誘地勸誘了一番,好說歹說,終於說得男人鬆口。
「唉,好吧,你別把麻煩扯到我身上就好。」
劫後餘生的男孩已意識迷濛,根本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危險遠離之後嘔出好幾口酸水,昏倒在地上,很快有全副武裝的研究員走進來,將他拖出倉庫。
紀錄就此結束。
莫宇帆摸著小按鈕專心地看完了。正打算繼續探索,光亮從倉庫透了進來。他順著光源望去,只見商祈伏低身子,死死瞪著隔間,驚人的魔力不斷從額頂釋出。
銀白的光澤逐漸凝聚成樹幹粗的冰晶,並且還有越來越粗壯的趨勢,似乎打算將畢生的魔力全部都賭在這一閃轟擊之上。
莫宇帆只得暫時拋開探索的心思,視線從大片器械上迅速略過,找到最像播音按鈕的東西按了下去。
「線路測試。」
他試探地開口,確認自己的聲音有從廣播傳出來,才繼續下去:
「商祈,聽得見嗎?聽得見停手。」
小麒麟暫時止住了瘋狂的魔力釋出,疑惑又不滿地抬起腦袋,四處晃蕩著尋找他的身影。
「換余試試。你後退一些,做好準備。」
莫宇帆鬆開按鈕,研究起面板上成排的搖頭開關。一根根撥桿沾滿污漬,側面用貼紙寫著編號。看了半天,沒看出所以然,他乾脆舉起手整排撥下。
「喀噠」、「喀噠」、「喀噠」的聲響猶如烘烤玉米爆裂,倉庫內前後上下、大大小小,從一樓到三樓,六扇金屬防暴門一齊彈開。1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Zw8BcAIl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