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亞拉亞曾說過的幹話（卷一） - 1-11 在亂世裡綻放

　　寒易天聽了地主的吩咐，沒有在公共地界等莫羽歸來。

　　自從長了鱗片，他變得很怕冷。傍晚是氣溫驟降之際，在雪林中等候，對他太過煎熬。山道回小寒舍需途徑書閣，他決定去書閣臨符，等莫羽經過再一起回小寒舍。

　　只是他才剛踏入書閣，立刻被一本沒見過的書吸引了注意。

　　黑色的書本躺在桌案上，發出無聲的邀約。他好奇上前，手指撫過封面，欣賞藝術品一般的外殼。堅硬的封面美得令人窒息，純潔的玄色帶一抹青黑，像夜空下的大海，在書背漸染漸淡。

　　背面是飄渺的霧白，夾雜著寥寥幾筆朧灰，令人聯想到寧靜的雪原。

　　書皮正反面都有精細的浮雕，標題是醒目的亮銀色：《鬼面將軍什麼時候睡覺》──下面還有一個小小的問號，歪斜四十五度，彷彿沉在海底，被沙床埋沒的寶藏。

　　右下角隱隱刻著幾字，沒有著色，只有凹痕，以陰刻壓入紙板，看得不甚清楚。寒易天更好奇書裡面的內容，決定先翻開內頁，晚點再回頭仔細研究。

　　第一頁印著繁複的圖案，和封面上的雕刻相同，正中央有劍與法杖交擊，上方是兩根鳳凰羽環繞，底部由一隻鋒利的手爪捧起。大張的利爪至劍杖的一切以素馨與百合藤纏繞，係起兩顆小巧的鈴鐺。寒易天在腦內搜索了一陣子，才記起這是卡蘭王國的國徽。

　　第二頁只有一行讀不懂的小字，其餘一片空白。

　　第三頁則是完全空白，過渡頁面。

　　翻到第四頁終於出現內容，是一張全彩圖畫，畫著撐傘的背影。畫中人站在飛雪下遙望天際，身著白袍，衣袖獵獵，以雙手執傘。烏絲如黑瀑披散在身後，隨寒風輕揚。

　　寒易天又翻了一頁，也是一張畫。經歷完廝殺的男子，馬尾和白袍都吸飽污血，靜靜地立在荒野的夜空下。畫中人反手握劍，劍尖墜地，面上帶著猙獰的惡鬼面具，往畫外的方向看來。他左手提著奇獸的屍身，右手拽著劍柄，五指將鬆不鬆，比起持劍更像無力的拖曳。

　　《鬼面將軍什麼時候睡覺》竟是本畫冊。

　　雖然是彩色的，但使用的色調都偏於灰白，就連紅色的血澤也像極了陳舊的痕跡，隱隱帶給人一種壓抑的感受。

　　畫中人的劍和東南常見的佩劍不同，更加細長，通體青綠。劍刃僅兩指寬，籠罩著一層幽光，佈滿繁複的紋刻，比起武器更像是藝術品。

　　寒易天將臉湊上去，想看出劍上的究竟是不是符文，只可惜徒勞無功。劍實在太細，看不出所以然。他一直嘗試到兩眼酸澀，才決定放棄。

　　下一頁場景一轉，來到了青磚鋪成的浴室。

　　細劍倒在地上，男子一個人站在浴池邊，素指撩起衣領，臉上還帶著猙獰的面具。從後面的角度，只看得見細繩和面具的邊緣，綁著馬尾的後腦，以及衣服下露出的半邊圓潤的肩頭。

　　寒易天腦內產生了一絲絲疑惑，不過也沒想太多，繼續翻了一頁。

　　全裸的男子躺在浴缸裡，眉頭輕鎖，雙眼緊閉。浴室內熱氣蒸騰，醺得他臉頰和關節泛著微粉。

　　面具落在附近水面上，自在地漂浮。柔軟的布巾掛在浴缸邊緣，小半截浸在熱水裡，和漂散的青絲一起，勘勘遮住了重要的部位。

　　寒易天定格在座位上，驚嚇得下巴差點就掉下來。

　　身為一枚被龍脈大巫母女荼毒過的小魔族，他還是知道一點點，這個年齡的魔族要偷偷摸摸才接觸得到的領域。

　　豔，豔，豔圖！

　　而且不是普通的，還是境界很高的豔圖！那個叫什麼，什麼，惠姨說過的……欲露不露，更勝一籌！沒錯，霧裡看花，就是看不清最後那一點點，才能令人浮想聯翩，遐思無限，真的全看光了就沒意思了──

　　不對！他在想什麼！

　　一定是哪裡搞錯了，這種書怎麼會出現在他的桌案上？莫宇帆就算有小黃書，也不會拿出來跟他分享，更不會坐在他的座位上看到忘記……

　　總不至於是書自己長腳，跑過來這裡等他。會放在自己的座位上，應該是莫宇帆要給他看的書。

　　像是要證明自己的想法似的，寒易天飛快地翻過這一頁，手指頭碰到紙張的邊緣就迅速地縮了回來，好像在摸烙鐵。

　　下一頁仍然是全彩。同樣的一間浴室，換了個角度，多了一個人。裸男子慵懶地趴在池邊，半醒半寐，一手枕著面頰，一手垂在地上。婀娜的少女站在他身旁，單膝壓在浴缸上，正彎身端詳。

　　濕漉的長髮披散身周。少女的右手插在男子髮間，撩起幾縷青絲，微微用力，將男子扯得面容上仰。左側太陽穴露出一道淺疤，尾端覆蓋在少女的拇指下，受指腹摩挲，隱隱泛紅。

　　將軍半睜著迷濛的眼，朦朧地看著她，完全不知道反抗──

　　寒易天頓時面紅耳赤，「啪」地一聲闔上書本。

　　怎麼看都像是小黃書，而且是，有，有，有劇情的！

　　「鬼面將軍」的面容清寯，畫風唯美，各方面的妝點都黯淡而朦朧。以一位即將邁入中年的男人，而且是征戰沙場的軍人，畫中的主角似乎太瘦了一點。

　　不像是真實存在的人。

　　難道說，這是一本，以鬼面將軍為主題創作的春宮圖？

　　為什麼這種書會出現在他桌上？！

　　寒易天僵硬得不敢動彈。緩和了一會兒，他慢慢抬頭，做賊心虛似地四處環顧。

　　傍晚的書閣清冷空曠，只有漸弱的日光和稀疏的斜影，籠罩著沈睡的書山書海。

　　確定沒有人看到自己的舉動，他鬆了一大口氣，癱靠在椅背上往下滑去，後腦勺剛剛好枕在椅背邊緣，視線便看向了書閣的穹頂。

　　不看還好，一看才發現莫宇帆坐在二樓的八層書櫃頂上，一手拿書、一手端茶，無言地望著他。

　　「啊！」

　　寒易天被嚇得大叫了起來，語無倫次地說：「師師師師父您什麼時候來的？！您又偷，偷，偷，偷偷看！可怕！嚇人！太過分了！」

　　一直都在那兒的莫宇帆挑起眉頭。

　　小魔族繼續惡人先告狀，朝坐在天邊的莫宇帆高高揚起書本抗議：「師父，您，您怎麼偷偷收集這種書？！」

　　躺著中槍的莫宇帆抽了抽嘴角。

　　他不悅地闔上手中書本，用書背隔空點向《鬼面將軍什麼時候睡覺》的封面：

　　「你自己看作者。」

　　寒易天飛快地翻過來，往封面一瞥。

　　《鬼面將軍什麼時候睡覺？》──作者：白小嶽。

　　他眨了眨眼，抬頭看看莫宇帆，又低頭看了一遍作者，一臉茫然。

　　「本人……？」

　　「本人。」

　　白小嶽，不就是鬼面將軍的養子，莫宇帆的便宜二師父的養弟嗎？

　　也就是說，這本不是臆想圖冊，而是……

　　寒易天突然覺得一股熱流上湧，趕忙摀住鼻子，遏止自己的遐想連篇，瘋狂默念起清心訣。

　　「據說這本書在卡蘭被禁了好幾年。國家共發起了三次大規模搜查行動，銷毀幾十萬本，第三次甚至課稅重罰，饒是這樣也沒法制止。到最後皇室實在是無法，乾脆將版權收回來，自行印刷後開放合法購買。你手中這本是解禁紀念版，由皇家印刷。」莫宇帆挑著眉毛介紹：「書本被禁的原因是卡蘭國王非常敬重鬼面將軍。不過二師父懷疑，一切都是皇室充裕國庫的陰謀。」

　　寒易天好奇問道：「您怎麼會有？」

　　解禁紀念版，還皇家印刷，聽起來不像是遺跡裡會發現的物品，也不像莫宇帆會特意收集的書……難不成有別的探險者帶著去探險，隨手丟在遺跡裡，被莫宇帆撿到？

　　隨身攜帶這種書的遺跡探險者，真的沒問題嗎？

　　不，等等，感覺某一對龍脈大巫母女就有可能做得出這種事……

　　「是二師父送的。」莫宇帆打斷了寒易天豐富的想像力：「不管你腦袋裡裝著什麼，立刻給我丟掉。」

　　「喔……」

　　……還不如撿到的呢，寒易天嘴角抽搐了一下。怎麼會有人送徒弟親生父親的豔圖畫冊？！

　　幸好他第一次撿到時沒有翻開來看，不然……

　　「不對啊，師父，二師祖送您的東西，隨便就丟在地上是否不太妥當……？」

　　寒易天想起剛來到書閣的時光，無力地問道。印象中，他上次是在書閣地板上爬行的時候撿到的，因書名太奇異，所以記憶深刻。

　　莫宇帆面無表情：「你上次撿到的是抄錄版。」

　　二徒弟對師門的八卦特別熱衷，他才特意將典藏版找出來分享，沒想到二徒弟竟然是這個反應，真是無禮。

　　寒易天回憶了一下，似乎是這麼回事，歪過腦袋，不太確定地追問：「那師父，您抄繪這種東西，難道就不算是對長輩不敬嗎？」

　　精裝版收藏是一回事，自己重新畫一本又是另一回事。用魔力製作抄錄本，可不就是親自手繪一遍？而且成品還亂丟在地上……

　　莫宇帆似乎沒想過這個問題，轉過頭望向書閣的另一邊，逃避意味明顯。

　　沉默了一下，他回過頭來，認真地對徒弟解釋：「師兄說這是藝術。」

　　肯定是現場剛想出來的理由，寒易天在心中偷翻白眼。

　　他師父管理書閣的方式太令人絕望，真心不懂師父是怎麼把這樣的書閣監控得密不透風。那廂莫宇帆感受到徒弟的質疑，臉不紅氣不喘，熟練地岔開話題：

　　「書末有作者後記，你可以看看。」

　　寒易天聞言立刻翻到最後，果然有好幾頁洋洋灑灑的手寫體印刷，卻是些彎來彎去的符號組成的文字。他看了半天，什麼都沒看懂，只好求助地望向莫宇帆。

　　莫宇帆挑起眉毛，顯得很意外：「你不會通用語？」

　　「會說一點點，但未精通讀寫……」

　　聞溪縣寒家，西大陸通用語是必修課業。因為聞溪縣位於恆山的南邊，乃中央山脈、南部大陸和東南十二家的交會地點。不僅離阿翟爾人領土的邊界很近，更已是東南大陸的最西。

　　越過中央山脈就是大陸正中的荒野嶺，荒野嶺往南是無管轄地區。該處不屬於阿翟爾後裔，也不屬於亞特族，是一片充滿混沌的法外地帶，有許多自由勢力出沒。不少兩邊都不想投靠的人類和流亡者們聚集成小團體，在南部大陸遊蕩，偶爾在西部大陸和東南之間跑跑生意，變相地帶動貿易。

　　穿過自由領土之後，就是西部大陸，亞特族勢力的所屬國家了。

　　寒家人因為地理位置的關係，偶爾需要與南部大陸的遊民打交道。就寒易天所知，家裡也曾經接待過騎士團一類的人物。但是他在家的時候，只去過幾年族學，都是縮在小角落旁聽，從來沒有人指點過功課。通用語只學了幾個單字，在精通讀寫之前，他就被莫宇帆接走了。

　　他擔心莫宇帆對他失望，忐忑地等著師父的反應。

　　「明年加進功課。」

　　莫宇帆沒什麼特別的不滿，只平淡地表示。寒易天見狀鬆了一口氣，好奇地追問：「後記裡面說了什麼？」

　　「簡而言之：旅途沒錢，賣點盤纏，還有將軍這麼美不能只有我看見。」

　　小魔族翻過長達八頁的後記。

　　「就這樣？」

　　「就這樣。」

　　莫宇帆用自己最客氣的方式，委婉地表達了「通篇都是廢話」。

　　畢竟白小嶽也是前輩，不能在背後亂說話。

　　「您不是說這本是卡蘭皇家發行的紀念版嗎？為什麼書名是魔族語？」

　　「你仔細看，通用語寫在背面。」

　　寒易天再度翻到背面，果然發現灰色的繪彩間襯著兩排不認識的字，像是風雪中飄昂的旗幟。因為太過自然，加上不識得通用語，他原本以為只是書封的繪畫。

　　但他的疑惑仍然未得到解答，卡蘭王國是使用通用語的國家，為什麼通用語反而寫在背面？如果說正面是通用語，背面是魔族語，他還能理解……

　　見到他又疑惑地抬頭看來，莫宇帆貼心地補上解釋，順便為徒弟提供了不需要的資訊：

　　「據說是為了紀念浪牙·阿卡西斯，連出了五種語言的不同封面，在某些國家，這是種常見的吸錢手段，很多收藏家會為了收齊封面而重複購買。二師父帶來的是贊元語封面版，賣得最好的是極東語版。」

　　莫宇帆隨手翻了一頁手中的《阿卡西斯族譜簡介復原版》。

　　這是他跑去新極東被打得找不著東南西北，躲在不知是哪裡的角落避難時，遇到的一位好心人拿給他打發時間的。事後他才知道，那位是現任的校長兼圖書館館長，新阿卡西斯學園的創辦人，迪亞克爾特·阿卡西斯。

　　浪牙·阿卡西斯曾是個天才。三歲時偷溜進圖書館，被館長一眼相中，破例收為養子，並斷言三十歲之前必能步入大成。從小被給予厚望，跨越種族和修為，受菁英般的教育，和魔族混居，直到十五歲的時候極東大陸沈沒。他混在平民裡面，被亞特族俘虜後銷聲匿跡，碌碌無為了十幾年，才突然又跳出來擁護皇女，最後以自己的死為曙光戰爭拉開序幕。

　　人類在步入大成之前，相較之下體能脆弱，壽命的週期也相差過多。一般會等到修為達到一定程度，才脫離原生族群，進入另一個社會，除非是原本就出生於修練的世家。

　　藥王谷的張晌就是一個例子。隨著修為增長，人類的壽命也會逐漸延長，時間和沒有天賦的人們錯開，因此也很少會留在原本的人類社會裡面。

　　莫宇帆淡定地喝了一口茶，打算埋頭回到自己的書裡面：

　　「你可以放心看，沒有露點。」

　　「師父！」

　　寒易天喊了起來，氣鼓鼓地瞪著他。

　　「沒，沒，沒有露……才糟糕好嗎！」

　　怎麼可以對未成年的孩子，毫不遮掩地就說出「露點」什麼的！

　　「為什麼？」

　　「因為，就，要露又不全露，才引人遐想，這叫朦朧美。惠姨說的！」

　　「不懂。」

　　寒易天張開嘴巴，又默默地閉了起來。

　　……為什麼他要跟師父解釋什麼是引人遐想，討論露點不露點的問題？救命啊！

　　他漲紅臉皮，小聲地抗議：「您怎麼可以給弟子看這種……書？」

　　雖然有的師徒間葷素不忌，什麼都談。但是，他和莫宇帆並不是那樣的師徒關係，不是！

　　莫宇帆停頓了三秒，臉色倏地變了：「這是藝術！不是你想的那種東西！果真是心裡裝什麼就看到什麼。」

　　戒尺隨怒斥從天而降，砸在寒易天的頭上。

　　寒易天摀著頭頂，淚眼汪汪地盯著書皮，一時陷入掙扎。

　　才四頁就這樣了，誰都會誤會吧？！

　　他抵不住心中好奇，但是又懷疑所謂的「藝術」是個坑，畢竟誰知道師父的腦子裡裝著什麼。

　　雖然，就算是「那種書」，他承認暗地裡也想一窺究竟──但絕對不是在莫宇帆的側目之下！

　　莫宇帆被氣得朝他伸手：「不想看就還來。」

　　寒易天抱緊書皮不肯鬆手，彆扭地轉到旁邊去。

　　最後他還是看了。

　　意外又萬幸地，這次並沒有陷阱。如莫宇帆所說，整本書只是單純的將軍人物繪。

　　畫中人本身並不帶情色，但有些圖繪的角度……暗示意味之明顯，誘惑力極大，大到寒易天要停下來默念一遍清心訣才有辦法繼續。

　　例如某一頁將軍在樹下躲雨，渾身淋濕，歪頭抱著雙腿，靠在樹幹上睡得很沉。敞開的長袍撩起到腰間，從腿間垂下，形成不可描述的禁忌一線，即將越界卻又堪堪遮住。

　　翻到這張圖時，寒易天尷尬得幾乎將頭埋進書裡，不敢看莫宇帆的反應。

　　不得不說，畫冊每一張圖都令人驚艷。一半是模特兒本身，一半是精湛的畫技。清醒將軍的圖極少，大多都是各種浴缸、浴室和浴池裸睡圖，各種角度，各種浴室，各種神祕又靜謐的睡姿。

　　平心而論，撇開有色眼光，畫中的男子就只是真的……在睡覺。

　　大概入浴時睡覺，就是鬼面大將軍的癖好。

　　前圖的少女又出現了幾次，雖然只有背影，但大多時候，都在試圖把將軍從浴池裡拖出來。如果穿上衣服，換個場景，活脫脫就是莫羽哄莫宇帆睡覺的翻版。後續的場面之艱辛，寒易天忍不住為這位副手掬一把同情的眼淚，並且為一開始的誤會深感抱歉。

　　不過，也有幾張例外，而且每一張都令寒易天印象深刻。

　　有一張繪的是手舞青銅劍的鬼面。上身衣服半褪，鬼面半揭，只露出一隻眼。粉白的絲綢滑落肩頸，後背上探出一抹猩紅色的痕跡，看起來像是紋身。紅痕在潔白的背脊上格外突兀，與惡鬼面具互相呼應，顯得猙獰無比。唯獨露出的那隻眼，卻如和田碧玉，溫潤醇朴，頓時讓整個人換了一種氣質。

　　劍光流轉，目如日月，鮮紅的劍穗在空中勾勒出生動的弧度。

　　另一張畫的是將軍與一名年少死者。死者躺在將軍的腿上，面孔被將軍的身軀遮住，只看得見一抹滿足的笑。即使他一手無力地攤在地上，什麼都再也聽不見，將軍仍雙唇微張，目光專注，摟著已逝的青年，就像正在說睡前故事。

　　臉上的鬼面脫了下來，被死者珍重地捧在胸口。無聲的故事形成安寧的聖所，誰也無法侵犯。

　　另一張則是插滿斷劍的戰場。殘破的旗幟從空中飄落，半遮住畫面中赤裸的男子。著鬼面的浪牙·阿卡西斯單膝跪地，脫下衣袍蓋在荒野的屍體上。他左手按著死者的面，為他闔上雙眼，右手虛握，抵在眉心前。雖然戴著面具看不見真容，但寒易天覺得，將軍應該在閉眼禱告。

　　畫冊的最後一幅作品，是一張夜空行路圖。

　　星空很亮，沒有月亮打擾。田野一望無際，溫和的男子一手摟著少年，一手搖指天際。六名年少的男女圍繞他身周，勾肩搭背，簇擁著將軍行在鄉間小路上，快樂地朝盡頭走去。

　　奇怪的是，除了正中間的將軍和他摟著的少年及另一名少年，其他人看起來都不像正常的人類。每個人身上都有一點點異常的地方，一位有潔白的翅膀，一位兩手是剛勁的利爪，另外一個人頭上有角，最後一人的腰後垂下兩條尾巴。

　　雖然全都是背影，但是整張圖給人的感覺，所有人都在無忌地笑。

　　翻完一整本畫冊，寒易天闔上封面，放上桌案，怔怔地出神。

　　戰爭的傷痕毫無預警地在眼前揭開。即使只是一小角，曾發生過的事化為鮮明的畫面，躍出書本，還是讓他受到了不小的衝擊。

　　再者就是，浪牙·阿卡西斯，長得太俊美了。脫掉面具後，那張彷彿被停滯的時光眷顧的臉，和原本的想像相去甚遠。既不威武，也不兇猛，更不嗜血，還不壯，全不像大將軍該有的樣子，反倒像文弱的書生，他家的師父看著都還比較凶狠。

　　說不上是幻滅還是失落，或許都有一點……但是比起那些，純粹的藝術之美，讓不太看畫冊的小魔族大感觸動。

　　就像後記裡說的──「這麼美，不能只有我看到」。寒易天一瞬間有想要讚美作者的衝動。

　　畢竟他們家宗主是位實用至上，美醜不分，毫無天分，不注重藝術薰陶的大懶人。

　　雖說莫宇帆不是毫無喜惡，但那獨特的審美，從宸翰宗的書閣，以及練功小偏殿的室內園景，就可窺見一斑。如果說白小嶽的作品是藝術，那麼莫宇帆就是深淵的代名詞，藝術的行為沒辦法欣賞，只能夠用來散播混亂。

　　不得不感嘆作者的境界。畫冊裡頭，清醒又露臉的只有兩張，一張是小半面側顏，一張則只有一隻眼。整本畫冊看完，似乎全看盡了，但是若問他浪牙·阿卡西斯的真容是什麼樣子，他竟是說不出來。其餘的圖不是眉頭緊鎖，就是半遮半掩，或蒸氣氤氳，或水光粼粼。真真假假，欲迎還拒，朦朧又清晰，最後他什麼都沒看清，卻只留下一個印象……美。

　　這麼美的東西，竟然能夠從戰火中存活下來，在亂世裡綻放。寒易天一瞬間感到不可思議。

　　高挑的穹頂下，莫宇帆垂著腿，不動聲色地觀察寒易天。

　　他看著小徒弟放下書本，一臉沉重，彷彿在品味畫冊帶來的壓抑和震撼，緩緩開口：

　　「如何？」

　　「很……美。」寒易天摸著自己的心口，不知該如何形容，心有餘悸：「弟子太狹隘了，謝謝師父，這本很棒。」

　　「不客氣。」

　　莫宇帆視線落回手上的族譜簡介，心裡微微翻騰。

　　當年二師父拿來這本書，全程盯著他面無表情地翻完，遺憾地下了一個結論：

　　「莫莫啊，你這病連浪牙的沙龍繪都治不好，看來是真沒救了。你節哀啊。」

　　那時候白嵐感嘆地拍他的肩膀，差點沒把他拍到脫臼。

　　「浪牙的存在是一面照妖鏡。你心裡裝著什麼，就會看到什麼。莫莫，你的心裡面什麼都沒有嗎？」

　　原來正常人的反應是那樣的？

　　莫宇帆看著小徒弟的反應，叼著茶杯，摸了摸自己堅硬的肩膀，暗自記在心中。

　　寒易天不知道師父神秘的心理活動，沉澱了一陣子，突然想起開頭的文字，翻回第二頁指著問道：「這段文字說的是什麼？」

　　「僅以此紀念吾等摯愛的父君。」

　　「紀念？用這種方式？」

　　雖然很美，但是用這種方式紀念父親，他貧乏的小腦袋瓜真的無法理解。

　　換做是自己看到已逝父親的裸睡彩圖在外面流傳，還人手一本，大概只會被嚇到心膽俱裂。

　　「大概人類的想法比較獨特吧。」

　　莫宇帆聳了聳肩，放下手邊的書，兩指一勾。寒易天桌上的精裝本應勢浮起，緩緩回到他手上。他躍下書櫃，走進二樓不對徒弟們開放的收藏區，將二師父送他的禮物收了起來。

　　瞥了眼面露遺憾的寒易天，莫大宗主難得好心一回：「抄錄版還在樓下。」

　　意思是下次還想看抄本，得自己去地上找嗎？！

　　寒易天改以深長的眼神看著莫宇帆，無聲譴責。莫宇帆並不理會，沿著書架找起下一本想看的書，端得是心安理得。

　　「對了師父，這本畫冊，最好不要讓師姐看到比較好喔。」

　　「為何？」

　　「師姐和大巫有一次為了看美男，不惜夜行百里，徒步。」

　　不要怪他沒事先提醒，他可是有義氣的好徒弟。

　　莫宇帆沉下臉色，彈了一聲響指。純白的手札應聲而起，從雜亂的角落裡飄了出來。

　　他伸手抓住，墊著腳塞進書櫃的第八層。

　　以莫羽的身高，就算找上來了，也絕對搆不到……當然寒易天也是。

　　好心被驢踢，寒易天敢怒不敢言，只能微笑地轉開視線，眼不見為淨。

　　「──啊。」

　　將黑的暮色之中，遠遠地出現一道身影。

　　寒易天站了起來，往門外探頭看去，雀躍地說：「師姐回來了。」

　　莫宇帆順手抽起新看上的書，縱身躍下一樓。

　　漫步的莫羽心不在焉，慢悠悠地沿著小路遊蕩，像是在想事情。沈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好幾次差點絆到自己的腳，莫羽卻完全沒有發覺。

　　莫宇帆連忙將書本一丟，邁步向外走去。但才剛到門口，莫羽就自己停了下來，呆呆地站在路邊，用夢幻的表情看著宸翰宗的書閣。

　　「師姐──嗚哇！」

　　寒易天收拾好書案，跟著跑出門去，近前才看見莫羽滿身的熊毛，嚇了一大跳：「您，您這是怎麼了？」

　　莫羽聞聲，茫然地看向師弟和師父，一副現在才注意到自己在哪裡的樣子。

　　莫宇帆謹慎地撫過她的額頭，又小心翼翼地幫她摘掉臉上的白毛，像是在對待脆弱的易碎品：「怎麼了？」

　　莫羽還彌留在震驚的餘韻裡，愣愣地看著師父，突然間兩眼綻放出神采：

　　「我今天聽到了很不得了的事！」

　　「什麼事？很晚了，這裡冷，我們回去說。」

　　莫宇帆無視滿身的熊毛，將她抱起來往小寒舍走去。莫羽卻睜開懷抱，自己跳了下來，插著腰攔在他前面。

　　攔路的長徒氣勢十足，然而站定又弱了下來，瞄了瞄地面，不太確定地問：「那個，師父啊，我可以繼續使用書閣嗎？」

　　「當然可以。這是妳家的書閣，為何要問？」

　　「因為……我不太確定……那個，」莫羽蹭著腳尖，不自在地問：「你還願不願意教我？」

　　低著頭的莫羽及跟在背後的寒易天都沒能看見，莫宇帆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妳，希望我，教妳什麼？」

　　「什麼都好，我想要……變強！」

　　莫宇帆沉默半晌，在她的面前蹲下，漆黑的瞳孔直視她的雙眼。

　　「我知道了。」

　　＊＊＊

　　莫宇帆並沒有立刻讓莫羽回到書閣。

　　年底的工作尚未完成，他也沒空為徒弟們上課。昨天他去書閣，本來也是要翻修結界，只是一看見滿櫃的書，不小心掉進了怠惰陷阱。

　　至於今天，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寢室內，清醒不久的寒易天疊好被子，將枕頭放了上去。柔軟的厚被經他的巧手，折成整整齊齊的方塊，八個方正的小角一絲不苟。

　　他穿戴整齊，拿出乾淨的抹額放在一旁，在床前虔誠地跪下，兩手交疊於左胸。

　　『向亞拉亞獻上祝福。』

　　因為擔心被其他人聽到，他沒有出聲，只在心裡默念。地主說重在心誠地祈禱，想來不發出聲也是可行的。

　　寒冷瞬間被暖流驅散，遲鈍的腦袋清醒了幾分。他覺得全身魔力迴路顫震了一下，魔力彷彿在跟著共鳴。

　　神清氣爽的小魔族拿起乾淨的抹額，推開房門往浴室走去。只是剛經過小客廳，就看到師父攏著雙手，危襟正坐，墨黑的雙眼定定鎖在他身上。看這副架式，顯然是一早就坐在這等他。

　　他朝師父走去，才到近前站定，莫宇帆就淡淡地開口：

　　「跪下。」

　　寒易天立即照做，屈膝前掃了眼師父的表情。和往常一樣，眼神因為魔力充足略顯凶狠，不像在生氣。

　　「寒易天。」

　　「弟子在！」

　　「是時候讓你盡小恆山居民的義務了。」莫宇帆俯身將一隻手按上徒弟頭頂：「今天交與你一項任務。」

　　好，好突然？

　　寒易天心下一緊，屏住呼吸，仔細地聽著莫宇帆的吩咐：

　　「你前去奉獻池，完成一次奉獻，把所有的魔力都獻給小恆山。」

　　頭頂上的手沒有撫摸，只是放了一下，很快就離去。

　　「從哪裡跌倒的，就從哪裡站起來。奉獻完之後，去林間練功，練完再回來與我匯報。明白了嗎？」

　　「是！」

　　「今日內完成，去吧。」

　　莫宇帆說完不再有任何表示。

　　寒易天頂著師父的注視，鄭重行禮告退。等到進入浴室，關上門後，他才驚疑不定地摀住碰碰跳的心口。

　　小恆山聖地對所有人開放，凡居民都可以自由出入奉獻。但，沒有領主和地主大人的欽點，一般並不會將其視之為義務。

　　神獸如何轉化魔力，他雖然不清楚，但想來也並非誰都能勝任，否則奉獻量不會由宸翰宗位居榜首。以他的推測，多半是魔力量高、契合度高、或在某方面特別適合的人選，才能獲得去聖地的資格，就像是地主屬意莫宇帆那樣。

　　也就是說，莫宇帆交與他的任務，不是普通的義務。

　　比如說，宸翰宗繼承人，或者是受地主加護者──不管哪種都令他緊張無比！

　　突如其來的考驗他能夠勝任嗎？還在不久以前，他哪樣都不是，尤其是他的魔力量之低，大概連公共地界的老樹都比不贏。

　　他拿起梳子，仔細嚴謹地梳髮、洗漱，換上新的抹額，撫平抹額尾端的皺褶，對鏡子綁得格外認真。

　　「要，要成功才行！」1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0AkdbCWTy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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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 在亂世裡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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