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蘭紀年,建國前16年,復興紀黑暗時期。
手術台上的男孩表情麻木,渾身被複合材質的綁帶拘束。織入鋼鐵纖維的束帶與檯面緊密貼合,確保病人不會因掙扎滾下,只是其設計顯然不保證舒適。
穿著白色大褂與綠色手術帽的實驗室人員圍繞手術台。一人緊緊按著他的頭,為另外三人剝開他的眼皮。
尼可拉斯無神地望著上方,白熾的燈光灼傷他的眼膜。
「說說你為什麼在這裡。」
「因為我和父母從事非法活動,做出危害社會以及和平的舉動,犯下了不可饒恕的暴行。」
「說說你為什麼還活著。」
「騎士大人認為我還有再教化的可能,慈悲地給予我贖罪的機會,讓我有機會彌補以前愚蠢無知時造成的傷害。」
「說說你能夠從大人的慈悲之中得到什麼。」
「我將能洗淨自己與家人的罪惡,再度成為有價值的僕從,獲得重新伏跪在主神腳邊的機會。」尼可拉斯機械地背誦:「一無是處的我只要足夠努力,也能夠得到為主人們派上用場的殊榮。為神殿服務是全人類至高無上的幸福。」
「很好。記住,這一切都是對你過去作為的懲罰,是為了洗淨你的罪惡。如果你誠心地懺悔接受神殿的恩賜,透過將貪婪者玷汙的力量背負在身,你將獲得新生。」
「是。」
手術台旁邊的男子戴上手套,將手指插進他的眼窩。
即使他事前無數次發誓過一聲也不會吭,在手指滑入的瞬間,尼可拉斯還是忍不住慘叫。疼痛與恐懼麻痺了大腦,男子殘虐的笑容深深地烙上視網膜,刻意放慢每一個動作讓他盡情體會,絕望地等待右眼陷入一片黑暗。
聲嘶力竭的叫喊仍蓋不過噁心的水漬聲。透過僅存的半邊視線,他看見金屬的器械伸進眼窩,被迫感受著金屬刮過肉的觸感,眼淚與鼻涕不爭氣地糊滿左臉。
奪走他右眼的男人退到後方,第二名實驗人員刮淨他的眼窩,往裡面灌滿冰冷的液體。捧著長罐的第三人上前,接過助理遞來的黑色夾子,兩樣器具都刻著密緻的符紋。第四人仍舊緊按著他的頭頂。
男人燒斷罐子上的封條,小心地夾出部件,放進他的眼窩。
不明的濃液順著鼻淚管滲入喉嚨,帶來詭異的甜膩澀味,有幾滴淌下臉頰滑入耳朵。尼可拉斯已經啞得叫不出聲音,渙散地半張著口,沉溺在熾白的手術燈中。他彷彿望見人生的跑馬燈,短短十年像翻飛的書頁隨風而逝。
時光停滯,突然無限拉長,在珍貴的一幕定格靜止。
聖芒節的彩飾掛滿山間苑館,熱鬧的程度不輸城市。他撐著臉頰享受悠閒的時光,沉浸在遠遠傳來的溫暖歡笑和森林和諧的傍晚夜曲中。難得有一日沒有教官也沒有下屬,不必煩惱看不懂的業務和功課進度,可以在苑館中盡情地放鬆,一年中這樣的時光兩隻手數得出來。
細碎的動靜從旁邊接近。弟弟竄到面前,獻寶似地捧著巴掌大的月餅,高舉到他嘴邊。
「哥,吃!」
「哇,謝謝小嶽!」
聽著童子音特有的軟糯活潑,尼可拉斯綻開笑容,迫不及待地接過月餅,幾乎被弟弟活潑的樣貌可愛得融化。
小嶽得意地搓著鼻頭,靈動的神情令人難以想像這是幾年前縮在大人懷裡,連奶都喝不下去的小病貓。尼可拉斯抓著月餅大嚼特嚼,另一手亂揉弟弟的頭髮,綠色的髮絲沾滿沙塵,途中還掉出三片枯葉。明明下午才特地讓傭人仔細清洗過,不知道這孩子方才又上哪兒野去了。
糯軟蓬鬆的蓮蓉紅豆餡在口中爆開,甜絲絲地沿著舌尖擴散,正中間是飽滿流油的鹹鴨蛋黃,恰到好處地驅趕了甜膩。實在太好吃了,他連續在地上跺了幾下腳跟發洩,好奇地問小嶽:「你臉上的是什麼?」
「精靈繪,可以讓大樹爺爺更喜歡你喔!大家都有畫!」
「好好喔,為什麼我沒有?」
小嶽從腰後掏出水筆,鬼靈精怪的眼珠亂轉,看起來就像是等著這一刻。
「那做為和大樹爺爺友好的標記,也給哥哥畫一個吧。」
尼可拉斯配合地壓下身子,將臉頰湊近小嶽,讓男童畫上和自己同款的水滴和動物的可愛圖案。軟棉的筆頭輕輕壓進皮膚,冰冰癢癢的,令他忍不住發笑。
口袋中的通訊儀震動了起來。
尼可拉斯繼續傾著身子,單手從口袋掏出通訊儀器,穩定不動地湊上耳朵。
『尼可,現在立刻回來,客戶那遇到了一點麻煩,這批單需要提早移貨。』
他眨了眨眼,溫聲答道:「是。」
小嶽正好將筆蓋押上,得意地打量自己的傑作。尼可拉斯單手攬住弟弟的腰,將弟弟抱起往主宅走去。
一盞盞明燈垂掛廊簷。大紅色的布飾延綿不絕,模仿著傳統的節慶燈籠,每隔幾步有一盞真正的火燭,為行走的人們驅散內心的黑暗。彎過婉約的長廊,茶莊的主人正竊竊私語,見到他們時一同禁聲,不約而同地望了過來。
男人的面容圓潤敦厚,額頭包著藍印水染的汗巾,裝飾的功用大於實際效果。女人綁著端莊的髮包,身穿對襟長裙,纖臂間披垂鮮豔的輕紗,為窈窕身材染上一層朦朧。
眼前的兩人是坐擁這座山頭的夫婦,茶莊的主人,負責小岳村全村一千八百多人的生計。
婦人輕掩著嘴唇,滿面擔憂,似乎已提早收到消息。尼可拉斯從容不迫地上前,朗聲開口:「爸爸媽媽,家裡的業務出了一點問題,我得趕去處理。」
「欸?明明是聖芒節?不要去嘛哥哥,你不是說聖芒節大家都要放假,不讓員工去玩的老闆是壞老闆!」
還沒等茶莊夫婦說話,小嶽就先抗議起來,摟住他的肩膀不依地搖晃。他歉意地笑笑,摸著弟弟的頭頂安撫,自然地答道:「所以才只能哥哥親自去呀。」
小嶽像根小尾巴緊緊黏在身後,繞著他東轉西轉,以幫忙之名妨礙他收拾,依依不捨地將他送到門口,與他熱情擁別。
尼可拉斯抱緊小嶽深深嗅了一口,楓香與泥土與煙火的焦味、幼童的奶香、和男孩在林間瘋玩的汗水味混在一起,是屬於他自由與寧靜的味道。
「哥哥不在家的時候,要乖乖聽爸爸媽媽的話喔,知不知道?」
「錯的也要聽嗎?」
隨行的侍女們笑出聲音,茶莊夫婦也傷腦筋地微笑。他戳著小嶽的額頭,忍笑叮嚀:「對長輩要有禮貌!就算是錯的,反駁時語氣也要客氣有禮,要有理有據,不可以咄咄逼人,知道嗎?」
「知道了哥哥。爸爸媽媽說錯的話要乖乖糾正,我記住了。」
這滑頭的小鬼,尼可拉斯好氣又好笑,捏了捏弟弟軟嫩的臉頰,在他的額頭上大親一口。
他展開雙手讓茶莊的家僕為他披上輕絲斗篷,最後又揉揉小嶽的腦袋,轉身踏出門廊。小嶽看起來還想跟上,被看顧的侍女溫柔抱開,說起閒話轉移注意力:「我們去看看花燈好嗎?潘大嬸家的妹ㄚ在等著你為她畫紙畫呢,你上週答應的,可不能食言呀,她送你的松子糖你可是都吃了的。」
尼可拉斯聽著身後的溫言軟語,忍不住回頭瞥了一眼。小嶽依依不捨地看著他的背影,被侍女帶著遠去。他越過肩膀朝弟弟揮手,三兩步趕上候在前頭的茶莊夫婦。
婦人提著淡黃色的燈籠走在前方引路,跟隨的僕從在半路上一名接一名消失。走了一刻多鐘,陰森的林間已空無一人,被天然障蔽掩蓋的道路漆黑不見五指,連飽滿的銀月聖芒都照不進來。
幾人在寬敞的柵欄大門前停下。婦人悄悄然熄了燈籠,男子打開側邊的小門,後退一步恭候他通過。
夜色中冒出數道身影,無聲無息地落在尼可拉斯身邊。十幾名家臣朝他行禮,他抱拳輕壓,欠身向各位回以半禮。
寬敞的停車場停著數量貨車,後方往外離開的道路上還攔著另一道柵欄。十幾名家僕開著拖貨小車來去,正在往各輛貨車上裝貨。每一個貨箱都貼了封條。他接過現場指揮人遞來的貨單,逐車清點,各車都入內巡了一遍,偶爾抽查封條的完整性,完成之後將簽名的貨單轉交給茶莊夫婦。
貨車一一緊閉,層層上鎖,等到最後一輛車徹底密合,往下山道路的柵欄大門才緩慢滑開。
「這單跑完估計就開學了,所以我之後直接回市裡,兩位不必特意等我。若是要回來我再另外通知。」
茶莊夫婦對他躬身:「大公子,您一路小心。願您與兩位大家所向披靡,光榮凱旋。」
「承兩位吉言。」尼可拉斯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苑館:「小嶽就拜託你們了。」
「請您放心,能照顧二公子是我們的榮幸。」
「不不,怎麼會,說榮幸什麼的,我才要感謝你們把小嶽養得這麼好。」
想起小嶽軟綿綿的臉頰,尼可拉斯忍不住傻笑起來。茶莊夫婦也露出溺寵的笑容,捧著臉頰陶醉地回憶:「二公子可好養了,但是什麼都敢往嘴裡塞的習慣很令人困擾呢,上次試圖把活的喇咕塞進嘴裡,廚子為了搶喇咕跑得滿身大汗。最後他因為沒有吃到氣得大哭一場,還拒絕相信喇咕豆腐是用同一隻喇咕做出來的,怎麼哄都不聽!」
「唔唔,竟然發生過這種事情?好好喔,我也好想看喔──」
身後的家臣咳了一聲。年幼的公子面色一凜,連忙收住話題,草草結束和茶莊夫婦的寒暄。
口袋的通訊儀又震動起來。他接通電話,邊走向箱車邊湊上耳朵,恭敬地應答:「是,母親,現在要出發了。好的。好的,我知道了,晚點見。」
『要聽帶隊師傅的話喔?上次你獨斷主張害我們賠了好大一筆,就算只是錢財,一想到你成年前都沒零用錢花了,母親就心疼得每餐都多吃一碗飯,去年的衣服快穿不下了呢。』
「母親,上次的事情我已經深刻反省──」
『哎呀,山中的訊號似乎不太好,沙沙沙。聽不清楚就先這樣啦。』
不等他說完,通訊不留情地掛了。
他鼓起臉頰,不服地瞪向通訊儀器,擔心起自己會因為這件事被取笑到成年。旁邊的青年忍著笑意為他拉開車門,好心提議:「大公子,小的俸祿可以先借您救急,月1%分息就好。」
「那還真是謝謝你的好意……」
他沒好氣地咕噥,正要跨步上車,山道外遠遠傳來一聲呼喊:「哥哥!」
尼可拉斯訝異地回頭。瘦小的身影衝下山道,往他的方向急吼吼地伸手。小嶽的貼身侍女追在身後,但是趕不上風一般的男孩,在能夠攔住之前被小嶽穿越了鐵欄。
侍女看起來有些忐忑,不敢再進一步靠近車隊,只好在柵欄外佇足躬身,朝尼可拉斯遠遠行禮。茶莊夫婦似乎想要勸阻,但礙於尼可拉斯在場,只得欲言又止地伸了伸手臂,被小嶽靈活地矮身繞過,一顛一顛地竄到哥哥的身前。
尼可拉斯想開口喝斥,但看到喘得紅撲撲的臉頰,話語又不自禁地縮了回去。男童跑得滿額頭都是汗珠,冰晶般淺淡的琥珀琉璃眼在暗夜之中迎向天空,反射著純潔碧瑩的月光,罕見的虹膜比珠寶樓的瑰石還要美麗。
小嶽朝著他高高伸出雙手:「這個給你!」
他湊近弟弟手掌打量,灰僕僕的石頭鑽了個洞,用簡單的黑色麻線系住。
「這是什麼?」
「平安符,吸收很多很多月光的石頭。會保護哥哥不被壞人傷害!」
尼可拉斯低頭看著溪邊撿來的石子,掩嘴驚嘆:「這麼厲害的東西要給我嗎?」
「嗯!哥哥比較需要。在外地讀書要小心壞人喔!」
他綻出微笑,彎腰將小嶽抱了起來。
「那麻煩小嶽幫我戴上,好嗎?」
小嶽珍重地握著麻繩套過他的脖子,肥短的小手靈活得像隻小猴子,像是念咒語一樣一邊將線繩塞進他的衣領,一邊認真地盯著他嘟噥:「平平安安,早日歸來。」
小嶽,你平安嗎?
你平安嗎?!
拜託你,拜託你一定要平安──
尼可拉斯按住眼窩跪倒在地,放聲慘叫。
熱鬧的山莊煙消雲散。母親和父親橫死的畫面一一閃過。母親拚死揚起的槍口對準他的腦袋,來不及扣下板機就被銀槍從天空貫穿。父親怒嘯著衝向反扭他的手臂的士兵,頂著槍林彈雨劈開人群,然而神術使只是隨手一揮,銀絲織成的大網便割碎魔力之盾,輕巧冰冷地捲走男兒們的生命。每次在他沮喪時偷偷鼓勵自己的青年護衛,總是嚴厲地盯著自己的教官伯伯,孤僻但數學很好的司機叔叔,獵得一手好鳥的煙槍會計,無一人倖免。
他不知道該恨母親最後將槍口對準自己,還是恨母親沒能成功讓自己解脫。或許,其實他哪個都不在意,唯獨恨無能為力的自己。
所有的回憶都消融靜止,沉入漆黑的幽水之中。
尼可拉斯捂著右眼,緩慢地抬頭。
他身處一片漆黑的虛無空間,膝蓋下壓著詭異的觸感。低頭摸索時曲了曲五指,似乎傳來黏膩牽絲的聲音。
枯萎的小樹佇立在荒蕪之中,垂下的枝椏像是被撕去帆布的傘架。枯枝中捲著一根玉簪,本應該剔透晶瑩的石體如今死氣沉沉,和龜裂的樹皮一樣暗淡無光。
死樹下臥著一名披頭散發的少年,破爛的服飾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樣式,殘存的身軀破了好幾個窟窿,胸腹和肩頭尤其慘不忍睹。少年的眼上綁著一條黑布,交疊的臂下枕著無數骸骨,腐爛的屍丘向兩側延伸,堆積成長牆般的巨床。即使視野被幽暗侵蝕,尼可拉斯仍能夠隔著大老遠看見黑布下的凹陷。
黑色的怨恨化為實質,如滲漏的泥水,從屍山血海中淫淫流淌,一路淌到尼可拉斯的手邊。
蒙眼的少年撐起身子,聲音清雅,卻含著直擊心底的恐怖鳴響,像是玉石中染上了暗沉的雜質:「原來,西陸還有『守護者』沒放棄嗎?」
刺耳的噪音太過可怕。尼可拉斯只能順從本能,匍匐在沾滿污漬的少年腳邊,摀住耳朵瑟瑟發抖。蒙眼少年至他身前跪坐,不容拒絕地捧起他的臉頰,他渾身麻痺,眼睜睜看著死氣遍佈的蒼灰白臉越來越近,直至肌膚相貼。
兩人的眉心緊密接觸,一股青綠的漩渦灌了進來。
某種尖銳的東西穿破眼窩,幾乎要將他的靈魂灼燒殆盡。魔力像是滾沸的鐵水灌進腦殼,額頭有冰冷的利刃破殼而出,從破壞之中逐漸生長、茁壯,和不屬於他的記憶一同湧進腦袋,佔據他渺小卑微的軀殼。
紛亂的畫面中,尼可拉斯窺見一座冰屋。
嚴峻的北山大雪紛飛,深陷不利的戰局一片混亂。棕髮的女子攀著岩壁,努力朝掛在伸手枯枝上的「自己」伸手。只差一點就能夠搆到的時候,天上飛來的一擊打斷樹枝,令喪失支撐的他摔進下方的石林,在途中拉出大片血跡。
女子怒吼一聲,兩隻手狠狠拍上石壁,土石在她掌下如泥巴一般溶化,捲起山崩和震耳欲聾的雪崩。磅礡的氣勢將他們沖下半山,一舉將兇殘的圍獵者們掩埋在深處。
一串爆破的連鎖過後,四處都陷入絕對的死寂。他抖著左手,令魔力緩慢地繞著一點旋轉,在堆積深雪中鑿出一條通道。過量的失血令他麻木不仁,師父給的命符在指掌間已幾乎攢成一團爛紙。
他爬出冰道,游移著視線尋找女子的蹤跡。紋滿漆黑圖騰的手臂很快穿破冰雪,從地下拔起棕色的腦袋。女子躍出積雪,往他的方向跑來,緊閉的右眼淌著黑血,數道血痕自眼角飛散,脖子上配戴的獸牙幾乎喪失光澤。那是與熊人一族靈魂相連的魂器,如今卻感受不到任何的波動,想必也和瀕臨乾枯的他一樣,神性的恩賜已使用到了極限。
他搖了搖頭,盡全力揮開女子的攙扶,艱難地說:「莫管我,快走──」
雷電之槍從天而降,貫穿了他的軀體,剩餘的話語淹沒在血沫之中。
隱身的空飛艇隨即從雲層低幕現出形影,十幾名人類扯著細長的繩索垂降,伴隨密密麻麻的天雷落下,包圍他們的退路。驅使雷幕的使者降落在他身邊,得意地握住刺穿他胸腹的長槍,朝女子揮下右手。
一片彈幕之中,棕髮的女子發出生命中最後的怒吼,反掌拍上自己的胸口。渾身的刺青燃起焰火,痛苦卻毫無顧忌,連自身都一同焚盡,撲向離他最近的人類。
神術使被抱了個措手不及,慘叫著掙扎,最後不甘地和女子一齊化為灰燼。
麻痺身體的雷電終於消失,但銀白的巨槍仍釘穿他的身體。即使沒了陷阱的制衡,他也已經因失血過多而難以動彈。
他也想仿效熊人女子自爆,然而他僅存的靈力只夠維持著最後的術法,一旦鬆開,掩蓋弟弟和冰屋的保護就會失效。
阿祈,阿祈……你有沒有躲好……哪怕是多一刻也好──
冰冷的指尖完全喪失知覺。他被插在地上,透過渙散的雙目怒視,敵人們映在瞳中已經有了重影。其餘的幾人不敢離他太近,圍成一小圈繞著踱步,緊張地擦著額頭的汗水,防備他的反撲。
「終於有活的了,要是連這都沒抓著,那可是血本無歸。」
「那熊人最後竟然還自爆,小王八羔子,撿了半天沒一分可用的。」
「剛好少幾個人分酬勞,不是也不錯嗎?幸好我們聽老大的晚一步出發,還是老大英明,剛才你還急得跟什麼似的,和老大紅白臉。看吧,短視近利,現在我們才是最後贏家!」
「嘿,那可不是,要不怎不是我來當老大?」
滿臉橫肉的男人冷笑一聲,從肩上解下一根粗長的工具,謹慎地踱著步伐靠近,朝其他的人揚手招呼。
「看好,這樣殺,生物活性的保鮮度最高。我只示範一次啊,圍過來圍過來──」
麻痺的利刃划過咽喉,生命中最後看到的風景,是狩獵人欣喜貪婪的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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滔天的怨恨幾乎將尼可拉斯吞噬。
蒙眼的少年顫抖著雙手,濁黑血液從殘破的孔洞源源不絕的滲出。站在他面前的甚至不是真正的實體,那只是神聖的靈魂被染黑的顏色,但難以平息的悲憤卻透過沸騰的血液盡達他的深處。
胸膛一片空洞,他仍能聽到強而有力的鼓動,以怨恨代替了心臟,一字一句,泣血般地問著,反覆不停地問著──
──吾弟安否,吾民安否,安否,安否?
尼可拉斯抱緊少年,放聲痛哭。
原來,不論古老血脈還是阿翟爾後裔,亞拉亞的居民都是一樣的心情啊。
炙熱的珍珠湧出眼瞼的瞬間,他感到眼窩中奇異相連的另一個存在,也透過他的眼淚得到了解放。輕盈的魔力灌滿全身,冷冽如冰,卻無法再傷害他分毫。
12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Vvi5pJkQy
尼可拉斯睜開眼睛。
灼人的手術台燈又射入眼膜,迎接他的是實驗所人員欣喜的容顏。幾個人圍在機台旁邊觀測著數值,為他安植部件的主導人員握著話筒,狂喜地對另一頭說著什麼。
渾身濕透得猶如剛從水中撈出,眼窩的疼痛如夢幻一場,被一片片花瓣般的冰晶輕吻,團簇的魔力顆粒包裹住破裂的傷口。冰涼的濛霧像一層朦紗,溫柔地壟罩著他,保護著他。在陌生魔力的撫慰之下,連方才被手指插進眼窩捅攪的驚恐都離尼可拉斯遠去。
不一樣的視野讓他很不習慣,每一格都被放大數十倍,連盡頭牆壁上細微的縫隙也清晰無比,相較之下,左側的視線黯淡得像是不存在。強烈的落差令尼可拉斯有些暈眩,左右掃動著嶄新的眼球,不經意瞥見角落裡面,挖出他眼球的男人趁著無人注意打開裝滿清澈溶液的罐子,珍重地將他的眼珠放進瓶內。
滿手的黏液順腕骨滑進男人的袖裡,是他的鮮血。
清涼的撫慰頓時被震得粉碎。尼可拉斯一把掙斷束帶,扭頭吐了。
***
因為扯斷拘束帶露出了反抗的意圖,劫後餘生後,尼可拉斯第一道享受的是暴力的洗禮。
實驗室人員把他打得半死,就這麼丟進房間不管不問。隨後幾日,他連著被叫出去實驗場表演。少了喪命的顧慮,那些人下手毫不手軟,稍有不如意就拳打腳踢。
他舔著腫脹破裂的手臂,緊緊抱住膝蓋,禁止眼淚從眼角逃逸。
以前被師傅摔得手腳青紫,他也曾經半夜疼得睡不著,背著僕從們悄悄躲起來哭。當時他是多麼想要放棄,只是自己從出生以來,就連哭著放棄的資格都沒有。
尼可拉斯將苦澀的液體嚥回胃裡,安靜地觀察手臂的傷口。放在以往肯定已骨折斷裂的擊打,現在只留下一大片挫傷。嶄新的力量沖刷全身,從眼窩淌向四肢,又自百骸流回眼窩。他分不出是他的血液供養著這顆右眼,還是這顆右眼在濡養他的身體。
紅腫的皮肉緩慢消去,他眼皮漸重,昏昏沉沉地陷入夢境。
恍惚中似乎來到了銀白的雪原,細碎的鵝毛雪輕彈在身上。他抬頭望去,滿身窟窿的英靈一片濛灰,籠罩在沉沉死暮之中,天青的長袍被血汙浸染,幾乎看不清袖襬的花草織紋。
他的「種」坐在冰雕砌成的孤座之上,面無表情地俯瞰。
蒙眼的少年冰冷詢問:「為何不反抗?」
憤怒的怨恨震耳欲聾,霎那間填滿整片空間,變為滅頂的暴風雪呼嘯起來。尼可拉斯嚇得跪在地上,摀住耳朵,緊緊抓著髮梢:「不能反抗,不能……反抗的話會被殺死。死了就見不到小嶽了!」
灰暗的身影沉默下去。
肆虐的大風雪慢慢消退,但漫天的雲幕陰沉不散,隱隱自遠方傳出雷鳴。
這是尼可拉斯自從手術後第一次再見矇眼的少年。他想起那日看到的屍骸,以及從各個窟窿中不斷滲出的黑色濃液,戰戰兢兢地問:「其他的孩子,可以,讓他們,和我一樣活下來嗎?」
即使隔著一段距離,他能夠感到黑布下冰冷空洞的眼窩「注視」著自己。
少年緩慢開口,嗓音像從遙遠的河面飄渡而來:「若你希望,我會盡可能讓他們死得毫無痛苦。」
他聽出這是「種」最後的讓步,抱住膀臂,順從地低頭,問出自己最在意的問題──
「大人,請問,您現在是死了,還是其實還活著?」
少年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慢慢抬起右掌,撫上凹陷的黑布。
「我也不明白。」
尼可拉斯感到自己的眼睛被某種冰涼的東西摸了一下。
他輕輕顫慄,正要說話,粗暴的開門聲攪亂了夢境,將漫天冰雪砸了個粉碎。
持槍的實驗人員闖入房間,解開他銬在牆上的腳鐐──形同虛設,畢竟他現在一扯就能拉斷,為的只是馴化他精神的忠誠。
「恭喜你,廢物,你報效主人的時刻終於到了。」男人呼喝著沒營養的話,邊為他戴上黑色的頸環,拿出遙控器在手中晃了晃。見那人笑得不懷好意,似乎想要按下去試試,另一名男人趕忙用手肘推了一下:「別惹事,這客人很挑,咱們惹不起。上等貨留給客人自己調教。」
尼可拉斯盯著地板放空意識,被挾著穿越長廊,來到樣品滯留區的盡頭。為首的男人打開小門,把他推進門內,留下一句:「在這等交貨」便鎖上門扇。
長方形的房間內陽光普照,窗戶外可見蔥蔥鬱鬱的山景。腳底下鋪著柔軟的地毯,櫃子裡甚至擺著各色玩具,像極了大城市裡頭學校的兒童室,荒謬的反差令他一陣暈眩。
原來在這裡也有人是會被妥善照顧的。這樣的認知,一時間引起了強烈的不適。
房間的對側站著一名少女,脖子上也戴著黑色的頸環,在他被推入時朝他們行禮。男人們目不斜視,沒有任何表示,扔下他之後摔上門走了。笨重的腳步在廊外遠去,寬敞的空間只剩下自己,和站在另一扇門口的年輕少女。
他訝異地環顧,發現自己與外界只隔著一扇薄薄的玻璃窗。
即使知道這可能是陷阱,內心仍萌生了強烈的渴望……
正想往窗邊靠去,少女輕聲阻止:「不要亂來,千萬別做傻事。四處都有監控攝像頭在看,要是有什麼可疑的舉動,這個一下就能把你送上天。」
她點了點自己同款式的頸環,朝他邁出幾步,在一小段距離外停下。
「沒見過你,你是那個特殊規格,關在單獨一間房間裡的。對嗎?」
他沒有回答,艱難地強迫自己從窗邊拔回目光,轉而打量起少女身後的白色牆壁。牆面上有些稀疏的文字,東一句、西一句,零散的內容天差地遠,有許多令人摸不著頭腦,光是湊得成語句就已經很厲害了。
看守的少女為他遞來一隻筆,退開一步,指向留言牆示意:「寫點什麼吧。」
冰涼的筆桿滑進虎口,熟悉的大小立即喚醒了身體的記憶。
總覺得自己好久沒握過筆了……
想哭的感覺湧上心頭,他忍著眼淚,拔開筆蓋問道:「這面牆是妳維護的嗎?」
「也不算,是跟我很好的朋友被賣去別的實驗室。她走前希望我不要忘記她,我就偷偷在牆角寫下我們的名字。等著做實驗和準備交貨的孩子可以進來這裡休息,表現好的孩子也會被允許來放鬆,後來有其他人看到就跟著一起簽名,久了之後就變成這樣了。」
少女將髮絲攏向腦後,面上露出懷念:「大人們好像不感興趣,也沒有要我們擦掉,所以我盡可能在這裡寫下大家的名字。如果熬不過去,至少能為他們留下一點紀念,不要被世界忘記。你被關在獨立的房間,所以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很高興你成功活下來了。」
他看著牆角略微歪曲的名單,及令人心情沉重的紅色標記,不禁想起了「種」的夢境中枕在身下的屍骸之山。
飛快地掃過一眼,發現沒看到任何熟識的姓名,尼可拉斯轉頭請教:「請問像我這樣被關在房間的還有很多嗎?」
「不太清楚,我只負責幫大通鋪送飯。之前好像有用到四五個獨立房間吧,但最近那些房間都又空了,而準備出貨的只有你一個而已。所以……」
見到他緊緊咬住牙關,女子垂下眉毛,輕聲詢問:「裡面有你認識的人嗎?」
「我想……大概是的。」
「很抱歉,沒能幫上你的忙。」
他搖了搖頭,顛起腳挑了個高一點的位置寫下自己的留言,儘量將容易搆達的下方留給其他的人。
接回筆的時候,少女又問他:「你知道其他房間裡面的人的名字嗎?」
見他又搖頭,她看起來很遺憾。
「雖然前路艱難,但是也不要放棄喔。」
鼻子的酸澀衝破而出,這一次他真的沒能忍住,靠上女子的肩膀,偷偷哭了。
「光是能活著出去就已經比大部分的人都要厲害了。」少女溫柔地將他擁進懷裡,輕拍背脊,看向他留在牆上的字跡保證:「加油,如果我看到你的弟弟,我也會幫你轉告他的。」
尼可拉斯吸了吸鼻頭,哽咽著說:「如果妳一直在這裡工作,那還是不要被妳看到比較好呀。」
「說的也是呢。」少女苦笑:「不要被送進這種地方才是最好的。」
「妳真是位好人,謝謝妳。」
他擠出笑容,不好意思地撫去沾上她肩膀的淚水。此時身後的門正好開了,持槍的男人喊了尼可拉斯的商品編號。
尼可拉斯在少女揮別之下踏出門口,回到被武器包圍的環境。他們將他帶到房間,套上層層鐐銬,嚴格限制了活動的幅度。比起關押他的房間裡的設備,這次的鐐銬更加精緻沉重,堅韌度簡直是天差地別,或許用盡全力也無法掙脫。他沒有把握,也不敢嘗試,也沒有那個本錢。
手腳,脖子,肩膀和腰臀都受到拘束。他只能彎著身子,一次邁出一小步步伐。實驗室人員拽著脖子上的鐵鍊,將他像牲畜一樣牽出實驗室建築。大門外停著一台小型廂車,黑色的烤漆斑駁蒙灰,變形的保險桿看不出原本的顏色,擋風玻璃令人懷疑司機是否真的看得到路。
和滿身髒汙的廂車相反,車旁的男人穿著得體,從髮梢到腳尖一塵不染,笑起來的時候眼底不含笑意,只有危險的光芒。男人高瘦的身材被白色的貼身外套襯得修長俐落,正在和實驗室所長握手。
「北門,你速度真夠快的,才一眼相中就立刻買單,你是開著運鈔車四處物色嗎?」
「這我不是怕煮熟的鴨子飛了嘛。錢給你,貨給我,大家都安心,省得你還得在我領錢回來前費盡心思攬別的買家過來抬價。」
「瞧你說的!我們是這麼沒誠信的實驗所嗎?太傷我的心了!」
「哈哈!我也沒這麼說嘛?一切都是假的,老兄,賺進口袋裡的才是真的。」
買他的男人有一頭灰白的短髮,樣貌年輕,眼睛深黃,斯文中帶著一點痞氣。灰白似乎是天生的髮色,梳得服貼整齊,唯獨髮際線邊幾縷鬆散慵懶地垂下額頭,和他本人的氣質一樣。
鐵鍊被交到男人手中。健談的男人天南地北聊著,一手隨意地牽起鎖鏈,另一手攬著實驗室所長稱兄道弟,驗完貨之後一眼也沒再朝他的方向瞥,彷彿他只是搬到路邊的家具。
尼可拉斯聽著男人們歡快的寒暄,強耐顫抖,想集中意識盡可能收集情報。然而恐懼妨礙了他的思考,久違地踏上土地的觸感不僅令他想哭,晴空還令他感到深深的懼怕──對未來的懼怕。他渾渾噩噩地躺著冷汗,試圖與自己的心魔抗衡,不知不覺被趕上漆黑一片的廂型車廂。
買他的男人操弄著社交辭令,和所長道別,跟在他身後爬進車廂,而不是坐到前座或副駕。金屬滑門在身後甩上,遮蔽他幾個月以來短暫沐浴到的一點陽光。
引頸的鐵鍊被隨手扔在地上。
車窗內貼滿單向防窺,後座與駕駛艙被焊死的金屬板隔開。車門關上不久,車子就發動了起來,隆隆的引擎震得小破車不停喘息,還未駛進山路,後座就已經顛頗得像是羊癲瘋發作。車廂內只有他和陌生的男人,身處完全密閉的空間,在隔音和引擎的噪音掩蓋之下,不論傳出什麼樣的聲響,都不會被外面聽見了吧。
他咬緊牙關。
男人自顧自點起一根菸,翹著腳靠上放斜的椅背。空氣本就不太流通的車廂煙霧繚繞,變得更加難以呼吸。尼可拉斯靜靜地蹲在車廂的角落,縮小自己的存在,盡可能不去思考自己接下來將面臨什麼樣的「調教」。
少女柔軟的觸感還停留在額頭。他緊握十指,在心中向亞拉亞獻上祈禱,希望自己的好運能轉給小嶽,讓小嶽多遇到一點好人,即使厄運降臨在自己身上也沒有關係。
不要放棄,尼可拉斯,世界上還是有溫柔的人,願意對素不相識的人釋出善意,或許小嶽會遇到救他的貴人……
閉緊眼拼命祈禱的時候,斯文的聲音自頭頂傳來:「我是素食主義者,家鄉在安越,最喜歡吃醃黃瓜。你吃過嗎?安越的醃瓜是世界第一。」
尼可拉斯瞬間陷入僵硬,出了滿身冷汗,屏住呼吸動也不敢動。
男子緩緩吸了口菸,享受尼古丁荒唐的歡愉,等了片刻,見他沒有反應,自己把下半句暗號對了出來──
「只不過,自從家鄉被大水淹過,醃瓜的滋味就變了味道,再也回不去了,後來就只好自己動手做。」
尼可拉斯慢慢轉動嶄新的眼珠,極佳的視力令他輕易地將車廂內的一切收進眼裡。男子反身而坐,斜靠椅背,一手插著口袋、另一手純熟地捻著菸蒂,修長的雙腿伸直交疊,深黃的眼裡只有冷靜。
──這個男人,知道他是誰。
他謹慎地看著灰髮的男人,緩緩開口:「你……是鬼醫張家的關門弟子,張霖?」
「真是意外,尊貴的大公子竟然知道我這種小人物。」
「父親說過,叫得出姓名是得人心的基本。」
男人揚了揚手中的煙蒂,咧嘴一笑:「可惜,我現在改姓北門了,小少爺。」
玩世不恭的笑容隱含威嚇,像是在戲弄弱小的獵物。即使對出暗號,男人卻沒有解開他的拘束,也沒有任何這方面的意思。
尼可拉斯看著脫離秩序的一幕,事到如今,他反而不怕了。
其實他知道張霖改過姓氏。眼前這個人原本隸屬他們的組織,某天卻擅自脫離臥底計畫,逃離鬼醫張家,改追著千面狐跳槽到旗下,還因為參與奇美拉實驗把親生父母氣到一度想自盡謝罪,兩位大家們花了好一番功夫阻止。改名之後,張霖偶爾會傳回重要的情報,因此沒有被從組織剔除,但是有些人不承認張霖是他們的一員。
尼可拉斯私下覺得是咎由自取,因為連同伴都稱呼這個人「張霖」,而不是親生父母為男人取的名字──如果那種名字存在。沒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姓,男人要怎麼對家庭有歸屬感?就連自作主張地改姓之後,他們對男人的稱呼仍舊不改,表示在親生父母心中兒子遠沒有臥底的成敗重要。換作是自己被家人這麼對待,尼可拉斯也會很難過。
這個人的父母,事發時剛好離開車隊跑腿,不知道有沒有遭到波及……
現在似乎不是問候他父母安好的時機。
窒息的沉默中,男人怡然自得,朝廉價的合成皮革椅墊上彈了幾下煙灰,懶聲感慨:「集貨倉被間諜一鍋端了,還真是令人唏噓。」
「間諜?」預料外的關鍵字捉住他的注意。尼可拉斯連忙追問:「情報是從內部洩漏的嗎!你知道是誰?」
「不,沒有啊。」男人仰著頭繼續抽菸:「但是除了這個可能,也沒有其他合理的解釋了吧?」
暴衝的情緒驟然冷卻。他看著吞雲吐霧的男人好一陣子,交握十指,嚴肅地開口。
「因為『推給這個結論最簡單』就這麼懷疑,這樣的組織覆滅只是必然。找不出失敗原因,乾脆靠空氣犯人逃避失敗,只是自欺欺人而已。可以的話我希望你不要這麼做。」
北門霖沉默下去,深色的雙瞳閃著意義不明的光芒。
懊悔令尼可拉斯抿起嘴唇。說得太過頭了,或許他不該這樣說話。他以為他是誰啊,不過是個國破家亡的奴隸,眼下連自己的安危都掌握在眼前的男人手中──
「還有『倉管』活著。」
尼可拉斯猛地抬頭,不可置信地瞪著男人。
「紅鳶和胡爺都還活著。他們混在魔獸潮裡面越過了西面,現在正想辦法尋求其他義勇軍的庇護。」
「真的嗎?!北門,你和他們有聯絡嗎!」
「斷斷續續,沒有很密切,姑且能推出大致的動向。我的計畫是讓你到安全的地方躲藏一段時間,但若是想和他們匯合,我也能送你去。」
尼可拉斯深深吐了口氣,強迫自己冷靜地坐回原位。
「不必了,眼下我只會拖他們後腿,沒有累贅他們會更好。但謝謝你的好意。」
男人吸了一口菸,慢條斯理地任雲煙從口鼻溢出,漫不經心地問:「這樣好嗎?我為你找的地方什麼也沒有喔。」
他直視北門霖,勉強笑了一下。
「我中途不見,會讓你很難辦。不是嗎?」
雖然不知道是以什麼名義,用什麼方法把他買出來的,但北門霖付了錢──很大一筆,這筆錢可不會從天上掉下來。
他打從三歲被父母帶在身邊接觸家裡的業務長大。即使估算不出自己大致的價值,尼可拉斯也足以明白在這個世道,把客戶的軍用武器弄丟可是重罪,尤其是有權有勢的客戶。現在的他已經不是「公子」,只是一件商品,且價值不菲,還需要嚴密管控。人無故不見,經手的業務不是道歉罰錢就能夠了事的。
高瘦的男人看了他半晌,掐滅菸頭,在他的面前單膝跪下:「那麼,公子,接下來就得委屈你了。」
尼可拉斯困惑地看著男人擺出效忠的姿態。
為什麼?
發生什麼事?
為什麼是現在?
方才男人問他要不要去找家臣匯合,問得輕描淡寫,態度輕佻,甚至帶著戲謔,他不明白短短幾句話的時間男人的心態發生了什麼轉變。
父親說過,君臣往往以世間難以預料的方式相遇,為完全搞不懂邏輯的事情心動,莫名其妙地獻上熱血與忠誠。幼時聽父親訴說當年勇,男人之間的浪漫令他無比嚮往,但是當實際發生在自己身上,他只感到不解。
明明他只是想卑微地活下去,找到小嶽和「種」的弟弟而已了啊……
或許這個人也是叛徒,打算利用他釣出逃逸的家臣,再一網打盡,或許……
北門霖坦然地望了回來。
……看起來是認真的。
最後,他放棄探究,深深吸一口氣。
「請教我該怎麼做吧。」
剩下的幾個小時車程,尼可拉斯在狹小的車廂內練習儀態。
山路的顛簸和鐐銬的笨重妨礙他的平衡。他花了不少時間習慣,包括撞到頭之後不會起包的生理變化,期間男人拆下他的頸環,叼著菸窩在角落搗弄。直到他的行禮動作終於令男人滿意,車內的氧氣也因拔高的海拔更加稀薄,北門霖才將改過的頸環裝回他的脖子,當著他的面亮出遙控器,按下黑色的按鈕。
劇痛毫無預警從後頸炸開。尼可拉斯被電得渾身麻痺,無力地摔倒在地,車廂內砸出沉悶的巨響。繁重的鐐銬讓他連摀住脖子都辦不到,只得透過散亂的髮絲,狼狽地仰視喜怒無常的男人。
北門霖一邊用毫無誠意的聲音說著「失禮了失禮了」,一邊平淡地將他扶起,彷彿方才的只是技術性示範。
「公子,我這人一向只做真戲。請你儘早習慣。」
只做真戲……
這就是為何北門霖不想再當臥底嗎?
在僅剩有限的時間中,尼可拉斯靜靜坐在角落,盡最大力度將救出自己的新家臣所有的細節收進眼裡。
「那,就拜託你了。北門。」
高瘦的男人單膝跪下,撫胸時掛著完美的笑容,令人捉摸不透。
廂型車進入極低速行駛,艱難地彎過一段山路,終於在目的地緩緩停下。北門霖拍淨褲管的塵埃,從地上拾起拴著尼可拉斯的鐵鍊,拉開車門跳了下去。
尼可拉斯抱著膝蓋,窩在陽光照不到的角落,聽著北門霖表面熱情的問候聲傳來:「不好意思!路上耽誤了,買賣出了一點問題,殺價花的時間比想像中的要多。幸會幸會,我姓北門。」
「沒有的事,您能來真是太好了。我還以為大人們有哪裡不滿意,要被退貨回家了呢。那樣主人們可就要罵我了。」
回應的是一道好聽的男聲,如泉潤石灘、沉池美玉,溫和得令人忘卻疲憊。饒是尼可拉斯繃緊了每一條神經,悅耳的天籟仍是讓他晃神了一瞬。
「哈哈哈,別擔心,別擔心,沒有的事。我們的資方對奇美拉年齡天花板可是飽含興趣呢。接下來會由我擔任園區的業務,未來也請多指教。」
頸上的鐵鍊猛地一緊,拉扯的力道絲毫沒有留手,連他全新的體魄都差點被跩倒在地。
呼喚他的信號從車下傳來:「來見過你的新主人。」
他爬出車廂,試圖用暈眩的視線越過北門霖,將陌生的環境收進眼裡。
正午的陽光亮得他瞇起眼睛。荒涼的園區瀰漫著年久失修的氣息,大門外站著兩道人影。為首的男人眉若彎月,眼如燦星,烏黑的長髮綁成馬尾,穿著一身拖曳及地的白袍。疲倦的容顏異樣地蒼白,透出一股病態的美感,被飄逸的衣裾襯得越發瘦弱。
即使在尼可拉斯的家鄉,寬襟長衣的(自稱)發源地,現代也少有人穿袍衣,稱得上是道罕見的風景。長袍的樣式和東南的服飾不盡相同,材質是百分之百真絲,袍上的花紋一針一線皆手工刺繡。精美,浮華,但僅此而已。
男人正掛著恭維的笑容,含腰對北門霖搓手。在男人身後,藍髮的男孩面無表情,木訥地呆站,但是在看見他從車箱內現身的瞬間,右手抓住了男人的袖襬。
尼可拉斯強耐想多看一眼的焦灼,照著來路上演練過的那樣,低頭爬下車子,蹣跚地來到男人面前單膝跪下。
「見過主人,敝人尼可拉斯,很高興為您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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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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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筆記】
不知道有沒有人注意到這裡偷埋了一點關於熊羆族的線索。如果有覺得哪裡的稱呼怪怪的,那麼你一定是發現了!恭喜!
P.S. 前面的「大家」是類似專家的一種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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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局小劇場】
莫羽:契合或是活下來的條件是什麼?12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FsCPGILR8
尼可拉斯:首先,你要是個弟控……